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槌子兄长

    谢荀面色惨白如纸,却还是硬挤出一丝得体的笑容。

    “借世叔吉言。”

    洛小家主微笑点头,赞许道“江山世代人才出,后生可畏。”

    言罢,掸掸袍袖,负手道“眉眉,走罢。同我去见见意欢兄。”

    眉眉闻言,垂首应是。接着单手抱着琵琶,另外一只手举重若轻似地一提,就将五花大绑的徐偃从地上提了起来。

    妙芜下意识地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虽半张脸为面纱所覆,但从那如画的眉目中依然能够想见此女美貌。

    妙芜不由多看了两眼,只觉得这位“眉眉”似乎有些眼熟,然而一时之间却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徐偃被拖出门外,忽然回过头看她,目光深深,似乎藏了千言万语想问,然而最后只化为自嘲一笑。

    十载算计终成空,他这后半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谢荀目送洛小家主出了门,才收回视线,垂眸一看,却见妙芜正望着遥遥离去的人影怔然发呆。

    他蓦地就想起洛小家主“金陵第一美男”的美名来。

    虽说洛小家主已到能做这小毒物父亲的年纪,但他生来一张不显老的面皮,岁月积淀,更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少年人无法比拟的风度与儒雅。

    谢荀于那些少年少女的旖旎心思上,向来是比同龄人迟钝许多的。

    可不知为何,此时脑中偏偏转得飞快。

    这小毒物不会被这种“老头”迷了眼吧

    谢荀想到此点,眸光不由一沉,抬手就往妙芜额间弹了个脑瓜崩儿。

    “唉哟。”

    妙芜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看向谢荀。

    “小堂兄,你打我做什么啊”

    谢荀冷哼一声,眼中明晃晃的满是不悦。

    “没见识。”

    妙芜莫名,好好的为何说她没见识。

    难道是说她没眼力见的意思

    啊,对了。小堂兄的伤

    妙芜赶紧伸手拍了拍谢荀的胸膛、双肩、臂膀,发现确实没摸到什么外伤,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谢荀被她这一顿乱拍,便觉像有细微的电流从皮肤上飞速流窜而过,竟然有些筋骨颤栗的感觉。

    他赶紧抬手止住妙芜动作。

    妙芜抬眸看他,浅棕色的眸中盛

    满盈盈水光,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叫人看着就想按住她毛绒绒的头发揉上一把。

    谢荀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抬了抬,蓦然回神,又飞快地垂了回去。

    妙芜搓了搓手,忧心忡忡地追问道“没有外伤,那有受内伤吗”

    怎么可能区区剑灵能伤到他

    谢荀心道,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刚想开口说话,喉间忽然涌上一口腥甜,他不由被呛得轻咳一声,到底是没忍住,一丝血红自嘴角蜿蜒流出。

    他强自把剩下半口血咽回去,立刻抬手去擦嘴角血迹。

    谁知这一动,指尖就落在一片细腻的皮肤上。

    妙芜早他一步将帕子按在他嘴角,极其温柔地替他拭去那点血迹。

    他的指尖落在她手背上,一时进退为艰,不知是该收回去,还是就这么放着好。

    所幸妙芜替他擦完血迹,很快收回手去。

    谢荀手下骤然一空,心下不由地竟有些空落怅然。

    长睫倾覆,敛去眸中情绪,他举步朝门外走。

    “走了。”

    妙芜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道“都吐血了,一会把柳前辈送走,咱们顺便去看看大夫吧”

    “不用。”

    “可是都吐血了啊。别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等年纪到了有得你后悔的。”

    “吐口血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话说完,许久没有听见脚步声跟上来。

    谢荀不由越走越慢,最后完全停下来。

    他转身看去,只见纤弱的少女立在花窗底下,明媚的晨光穿过花窗间的镂空,映照在一盆绿藤四蔓的佛珠吊兰上头,在少女如玉的侧脸投下一片淡淡的绿影。

    少女微微低头,睫羽垂落,似乎有点生气,又带了点心疼。

    “别那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啊”

    上次陪她去桃源里也是这样。明明鞭伤未愈,偏偏还是跟个傻子一样站在外头淋雨,半点都不懂得变通。

    她忽然又忆起在第一个剧情碎片中,谢荀被谢家剑阵围杀。

    昔日同门,一朝成仇。

    那里头有多少师弟平日里受过他的指导,又有多少曾将他视为谢家明玉,每每提及“我们家少主”这五个字都带着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豪。

    他本来拥有一切,本该自在

    潇洒,游历人间,济善除恶,可是一朝梦醒,原先拥有的一切全被打碎。

    那些弟子说“这谢琢玉果然是妖邪啊。”

    这谢琢玉、果然是、妖邪啊。

    曾几何时,他们提起他,说的都是“我们家少主是碧游观观主首徒,谢家同辈第一人。”

    利剑穿胸,痛吗

    众叛亲离,痛吗

    喜欢的那个穿书者再也回不来,再也找不到,痛吗

    妙芜心间一阵阵抽疼。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就这样感情用事起来。只是一想起谢荀那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只当自己是铜制铁打的态度,她心里就又是气,又忍不住有点心疼他。

    “你以为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摔不疼,打不坏吗”

    “你自己不当回事,可有想过旁人会怎样担心”

    妙芜越说越气,小脸涨红,忽然怒吼出声“谢琢玉,你这个大槌子”

    谢荀凝眉审视她,目光复杂,过了会,忽然轻笑出声,接着便似水坝开了闸般,再也收不住,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快。

    妙芜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简直气得毛都要炸了。

    “你还笑”

    谢荀侧过身子,右手握拳抵住廊柱,将额头轻轻靠上去,笑声渐收,双肩微颤。

    “不许再笑了,再笑我生气了。”

    谢荀侧首,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风流蕴藉,眼尾上翘,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那就去看大夫好了。”

    那就、去看大夫、好了。

    妙芜双眸微睁,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面上乍然露出一抹喜色,迎身上前,“真的”

    谢荀顺手揽过她一边肩膀,双手锢住她双肩,推着她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带了点戏弄的意味询问“你怎么气成这样”

    “你知道自己刚刚看起来像什么吗”

    妙芜闭口不答,心里直觉谢荀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像蟾蜍。”

    啪

    妙芜抬手,毫不留情地往谢荀手上拍了下,朝他翻了个白眼。

    “讨打呀。”

    谢荀伸手掐住她脸上的软肉捏了捏,笑道“长本事了,敢对自家兄长动手”

    “别掐我脸。”

    “你脸上肉这么多,不用来给人掐,要用来做什么”

    “胡说,我脸上哪里肉多了”

    二人打闹间,就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柳悦容站在院墙下,抬头看着墙外的天空,身边跟着一具呆愣愣的小飞僵。

    谢荀看了妙芜一眼,妙芜便自动停下脚步,招招手,把那具小飞僵也唤了过来。

    谢荀径直走向柳悦容。

    他先前虽是在妙芜面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心底到底是有几分相信的。

    他曾在父亲的书房中见过母亲的小像,容貌与图册中的女子十分相似,想来当是同一个人。

    那图册中二人同画,又都同姓,且容貌相似,若说不是兄妹,实在难解。

    而柳氏悦容,正是十九年前萧氏魔头座下右护法的名讳。

    一下子多出个舅舅来本就令他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个舅舅还可能是仙门中人人喊打的魔道中人。

    谢荀走到院墙下,和柳悦容并肩而立,抬头看到墙头上正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低头在青苔间啄食。

    “你”

    谢荀刚发了个音,就又停下来,实在不是该如何说下去。

    柳悦容转头看他,脸上挂着慈爱而悲悯的笑容。

    “你知道了”

    谢荀只觉有无数疑问哽在喉间,这头怎么也点不下去。

    他有太多想问的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母亲到底是何出身

    还有

    他的母亲到底和那萧氏魔头有没有关系

    柳悦容自袖间摸出一只两尺长,手掌宽的锦盒。他将锦盒送到谢荀手上,低叹道“当年小满生辰,我终是没能去成。这是我当年备下的生辰贺礼,现下,你替她收了吧。”

    谢荀接过锦盒。

    打开盒盖,只见匣中静卧一柄软剑,剑柄似通透的翡翠,剑身银白,寒光莹然,端的是一柄宝剑。

    这柄剑,便是徐偃的师傅,春十娘为柳悦容所铸的了。

    当年自号恨春君的萧氏在姑苏受百家围杀,力竭身死。他被废去金丹,侥幸留得一条性命在,遂拖着这具重伤之体潜藏起来,待伤好后,便偷偷前往龙门镇,想找春十娘取走铸好的“弱柳扶风”剑。孰料正好遇上仙门搜寻,他旧伤复发,便只得偷偷在春十娘处暂避养伤。

    仙门百家的搜寻队伍在龙门镇

    盘桓了整整三月,他亦在春十娘处躲藏了整整三月。

    春十娘自小生得孔武强壮,浑然不似个女子。因着女子身份,小时不知受尽多少白眼。直到后来拜师入了剑庐,成为人人敬仰的铸剑师,这样的异样目光才少了很多。

    从小为人鄙薄,却能不恨不怨。还记得初相识时,他曾问起缘由,春十娘只道,心怀邪念者,铸不出好剑。况且这世间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口舌,岂能管尽我自行我该行之事,何惧旁人目光言语

    他自此觉得春十娘实在是个妙人,遂将其引为知己。

    春十娘从来不问他的身份,也不问他的名字。

    他们之间,虽只以铸剑之道相交,却已然能将性命相托。

    三月后,仙门的搜寻队伍从龙门镇上撤走。

    他正打算悄悄离开,却不料徐家家主已在镇中张开天罗地网等他。

    春十娘拼命护着他逃到镇外,终是抵不过徐家剑修的围追堵杀,死在镇外十里坡下。

    临死前,她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那徒弟,虽然不肖,到底咳咳,到底也是我自个儿捡回来的。徐安吉狡猾多疑,此番捉了你,后脚绝不会容我那不肖之徒活着。我求你,想个办法保他、咳咳,保他一命。以后,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十几载光阴,如同白驹过隙。当年种种,现在想来,竟如前尘隔世。

    柳悦容轻轻叹息。爱也罢,恨也罢,从此都不再想了罢。

    谢荀合上盒盖,道“柳”

    顿了下,似乎在思考到底该如何称呼对方,最终还是以“前辈”相称。

    “前辈今后,有何打算”

    柳悦容坦然道“我想好好活。”

    不再是谁的奴仆,谁的附庸。不再是柳家的大公子,不再是金陵十七郎。

    剩下的年月,他只想躲开所有仇家,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看着妹妹的孩子平安即可。

    “也许,”他忽然道,“我可以去养鱼。”

    谢荀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辈你说什么”

    柳悦容点头道,“没错,我可以去养鱼。”

    谢荀寻思,他是真想去养鱼,还是别有所指

    甥舅二人到底生疏,不好多问什么。谢荀先时已

    听妙芜说过猜测徐家家主恐怕已经知晓他们救走柳悦容之事。他囚禁柳悦容是为命书,想必定然不会将柳悦容在龙门镇上的事情声张出去。

    但旁边还有个洛小家主虎视眈眈,为防事迟生变,他们必须尽快将柳悦容送走。

    谢荀思及此,便道“前辈,我在太湖附近,有处隐蔽宅院。你若信我,可先到那处暂住。”

    柳悦容道“我自是信你。”

    谢荀道“既如此,现在便走。”

    说完便招了招手,让妙芜过来和他们汇合。妙芜不好带着小飞僵正大光明地四处乱逛,她虽是强行和小飞僵结了主仆之契,但保不准一会人家爷爷就找过来呢。

    因此她想了想,就把人推进假山洞里,道“你在这里藏好。如果你爷爷寻你来了,你就先跟他走吧。”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二人面前,从头到脚将柳悦容打量一遍,摇头道“不成,前辈。你这样太招人眼,还需改容易貌一番才行。”

    于是她和谢荀二人分头行事。她在此处给柳悦容“化妆”,谢荀则一个手刀砍晕个杂役,扒了人的衣服带回来。

    片刻之后,柳悦容扮成个面黄肌瘦,形容猥琐的普通乡民,混在一大群人中从祠堂出了门。妙芜远远跟着,暗中护他周全。

    谢荀则返身回到祠堂中,此刻谢、洛两家的家主,还有徐家少主正在堂中说话。其余弟子则安静地立于堂下。

    谢荀一眼瞥见王牧之那身风骚的锦衣,便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扣在指间,屈指一弹,小石子打在王牧之腰上。

    王牧之回头,和谢荀隔空对视一眼,便知谢家少主有事求他,当下心中暗喜。

    往日里都是他找谢荀帮忙居多,谢荀难得找他帮一次忙,他可要好生找回场子来。

    于是悄悄从王家弟子中退出来,跟着谢荀走到无人处。

    谢荀开口便道“王六,你在太湖附近是不是有座隐蔽的私宅”

    “没错。”

    “五千两,卖给我。”

    王牧之瞪圆眼睛,惊道“五千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卖不卖”谢荀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王牧之的气势忽然间就弱了“卖卖卖,我卖,成了吧。”

    “我现在不方便脱身走开,

    你再帮我送个人过去。”

    王牧之奇道“送谁什么时候”

    谢荀道“送谁你不必管。现在就走,你亲自送。”

    王牧之回头看了眼自家老爷子,有点犹豫“我爹”

    谢荀一手拐捅在他肩上,“下次再有人寻到太极观上,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直接来找我,行了吧”

    王牧之这才喜笑颜开“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啊。”

    谢荀“嗯。我何时言而无信过”

    妙芜和柳悦容在其中一块铸剑碑下等了一会,便见插着王家太极双鱼旗的马车缓缓行来,王牧之撩开车帘,坐在车中,朝二人微微笑道“要走的那个跟我上车。”

    柳悦容便上了车。

    驾车之人一甩马鞭,马车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妙芜心中隐忧去了大半,顿时一身轻松。她迈着轻快的步履往回走,忽又忆起刚刚一路行来,似乎没有看见段红昭。

    她一拍脑袋,哎呀,糟糕,差点把小段姐姐给忘了。

    刚想跑回客栈马棚里取马,便见二人迎头走来。

    段红昭远远看见妙芜,立刻面露笑容,飞身而至,双臂展开,用力地抱了妙芜一下,喜道“幸亏你们没事,跟着谢家主在外面破阵的时候,我心里可吓死了,就怕你们有个好歹。”

    妙芜叫她一把勒住,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谢谨走上前来,道“小段姑娘且先松手。”

    你要把阿芜勒死了。

    段红昭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嘿嘿憨笑了两声。

    谢谨道“咱们家的弟子把镇上出口都围了起来,我和爹爹、琢玉去追那逃走的天狐。阿芜,你这两日担惊受怕,必定休息不好,先回客栈吧。”

    妙芜点头,“大哥,你们务要小心。”

    心中则想道,这两日担惊是有,受怕倒无。毕竟她早就知道大伯父一定会来救他们的。

    段红昭拉过她的手,“走走走,先去吃点东西。两天没怎么吃,可饿死我了。”

    妙芜被她拖着踉跄前行,再回首,谢谨已经不在原地。

    两个小姑娘回到客栈,胡乱吃了点东西果腹。刚吃完,便听得外头人声喧哗,段红昭按下她。

    “你坐着,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说完便朝喧哗

    的人群走去,片刻之后返回,脸上带着难掩的震惊。

    妙芜问她,“小段姐姐,发生了何事”

    段红昭脸上震惊未退,喃喃道“他们说徐家家主死了。”

    “被僵尸的尖甲贯穿喉咙,血流而尽身亡。刚刚徐家弟子找到祠堂密室里,才发现的。”

    颠簸于官道的马车上,柳悦容提起车帘,手一扬,将一把符灰尽数洒了出去。符灰被风一吹,很快消散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柳悦容琢玉,这是舅舅为你和你媳妇儿承包的鱼塘

    写前章时哭湿一张纸巾,啊,我真是个情绪化的作者,要命要命。

    然后昨晚写到一半实在是困,想着眯一会再起来继续,结果救睡过头了orz

    所以这章很粗长哈,小天使追文辛苦了

    晚上还是老时间更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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