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天蛛蛛丝

    妙芜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姑苏时已是傍晚时分,整座姑苏城都笼罩在绵绵细雨中,天色阴沉晦暗。

    谢荀在谢府西门下了马,谁也顾不上等,立刻往谢涟居住的宅院而去。初时几步还是用走的,到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变成了一路急奔。

    妙芜和谢谨不得已往身上贴了风行符才追上他。

    及至到谢涟的房前,谢荀却停下脚步。

    他低着头,雨水地顺着他的头发、衣服往下滴,不一会他站立的地方就积起几滩小小的水渍。

    他站在门口,双拳握紧又松开,酝酿了须臾,似乎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推开半合的槅扇,抬脚走了进去。

    妙芜和谢谨跟随其后。

    谢涟静静地躺在床上,谢三爷、三娘子还有大表哥段瑜等人围守在床榻旁,见几个小辈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就往旁边让了让。

    谢荀慢慢走到床榻旁,靠着床榻跪下,眼眶通红,屏息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喉头滚了几滚,终是忍不住用嘶哑的嗓音唤了一声“父亲”

    这声“父亲”听在众人耳里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妙芜却觉得心口蓦然抽痛了一下。

    纵使谢荀已经知道自己并非谢涟亲生骨血,可这十八年的教养之恩,他对谢涟的孺慕之情其实已经深入骨髓。

    他从小就渴望谢涟的肯定,希求他一句赞赏。可谢涟对他却总是严厉,似乎从来都不喜欢他。渐渐的,这种孺慕中开始夹杂了一些怨恨,失望越攒越多。

    这种失望可能更多的还是源于谢荀年幼时,谢涟放任那些长老对柳明瑶口出诋毁之言。

    渐渐地,他和谢涟的关系开始变得越来越差,说不上两句话便要针锋相对,谢涟被谢荀顶撞,动了怒,接着就是动鞭子。

    到了后来,谢荀干脆连“父亲”也不喊了,只冷冰冰地喊谢涟作“家主”。就好像他们不是父子,倒似宿仇。

    可现在这个往日刚硬强横,不苟言笑的男人倒下了,他脸上带着一层诡异青色,紧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性命似乎危在旦夕。

    谢荀不由自主唤出口的,却是一声“父亲”。

    谢荀生在谢家,长在谢家,十八年了,他一

    直都认为自己是谢家后人,是谢家的天之骄子。

    可惜,皇觉寺的那次妖化彻底打碎了他这十八年的所有认知。

    他不仅不是谢涟的骨血,甚至有可能是柳明瑶和萧恨春的私生子,而萧恨春曾经杀了那么多仙门中人,和谢家更是有着难解的血仇。

    那些长老对他母亲的诋毁似乎一朝全变成了事实。

    妙芜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复杂的境遇,她无法想象这种毕生信仰和认知完全被颠覆、被打碎的痛苦。

    可是这两日来在柳悦容处,谢荀却偏偏还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们相处。

    屋内气氛低落,谢谨的语气显出几分沉郁“三叔三婶,这是怎么回事”

    三娘子道“昨日你三叔奉命押送几只小妖到富春山家塾,你大伯父一路相送到阊门码头,结果还没上船,忽然杀出一只大蛛妖。你大伯父为了护住你三叔,不小心中了那只蛛妖的毒”

    妙芜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曾经被一只小蛛妖袭击过。三娘子将那只小蛛妖捉起来,送进桃源里请灵鉴夫人和紫姑帮忙看管。

    那小蛛妖在桃源里日日纺线织布,被逼从良改造,一开始还很不服气,后来被桃源里的纺车和纺锤暴打了几顿,终于开始认怂。

    经过几个月改造,鉴于这小蛛妖表现良好,紫姑终于同意,可将其送到富春山家塾,师从谢家师长们学些人类的道义礼仪,以免今后动不动就要杀人。

    妙芜离开谢家前还曾到桃源里看过它,想收了它身上的厄气。那时这小蛛妖口口声声只说“来日它舅公一定会来救它”。

    她先时还以为它是虚张声势,现下看来,这位舅公竟然是确有其蛛。

    三娘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父亲已经带人去追那蛛妖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回解药”

    一直沉默的段瑜忽然出声道“这天蛛的毒液太霸道,我用上段家秘制的解毒丹,也只能勉强将毒性压上两三日。若三日后还拿不回解药,只怕大罗金仙来了也回天乏术了。”

    妙芜一张小脸上满是担忧,下意识地往谢荀身上瞥了一眼,只见谢荀听完段瑜的话,放在身侧的双手瞬间紧攥成拳。

    “灵鉴夫人也没有办法吗”妙芜问

    道。

    谢三爷叹气“灵鉴夫人虽是江南地界万妖之首,可到底有些千年老妖是她管不到,也管不了的。”

    谢荀听到这里,倏地站起身,转身就朝门外走。

    谢三爷唤住他“琢玉,你要去哪里”

    少年站在门边,身姿笔直,似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浑身气势阴郁迫人。

    他垂着湿漉漉的眼睫,平静道“伤了父家主的那只蛛妖我认得,那蛛妖有疯病,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二叔那边恐怕找不到他。”

    “三日内,我必将解药带回。”

    谢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入雨幕中。

    那一日到得后来雷雨大作,妙芜终于见识到谢荀作为一家少主雷厉风行的一面。

    他从族中点了十个精锐子弟,准备好缚灵索和捕妖网,一行人轻骑快马,不顾暴雨连夜追击而去。

    翌日清晨,谢荀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日,谢荀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第三日凌晨时分,妙芜还躺在被窝中睡得迷迷糊糊,雀枝和宝翠忽然摸进屋子里,挑开帐子,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姑娘,姑娘醒醒。少主回来了,带回了天蛛之毒的解药,家主有救了。”

    妙芜一听到“少主”二字,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外袍也来不及披,披散着一头及臀长发,赤着脚一路跑向谢涟的居所。

    她在家塾日日晨间都得早早爬起来淬体,练出了好脚力,雀枝和宝翠根本追不上她,追了一阵,就停下来插着腰直喘气。

    宝翠感慨“姥姥呀,姑娘这速度可真叫人望尘莫及。”

    雀枝幽幽道“宝翠,你实在很该多看些书了。”

    宝翠“嗯”

    雀枝叹气“望尘莫及不是这么用的。”

    却说妙芜一路跑到谢涟居所附近的抄手游廊上,远远就看到少年从前头的月洞门缓步而出,慢慢走到对面的游廊里。

    妙芜大喊了一声“小堂兄”

    少年闻声望来,看见少女朝他招手,便停下脚步,身子微微往后一倾,背部虚抵身后廊柱,只等妙芜过去。

    妙芜整个人踩到栏杆上头,直接翻出游廊,横穿过两边抄手游廊中间夹着的小花园,爬上栏杆,落在谢荀身

    前,伸手拦住了谢荀。

    谢荀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扫,落到她两只菱角般的裸足上。

    他微微皱了下眉,默默解下身上的披风递了过去。

    妙芜愣了下,立刻眉眼弯弯,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披到身上。

    “我听雀枝说你拿回解药了”

    “大伯父的毒解了吗”

    “嗯”,谢荀语速很慢,“已经喝过天蛛的血,无碍了。”

    妙芜鼻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好像是从谢荀身上传过来的。

    她刚想开口询问谢荀可有受伤,谢荀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只锦袋递过来。

    妙芜伸手接过,打开来低头看了眼,借着廊下灯笼的亮光,发现那锦袋里似乎装着一大团银白色的丝线,那丝线被光线一照,闪出些金属似的色泽来。

    “这是”她有点疑惑,一时间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

    谢荀垂着眼睛,神色似乎有些疲倦,脸色也很白,越发衬得眉目漆黑。

    “是天蛛蛛丝,从南疆回姑苏的路上,你捉住那只怀有身孕的蛛妖,不就是想要这天蛛蛛丝,帮大哥和二叔各绣一件护身锦衣吗”

    嗯

    原来原主捉那蛛妖竟是为了这个吗

    妙芜心里一时有些复杂,心里想着这原主对自己人其实也算不错。

    她不由又想到那次在龙门镇上梦到那罗刹。有个和原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侍奉在那罗刹身边,难道原主的魂魄其实早已经被罗刹吃掉了吗

    那么这些年活在这具躯壳里的到底算是原主还是罗刹呢

    谢荀拼尽性命从帝王墓里救出原主,会不会他救出来的其实是早就已经和罗刹合而为一的原主

    其实早就在罗刹附身到原主身上的那刻,原主就已经“死了”。

    妙芜心里一堆疑问,无人可以解答。

    她捧着那袋天蛛蛛丝,眼睛有些湿润。

    “小堂兄,谢”

    话未说完,身姿挺拔的少年便似玉山倾倒,朝她压了过来。

    他个子太高,妙芜虽是及时扶住了他,却被他压得摇摇欲坠,两个人差点一齐栽倒到地上去。

    她拖着他往美人靠边上走,手掌无意间摸到他后背,摸到了一掌冰冷黏湿,她抬起手一看,只见掌心一片血红。

    她这才发现谢荀后背有好

    几处极深伤口,整个背部的衣裳都被血浸透,因为他穿了黑色的外袍,又披着披风,竟然一时无人发现。

    妙芜整个人,连带着手都在抖。

    好像从她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起,就一直看到谢荀在受伤。

    第一次见面,就是他跪在祠堂里被谢涟抽鞭子,抽得浑身都是血,依然倔强地不肯认错。

    然后就是龙门镇上收服剑灵,明明都吐血了也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妙芜想起初见时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就忍不住觉得好心疼。

    “来人啊,快来人啊”

    妙芜大声喊起来,周围巡夜的子弟很快闻声而来,见到谢荀倒在妙芜怀里,立刻变了脸色。

    “快,快去请段公子,少主受伤晕倒了”

    脚步声纷乱叠沓,几个弟子从妙芜手里接过谢荀,将人一路抬回清溪院。

    段瑜才给家主谢涟喂下解药,就被请过来给谢荀看伤。

    他虽和谢荀有些小过节,平日里怎么看谢荀都不顺眼,但毕竟从小学医,医者仁心,看不惯是一回事,真叫他来治伤,他自也是尽心尽力。

    谢荀背上血有些干了,衣物粘着皮肤,段瑜拿剪刀慢慢剪开衣物,背上那狰狞的伤口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伤口有些地方几乎深可见骨。

    在场诸位弟子看了,均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少主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这一路上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瞧出来他受了如此重的伤

    妙芜抽了抽鼻子,不忍再看,转身走出屋外。

    等段瑜帮谢荀处理好背上的伤,天光已经大亮。

    妙芜坐在门边等候,一见段瑜出来,立刻迎上去“怎么样,我小堂兄身上的伤”

    段瑜脸色有点发白,“我从前听人说你们这位谢家少主还有个拼命七郎的名号,以前还不信。今日见了,呵,果然是个能忍的。”

    “那到底有没有大碍”

    段瑜看她一眼,淡淡道“幸好都是皮肉伤,就慢慢养呗。”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对家主谢涟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包括他发现自己是个半妖之后,其实心里也很挣扎,也很痛苦。

    只是他是一个不会将痛苦外泄的人。

    比

    起自怨自艾,他更愿意直接行动。所以到此时,他其实已经将今后要做什么都打算好了。

    当然,这都是他单方面的打算。

    阿芜是他无法控制,无法预料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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