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突然多出一个人,妙芜一点心理防备都没有,当即被吓了一跳。
手一松,烛台自手中跌落
书架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那烛台落地之前及时将其捞回来,烛光在墙上一转,那手擎着烛台递到她面前。
“多、多谢。”
妙芜接过烛台,走到临窗的一张书桌放下。
谢荀倚在书架旁默不作声,就看她一个人来来回回忙活,搬椅子,搬梯子,爬上爬下,把放在书架顶端的几口木盒往下搬。
才看到一半,他忽然就觉得实在看不过眼了,于是走过去将人拦了下来。
妙芜扶着梯子迷惑地看着他。
谢荀目光落在别处,口不对心道“像你这么搬,要搬到明天早上去”
“你在下面接着。”
“哦。”
妙芜闻言把梯子让出来,谢荀便爬上去,把书架顶部的木盒递给妙芜,妙芜接过来,再放到地上,如此往来十多回,木盒就都被搬空了。
谢荀从梯上跳下来,把木盒摞好,来回两趟就将所有木盒都搬到书桌边。
这些木盒里盛装的是司书长老近两年来收集的旧符箓。
虽则每种符箓都有相对固定的画法,但道一而法万变,当修炼者将百家符箓融会贯通之后,对符箓便有了自己的理解。
因此修炼到后来,同一张符箓,出自不同人笔下的亦不相同,如此一来,同一种符咒的效力也就有了万千变化。
而司书长老派遣给妙芜的差使,便是将这些符箓整理归类,记录成档。
妙芜在桌边坐下,又点了两只蜡烛,桌上更亮堂了些。
谢荀走过来道“连个烛台都拿不稳,晚上没吃饱饭吗”
妙芜默默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啃了一口。
谢荀“”
他的目光在妙芜手里的葱油饼上凝了一瞬,一时颇为无语。
妙芜见谢荀盯着葱油饼看,便又将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桌上,往谢荀面前推了推,道“膳堂的大师傅特地塞给我的,说这葱油饼是他最拿手的面食。”
这小毒物倒是八面玲珑,上哪都能左右逢源,居然能令膳堂那几位“铁面无私”的大师傅特地
给她开小灶。
谢荀不知道的是,妙芜为了能获得大师傅们的另眼相待,委实也付出不少。
膳堂的大师傅平日里没事干总喜欢琢磨些新菜式,除了在膳堂内部互相试菜之外,很少有弟子愿意当他们的小白鼠。
这两日妙芜在膳堂帮忙,也就顺便帮那几位大师傅尝了不少新菜式。
既是新菜式,自然有色香味俱全,也有口味奇葩的黑暗料理。
那几位大师傅做腻了普通菜式,每每研发新菜式时都讲究个别出心裁,出奇制胜。什么月饼炒辣椒、甘蔗炒排骨、桃子炒猪里脊
真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大师傅们做不出。
因此,妙芜这几日尝到的新菜式中,十有都是黑暗料理。
好在她最大的优点之一便是擅长夸人。
每次尝完一款一言难尽的新菜式,她都会竭尽所能将那位大师傅夸得飘飘欲仙,最后本着“我一人受苦就好,实在不必拉着全家塾人陪葬”的牺牲精神,力劝那位大师傅将此等绝世菜式写入谱中,集结成册,百年之后也可当作传家宝留给后人。
当然,为着这菜谱的稀有性着想,还是不要外传,保持神秘,不要再做第二遍为好。
她生得讨喜,嘴又甜,几个能当她爷爷辈的大师傅是越看这女娃娃,越觉得心里喜欢,因此时常在正餐之外给妙芜开小灶。
如此也算因祸得福了。
妙芜小心觑了眼谢荀的脸色,见他微微皱了下眉,便道“你不喜欢葱油饼啊”
她想了想,转身把随身背挎的小布包放到桌上,从里面又摸出三两个纸包来。只闻得一阵悉悉嗦嗦之声,她将三个纸包依次展开,推到谢荀面前。
伸手一比“桂花糕、栗子糕、红薯饼,小堂兄,你喜欢哪个”
谢荀“”
她眼神殷切,眉眼带笑,嘴角隐约现出一枚小小的梨涡。
谢荀叫她这般看着,鬼使神差地,便将手伸向中间的栗子糕,拈起一块送入口中。
一入口,便觉满口都是板栗的酥香,甜而不腻,虽是再简单不过的点心,但依旧能叫人尝出与街上点心铺子不同的风味来。
妙芜见他吃了,笑得愈发灿烂,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她吃了块葱油饼垫
肚子,就搬出盒子里的符箓,摆开笔墨纸砚和朱砂整理起来。
“风行符,属木;障目符,属木嗯,就都放到这只盒子里。”
妙芜一面分类,一面将各张符箓都在空白符箓上重新临摹了一遍。
她下笔随意,画得极快,往往看一眼,那符文的走势轨迹便已尽数记在心中。须臾符成,拿出原符对照而看,竟然临摹得分毫不差,简直如同拓印上去的一般。
谢荀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先是还有一些漫不经心,后面脸色便越来越凝重起来。
他蓦然想起在龙门镇上,妙芜对付小飞僵时,曾经结出一道结界护着王柳二人。
现在想来,那结界实在是眼熟。
谢荀的记忆倏然飘回十年前
姑苏万里冰封,江边雪落如尘,从江口的湖心亭望出去,千山皆为白雪所覆。
刚过而立之年的谢家家主谢涟身披鹤氅,长身立于亭前,伸出右手,接住接住一片雪花。
他说“琢玉,你可知谢家的本命符究竟是何物”
小谢荀俊俏的小脸被银狐领子拥簇着,无声地摇了摇头。
“是结界。”
“你可知何为结界”
“何为”
“风疏雨骤之时,你撑开伞护住墙下海棠,不叫它被风雨摧残了去,这便是结界。”
小谢荀似懂非懂,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就在那片雪花在谢涟指尖化开之时,谢涟忽然屈指一弹,指尖上的那颗水珠倏然跃起,接着化为一层巨大的透明遮罩在湖心亭上空徐徐铺展开来。
小谢荀不由走到亭边,仰首看,眸中熠熠生辉,充满了对父亲的敬佩和向往。
只见那飘扬的雪花似乎瞬间被凝在半空之中,时间仿佛也停滞了一般,寒风呼啸之声、江水奔流之声、还有雪落之声霎时间都消失了,湖心亭方圆五里的天地间陷入绝对的寂静。
在这绝对的寂静中,小谢荀赫然听到枝叶伸展,花苞抽放的声音。
他惊讶地朝亭下看去,只见亭下几株光秃的碧桃花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出绿叶,抽出红色的花苞,接着花苞绽放,花瓣片片舒展,露出中间黄色的蕊芽。
谢涟突然将五指虚握成拳,像是捏碎了什么东西。
便见嘭地一下,头顶
张开的结界倏然破碎,化为无数透明的浅银色碎片,被江风一吹,转瞬无踪。与此同时,那满树的碧叶红花也顷刻落尽,化为雪中尘泥。
谢涟说“这便是为父的本命符。”
他转过身来,面上无笑,看着小谢荀道“本命符结界的第一层,道一,也是最基础的一层。你布一个结界给我看看。”
小谢荀并拢二指,摆出起结界的手势,清喝“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
二指猛然朝下一划
风从地上吹过,卷起蜷曲的枯叶。没有,什么都没出现。
小谢荀不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来过,到最后天色暗沉,积雪没过小腿,小小的人儿眉上肩上落满了白扑扑的雪粒子,喊得嗓音嘶哑,依然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他抬头看向父亲,嘴唇哆嗦着道“我”
谢涟没有回应,只用极为陌生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他年幼时苦练不成的东西,这小毒物不到一月,便已能自如御使了吗
难道他没有继承的血脉,却叫她继承了
“小堂兄,小堂兄”
五只纤细的手指张开,伸到他眼前晃了晃,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一手撑在脸旁,一手拿着书卷,懒洋洋地卷起双睫看向几乎将半个身子趴到桌上的少女。
少女提着一张符箓问他“小堂兄,你看看,这张符箓好生奇怪,似乎不在五行之中。该如何分类”
谢荀只看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张极为阴邪的符咒,叫作阴雷符。
据说十多年前萧氏魔头在灭门之后,便会用此符顺便将被灭的世家门派再清洗一番,务必保证被灭门的世家门派鸡犬不留、灰飞烟灭。
“这叫阴雷符,用来殛杀鬼魂的。雷属震,震为木,此为木属符箓,不过极为阴邪,不要和普通的木属符箓放在一起,你另外找个盒子收起来。”
妙芜应了一声,将那道阴雷符誊画完毕,另外收起。
“那这张呢”妙芜又提起一道符箓。
“这道符叫闭耳塞听,用来封听觉的。”
“五行属系”
“属风,风属木,此符为木属符箓。”
本来二人已两日不
曾好好说上几句话,可今夜这样一问一答,却好似暂时抛却了嫌隙,又回到从前。
谢荀的视线落在少女蓬松的鬓发上,有片刻怔然
不过是那夜作了个古怪的梦而已。在梦中他梦到这小毒物给他送饺子、陪他试新衣虽然仔细想来,这些事情都是现实里从未发生过的。
纵使真实到叫他心生迷惘,但那依旧是假的。
“咦,这盒子里居然还有张碎成几片的符”妙芜自言自语,“不对,这里头应该有三道符箓。”
她将破碎的纸片依次取出,在桌面上拼合起来。拼到一半,有些卡住,眼神在木盒中的碎纸片里来回逡巡,最终落在某一张碎片上。
她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少年也将手探入盒中。
二人的手指落到同一张纸片上方,指尖相触。少年的指腹上生着一层薄茧,指尖微硬。少女的指尖柔软而细腻,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触感。
两根手指相触,二人均是愣了一下,同时抬头看向对方。
二人眼神乍然相逢,谢荀便率先撇开脸去,烛光下,他的耳尖微微红了起来,然后越来越红。
妙芜愣了一愣,本来觉得没什么,但是看到谢荀红到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尖后,不知为何,脸颊一烫,手指往回缩了缩,慢慢收回手来。
谢荀保持手臂伸直的姿势,过了会,指尖落下,将那片符箓碎片拈起来,拼到桌上。
接下来二人像是结成了某种默契,谢荀将属于同一张符箓的碎片从木盒中挑出来,放到桌上,再由妙芜拼凑。不多时,二人便将三张碎成好几十片的符箓拼回原样。
妙芜依旧誊画一遍,收了起来。
“为何今日午间,那般晚才用饭”谢荀忽然问。
妙芜奇道“咦小堂兄,你怎知我午间很晚才吃上饭”
谢荀轻飘飘地掠了她一眼。
妙芜看到他束发的小金冠,想起今天中午从窗外反射进来的那道金光,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
她腹诽不会吧。难道谢荀对她的怀疑,已经深到需要偷偷监视她的地步吗
“这不是戒律长老罚我到膳堂帮忙布菜吗各位同窗的师兄师姐们非挤到我那处打菜,这一耽搁,就晚了。”
谢荀
皱了下眉,没说什么。
此时夜已深,妙芜算算时候,自觉应该回去了,便将分类、誊录好的符箓收好,灭了其它几根蜡烛,只留一根照路。
谢荀跟在她身后,也下了楼。
此时司书长老早已歇下,妙芜小心将藏书阁锁上,挎着小布包慢慢往回走。
谢荀和她并肩而行,一直走到一条分岔路上,忽然停下脚步。
妙芜回头道“小堂兄,明日再见。”
语气极为亲昵自然,好似已经忘了那天在洞中被谢荀那样质问过。
谢荀眸光微闪,唤住她“慢着”
妙芜只好将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
“本命符的第一道结界,你再施展一遍。”
妙芜虽然有些莫名,但还是依言而行。
她并起二指,凝神,手指猛然向下一划“道一”
地上闪过一线金光,一道金光流璀的结界立刻将二人分隔在两端。
谢荀伸手触摸那到结界,目中流露出几分感慨。
这就是他苦学不成的东西。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没有谢家的傀儡血脉,学不会就是学不会,再如何苦练强求也没有用。
妙芜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谢荀接下来到底要说什么。
谢荀朝她看了一眼,眸中隐约有几分钦羡,几分欣慰,甚至还夹杂了那么一点嫉妒。
这点嫉妒的情绪委实太过微小,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心底有个声音对他说谢荀,谢琢玉,你来日,可不要被这小毒物比下去才好。怎么说你也是个儿郎,还是人家兄长
兄长
谢荀心尖一慑,忽然间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
他垂眸,转身大步离去。
风中遥遥传来他的话语“等家塾结课,回了姑苏你便请家主传授你本命符吧。”
妙芜瞪大眼睛。
她
找家主学本命符
三娘子不是说她底子差得很,这辈子拍马都别想赶上吗
妙芜百思不得其解,撤掉结界,回了坤一十三院。
第二天照旧是上课修炼,午间到膳堂帮忙。
家塾有几个男弟子贼坏,专门爱作弄人,作弄了阿芜两三天还不够,这日又纠集了一大帮人来围观她。
妙芜忍了两天,正琢磨着今日要不要发一发威,好叫他们知
晓谢家九姑娘不是纸糊的老虎,便见一人穿过人群,走到木窗边。
少年背抵窗沿,抱臂冷笑“她这里的菜,比别处更好吃是不是”
那几个男弟子一见到谢荀,便如小鬼见了阎王,立刻默默地作鸟兽散,不多时,窗前围的一大堆人都慢慢散光了。
谢荀侧头看了她一眼,道“没人打菜了,还不去吃饭”
妙芜“”
这也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谢荀难道不可以
众这是个打起人来心黑手狠的主儿,不敢惹,不敢惹。
嗯,怎么说,小谢现在的心态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临界线吧。他生气,不单单是无法自控地吃醋那么简单,还有对自己生气。
没办法嘛,情窦初开的少年,其实不比姑娘家干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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