四周的一切都令周晋为感到陌生,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像是做了一个毫无知觉的梦,梦醒之后,他就到了这里。
可江会会的笑落在他眼中,甚至比她身后的日出还要绚烂耀眼。
他稍作沉吟,暂时撇开心底的疑惑。
“嗯。”他点头,“会的。”
一定会。
因为日出的到来,寂静的山顶变得热闹起来。
山后的那抹光亮,像是点燃希望的火种。
江会会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到周晋为身旁。
那只伸过去的手,明明想要去牵他的手。
犹豫再三后,她还是稍微抬了抬,改为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太过纤细,手掌也小,轻轻合拢,扣在他的手腕上。
周晋为已经十八岁了,处在少年与成年人之间的模糊界限。
风华正茂和稳重成熟并存。
包括他身上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都在逐渐趋于成年男性。
明明是江会会牵着他,反而有一种,他给予的安全感源源不断的透过她的掌心传来。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她比他矮上许多,刚到他的肩膀。
身上穿着连衣裙,还有他的外套。瘦削的身子撑不起来,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柔软的及腰长发被风吹动。
周晋为低下头,看着那缕吹拂在自己手臂上的黑发。
他静默地等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缠绕在自己的指尖。
头发本身是没有温度的,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有别于其他的暖意。
日出并非希望的火种。
让人想要重获新生的,是源源不断的爱。
那场日出,是他们一起看的。
十八岁的周晋为,和十七岁的江会会。
他们站在山顶,看着同一片风景。
云海翻滚,光如泻金。
他们展望期许的,是同一个新生。
次日去学校,江会会身旁的同桌不再是周晋为。
因他而改变的事物似乎都在逐渐归于原位。
没人记得短暂的数月时间里,他们口中高不可攀的周晋为曾经在这间教室里和他们当过同学。
班主任不记得,同班同学不记得,江会会不记得。
甚至连周晋为本人也不记得。
他短暂地来过,又短暂地消失。
没人记得他。
周宴礼低下头,手指紧紧抵着钢笔,力道之大,都快将桌上的试卷给戳破。
他终于明白了周晋为为什么要把那些名片交给他。
还有那段时间,他为什么处心积虑的找各种机会和江会会相处。
他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在他有限的时间里。
仅此而已。
下课铃刚打响,占彤就过来,愁云密布的询问江会会“周宴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怎么感觉他今天的状态不太对。”
江会会听到她的话,扭头往回看。
果然看到了一脸失魂落魄窝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周宴礼。
如果在从前,上课铃还没响,他就迫不及待的抱着他那个篮球,做好随时往外冲的准备了。
江会会时常怀疑,他是不是有多动症。
为什么连十分钟都坐不住。
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这都下课多久了,他毫无反应,双眼无神。
占彤说我刚才观察了他一节课,他一直往你这里看,眼神还有点哀伤,就好像heihei”
她想了想,“好像快哭了。”
这番话更加让江会会不安。
周宴礼性格要强,他很少哭的。
江会会最终还是怀揣着这份不安起身朝教室后排走去。
她没办法放任难过的周宴礼置之不理。
礼貌地和周宴礼的前桌请求“不好意思,可以暂时麻烦你一下吗。我想借用你的座位几分钟,我有些话要和周宴礼说,不用太久的,说完我就会走。”
周宴礼的前桌是个很内向的女生,和江会会一样,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
两个同样内向的女生是很难成为朋友的,并非她们聊不来,而是聊天的机会都没有。
江会会甚至有种错觉,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对方很好说话,点了点头“你坐吧,刚好我也要走了。”
江会会和她道谢,并从校服口袋里抓出一把大白兔软糖作为答谢,送给了她。
糖是今天来学校的时候,周晋为给她买的。
坐下后,江会会伸手递给他一颗糖,声音轻柔地询问“心情不好吗”
周宴礼晃了下神,抬眸看到她了,又摇头“没事,可能是昨天没睡好。”
江会会观察他的精神,的确有些萎靡“昨天又熬夜了”
“打了会游戏。”他说。
江会会这次没有说什么,她将那颗糖拆开,喂到他嘴边。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可以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他抬眼,一脸诧异“什么安”
江会会沉默了会,有耐心的和他解释“多巴胺,一种神经传导物质,会让人变得快乐。”
大约是早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自己这个有些荒谬的身份。
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她居然对一个同龄人产生了母爱的情绪,甚至于,这样的感情日渐加深。
这是和她面对周晋为时,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在周晋为面前,她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多一点,依赖他多一点。
他身上存在着她所缺少的安全感。同时,只要看到他,她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和满足感。
仿佛只要有他在,她就无需担心什么。
看见他了,她会心跳加速,会紧张局促,也会眼神闪躲。
可和周宴礼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柔和,好像心理年龄在那个瞬间不断往上递增。
看到周宴礼开心她就会开心,看到周宴礼难过,她也会难过。
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少女那只柔软的小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抚摸着。
她唱着哄小孩的歌“太阳公公起得早,最怕娃娃睡懒觉,爬上窗台瞧一瞧,咦,娃娃不见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婉柔和,哪怕有点跑调也不影响。
加上她此时温柔抚摸的动作,周宴礼暂时忘却了刚才的难过,罕见地有些难为情的别扭起来。
“你这唱的都是些什么”
她在学校一般都是扎高马尾,并不厚重的齐刘海,让人的视觉重心全部落在她的下半张脸上。
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不是婚纱照里的瓜子脸,如今还是可爱的鹅蛋脸。
鸦睫浓黑卷翘,低头时,甚至在眼底投映一小片阴影。
她的皮肤光洁白皙,一丁点的瑕疵都没有。哪怕离近了看,也只能看到眼角下方那粒黑色的泪痣。
听说长泪痣的人,都是上辈子吃了太多苦,流了很多泪的。
周宴礼不信这些,他觉得就是一群傻逼在封建迷信。
其实与其说是不信,倒不如他是在试图推翻这一切。
江会会的这辈子已经够苦了,流了这么多泪。
如果上辈子也一样的苦。
他不敢细想下去。
刚心疼完爸爸,现在又开始心疼妈妈。
周宴礼闷声闷气,问她刚才到底是在唱歌还是诗朗诵。
既然还能开玩笑,说明心情稍微有了点好转。江会会也松了一口气,她笑眼微弯“哄小孩的歌,我舅舅说小的时候我很爱哭,但是他们给我唱这首歌我就不哭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周宴礼别扭地移开视线,趴在桌上,将脸埋在臂弯里。
语气生硬“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笑眯眯地又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可是在我心里,小礼永远都是需要哄的小朋友呀。”
早在不知不觉中,周宴礼的情绪和她的也连接在了一起。
她喜他所喜,也忧他所忧。
书上总说,母子连心。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那天放学,周宴礼下意识就要过去喊周晋为。
他前天答应过自己的,要陪他打球。
可等他看清坐在江会会旁边的同桌时,才突然想起,他已经离开了。
他也说不出太具体的感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在那场日出,他和江会会一起看了。
最起码,他在这里停留的最后时间是美好的。
江会会将书本收拾齐整,然后放进
书包里。
她做事缓慢,但有条理,所有东西都保存的很好。甚至连很容易遗失的试卷,她也按照时间和科目分类装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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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周宴礼自己都会纳闷,他到底随了他们谁。
他们一个成熟稳重,一个细心温柔。
而他,做事毛躁,气性还大。人生字典里就没有“忍让”这个词。
教室里的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只有江会会还在整理她的书包。
周宴礼站姿懒散地倚靠教室门站着,外套随意往肩上一搭。往日那个急性子,唯独在江会会这儿,才有这么充足的耐心。
哪怕她整理到落日下山,整理到天黑,他也不会催她半句。
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她。
江会会终于整理好了,她背着书包过来和他道歉“不好意思,今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晚上还得帮老师批卷子。”
周宴礼站直了身子,伸手把她刚背上的书包取下来“让你批”
“嗯,偶尔忙的时候会让我代劳。”
“嘁。”他不爽的翻了个白眼,“工资他拿了,活儿反倒让你做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批卷子也是有益处的。”
他微挑了眉“什么益处”
江会会一脸认真“可以通过其他同学的错题,来避免自己犯类似的错。”
什么歪理。
走廊上人来人往的,不时有议论声传来。
高三会重新分班,也不知道到时候会被分到和谁一个班。
有人语气雀跃“要是能和周晋为一个班就好了,同校两年,要不是被人发在贴吧里的那几张偷拍图,我都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
旁边那人调侃她“虽然不在同一栋教学楼,但学校总共就这么大,不可能一次都没碰到过吧”
她轻声嗫嚅,脸上满是娇羞“我我不敢。”
“就你这个胆,还学人家玩暗恋。不过我觉得咱们班的周宴礼不比他差啊,他长得也挺帅的。”
“是很帅。”她语气微微有些遗憾,“外型方面和周晋为不相上下,可周晋为的背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听说他家来头不小,在帝都都是只手遮天的地位。如果能嫁给他,那就是偶像剧情节了,直接从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了豪门阔太。周宴礼顶多算是他的平替版。”
“哈哈哈哈,你别做梦了。人家高门大户,会看上咱们这些小地方出来的人”
她们的笑声渐行渐远,周宴礼被她们那句平替给惹怒。
靠,什么玩意儿
他是谁的平替周晋为的平替
要是以前,他直接就冲过去了,让她们睁大狗眼好好看清楚,他是周晋为高配版
可是现在。
他答应过他爸的。他会把他冲动易怒的性格改过来,他会保护好江会会。
他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回过头刚准备
和江会会说话,就见她怅然若失地盯着自己洗到有些发白的外套袖口发呆。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失落。
周宴礼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江会会回了神,从刚才的难过中抽离。
她摇头“没想什么,走吧。”
她只是将那些人的话听了进去。
地位和身份的差距,好像的确是一道她怎么跨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周晋为是从帝都来的大少爷,他随便一双鞋的价格,就是她家一整年的收入。
他只是短暂地在这里居住几年,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纸醉金迷的大都市。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说话吗
江会会想的太过入神,走路不认真,步子绊到台阶险些摔倒。
好在一只强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当心。”
熟悉的清冷声线,熟悉的掌温。
令她失魂落魄的罪魁祸首此时就在面前,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确认她站稳之后,周晋为不动声色的将手松开“今天有点晚。”
平缓的语气,并非责怪,而是在关心。
发生了什么,导致今天放学比平时要晚。
江会会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东西有点多,所以收拾的久了点。”
他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你心情不好。”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江会会急忙否认,说没有。
他停下“江会会,不要骗我。”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而难过,为什么而忧心。诸如此类的事情,她瞒着他,都会让他异常烦躁。
这很反常,因为他绝非那种会对别人的事情上心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对周围人的漠然到了冷血的程度。
可如今,他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线。
会因为江会会的事情而烦躁,也会因为周宴礼的事情而烦躁。
明明他自己的处境也有些奇怪。
他预约了心理医生,这些天像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但他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在心理学角度,有点像精神分裂的前兆。
但他此刻顾不上自己。
还是江会会的事情更加重要。她的心情好坏与否,在他这里更加重要。
这点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虽然她低着头,试图逃避周晋为的问题。可被他那双深邃低暗的眼看着,那种感觉很难被忽视。
如芒在背。
江会会沉吟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询问了他“你会在这边高考吗还是回帝都”
轻拿轻放的一个问题,反而让周晋为有些措手不及。
看她刚才的样子,他还以为事情有些严重。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没有很肯定的回答她是或不是。
还有一年的时间,不可抗因素太多,谁都算不准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他会留下来,他有着很坚定的决心。
刚来这里的时候,他对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县城没什么好感。
什么民风纯朴,都是自我美化而已。实则穷山恶水出刁民。
但不知从何开始,他对这个仍旧破破烂烂的小县城产生了不舍。
是不舍这里,还是不舍住在这里的人。
周晋为看着江会会,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可他从不轻易给人承诺,尤其是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的事情。
所以他说“不确定。”
江会会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掩在袖中的手,也因为紧张而局促地握紧。
她一直都是胆小鬼,遇事就会逃避,一点挫折就会让她退缩。
可此刻,她第一次想要鼓起勇气做点什么。
为她自己,做点什么。
“可以先别走吗最起码,等到高考结束后”
她仰头看他,长发扎成了马尾,露出白皙纤细的颈。
她穿着校服,站在风中,眼底是呼之欲出的不舍。
周晋为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低垂下目光。
短暂的几秒沉默过后,自然垂放在身侧的手,缓慢地蜷缩,又伸展。
还有一年时间,未知数太多,不可抗因素同样也太多。
他从不轻易给人承诺。
可是这次。
他沙哑着嗓音点头,再次为她打破自己的原则。
“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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