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荀房中书架上也有很多书,可惜大多是道经剑谱什么的,妙芜翻开来看了两页,觉得实在是催眠。好不容易翻到一本能看的符术书,她便捧着那书走到窗下,将窗子稍微支起来一点,窝进圈椅里看起来。
青纱帐垂落,帐中人趴在床上,双手环着抱枕,脸朝向床外,双目闭阖,似乎已经睡过去。然而过了会,他忽然又睁开眼睛,迫切地朝窗下看了几眼,确认少女还在,才放下心来,安心闭上眼睛。
仲春时节,天气晴朗,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
妙芜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这几日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谢荀这里,心中担忧,连续三两个晚上都没睡好,到底是有些劳累太过,这会窝在圈椅上坐了会,竟睡过去。
等她沉沉睡去,青纱帐忽然动了动,谢荀撩开纱帐,披衣走下榻来,行到窗下,倾身弯腰,目光凝在少女皎如白玉,艳若桃李的面庞上。
此情此景,似乎有些熟悉。
上一次,她手里拿着的书掉到地上,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那时他也是靠得这么近看她,心中迷惑,这小毒物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莫不是在想别的法子整他
然而现在他贴近凝望,看到她那张微微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上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疲惫,心中一时只觉柔软万分,又有些微酸涩。
害怕书再掉到地上,将熟睡的人惊醒,谢荀便将书卷从少女手里抽出来,放到一旁的小桌上。
妙芜脑袋歪了歪,脸颊贴在椅背上蹭了两下,像是午后酣睡的小猫崽。
谢荀将她打横抱起,出了门,进到隔壁客房,把人放进柔软的被褥中,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
妙芜一躺到床上,便如鱼儿进了池塘,身子就下意识往被子里一拱。
被人抱着走了一圈,换了睡觉的地方,竟然都没醒来。
谢荀不由勾了勾唇,露出醒来后第一抹笑,恰如霁雨初晴,少年明媚的眉目美好得令人心醉。
“啧,猪。”
他又出了门,吩咐小厮取了治跌打损伤的清凉药膏来,拿着药膏,坐到床边,把妙芜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食指勾了一点药膏
,抹在她手腕,替她推摩那圈瘀伤。
药膏抹到一半,妙芜就醒了,小小一只蜷在被子里,右眼悄悄睁开一条细缝往谢荀那边望。
谢荀没抬头,声音低沉“我吵醒你了”
唔
这厮头顶是长了眼睛么
他怎么知道她醒了
谢荀松开手,盖上药膏盒子,站起来道“你接着睡吧,我去看看父家主。”
妙芜一骨碌从被子里爬出来,唤道“等等,小堂兄,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荀转身,垂落在身侧的宽大袖袍晃了下。
妙芜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发干,但是憋了这么些天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接下来到底有什么打算的能不能和我说说”
谢荀垂眸把玩手里的药膏盒“这不是你能操心的。”
妙芜知道谢荀这牛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所以耐着性子,哄小孩一样循循善诱“好歹我们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的事情只有我知道,柳前辈也托我照顾你,你难道还不信任我吗”
谢荀手上一重,药膏盒子的盖子差点给他扯掉。
“不是。”
妙芜一听觉得好像有戏,声音更是温柔几分“那”
谢荀忽然掀起眼皮,出声打断她“你有你该做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话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行到门边,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妙芜手绕双膝坐在被褥里,气得双颊鼓鼓的,像只在嘴里含了榛果的松鼠。
我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强硬了
谢荀罕见地反思道。
但是搜肠刮肚想了一刻,他又实在说不出补救的话。于是只好对自己说,罢了,这样也好。
她不要掺和到他的事情里来,是最好的。
谢荀清醒后去看了谢涟一趟,谢涟身上的天蛛之毒已经清了大半,人虽然已经清醒过来,但四肢仍旧麻痹,所以只能在床上静卧休息。
谢荀进了屋,谢涟转过头看了眼,冷淡道“过来。”
谢荀便走到床边坐下。
谢涟声音硬邦邦的“那天蛛是千年大妖,年岁比灵鉴夫人还要大,你就带了那么几个人,也敢前去阻截,实在愚蠢。”
谢荀听完毫无回应。
谢涟心里就有些奇怪了。
谢荀的性格他是了解的。这孩子从小脑后长反骨,要是往常他这么说,这小子定会出言反驳,怎么今日这般反常
难道这次中毒吓到他了
谢涟到底是不擅长安慰人,想到这里便说“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别做出这副姑娘家的模样来”
谢荀道“听父亲骂人中气十足,这毒看来确实已经解得差不多了。”
父亲
谢涟听得怔了下,到底有多久不曾听到他喊一声“父亲”了
他已经习惯谢荀一身反骨的模样,谢荀突然变成二十四孝好儿子他真有点接受不来。
谢涟想起上次皇觉寺事件后,父子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当时谢荀自请免去少主一位,请他另立妙芜为少主。他初闻时雷霆震怒,只觉荒唐无比。后来仔细想了想,若妙芜能继承谢家本命符,哪怕他按着不叫少主易位换人,族里那些长老也势必不会同意。
回到姑苏后,他又深思了两日,也和二弟谢泫商讨过,现下已然想通。
“待我确定阿芜有继承本命符的资质,就召开宗族集会,公布少主易位之事。”
“嗯。”谢荀点头。
谢涟有些累了,便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你走吧。”
谢荀依旧坐在原位未起身。
过了许久,谢涟忽然听到他问“父亲,您信母亲吗”
谢涟倏地睁开眼睛,目中射出两道寒光,皱眉看向少年那张与自己并无半分肖似的面庞。
谢荀毫无避退,直视着谢涟的眼睛。
二人各不相让,过得片刻,谢涟疲倦地合上眼,道“你母亲不会骗我,她说的每个字,我都信。”
既然父亲您相信她,那么我也相信。
少年在心中轻轻道。
他的身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据闻当年柳明瑶是被萧恨春囚困在金陵时诞下孩儿的。如果他不是谢家的孩子,那么谢家真正的血脉恐怕是被萧恨春掉了包。
他要去把谢家真正的血脉找回来,完好无损地送回谢家,方不负这十八年一场教养之恩。
谢荀回到清溪院中,当夜就将妙芜“赶”回了翠栊轩。
说“赶”可能有些夸张,总之他人清醒之后,就再也不肯接受妙芜的照顾,无论妙芜怎么说
,他就是油盐不进,从头到尾只有三句话
我伤好了。
不需要谁照顾。
你回你的翠栊轩。
妙芜简直要气笑了。
唉,男人这种大猪蹄子,果然是反复无常呢。
接下来两天,妙芜都没见到谢荀人影,也不知他到底在筹划谋备些什么。
妙芜有心要问,却又知道谢荀必定不会说。
他虽然看起来是个易燃易爆的性子,凡是能动剑,绝不动口,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毫无城府的莽夫。
其实光看他对自己那股狠劲,还有他偶尔表现出来的缜密心思,就知道这个人若想搞事情,那是谁都拦不住。
要不然,怎么会是棵反派苗子呢。
弄不清谢荀接下来的套路和动向,妙芜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一想起来就觉得分外忧愁。
所幸第三日,隔壁王家送过来两张请柬。王牧之请他们过府一聚,说周县令携女儿一起登门,前来拜谢皇觉寺救命之恩。
二人接了请柬,前去赴约。
从谢宅到隔壁王宅,中间就隔着一条巷子。两人抄得又都是同一条近路,因此在东偏门就碰了个正着。
妙芜一眼望见谢荀走过来,心里本来还有点高兴,可忽然又想起谢荀这两日对她避而不见,就又有点儿生气。
泥人也是有三分土性,她决定晾晾谢荀,好叫他体会一下被人冷落的滋味。
于是故意等他走到近前,才哼了一声,抬头挺胸,潇洒地转身就走。
可能头抬得太高,就没注意脚下,临跨门槛时没留神就被绊了下。
谢荀没忍住“噗。”
妙芜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荀别开脸,装出一副“我刚刚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
妙芜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谢荀就默默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路到了王牧之的地盘,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上。
王牧之暗自看在眼里,心说这对兄妹今儿这是怎么了瞧这模样看着怎么倒有几分小夫妻俩吵架的样子
王牧之被自己这个想法狠狠恶寒了下。
且说周县令见了妙芜二人,一顿感恩戴德,就差没对着两人拜上几拜,喊他们是再生父母了。
那周菱估计是听谁添油加醋地说他们是如何排除万险,将她从临安皇
觉寺那虎狼之窝救出来,当下红着眼眶,又是一顿说不完,道不尽的感谢。
周县令又备了份“薄礼”,请妙芜和谢荀务必要收下。
谢荀本来无意收礼,但是揭开红绸看了眼,见到托盘里齐齐整整码着一溜的银元宝,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在浒墅关柳悦容处,妙芜无限羡慕地朝他说,小堂兄,你好有钱啊。
他就放下红绸,做主收下银两。
因着皇觉寺一事,周县令的官也丢了。所幸他家中田产颇多,倒也不愁生计。又因为临安故友怕受他牵连,对他避如蛇蝎,他想到姐姐所嫁的王家就在姑苏,索性就举家搬迁到姑苏来,在乌衣巷附近买了一处宅院。
临别时,周菱牵着妙芜的手,有点害羞地说道“谢姑娘,我们家离锦衣巷也很近,日后你若不嫌弃,我请你来家中玩可好”
妙芜欣然应下。
送走周氏父女,王牧之又把他们请回去,叫下人抬上来两只大木桶。
“这是什么”妙芜奇怪道。
走到桶边,低头朝里一望,赫然看到几条鲈鱼在清水中游来游去。
王牧之道“那日你们走得太急,来不及带上柳前辈养的鲈鱼。柳前辈便干脆请人捉了几条,用木桶装了,托我一并带回姑苏给你们。”
柳悦容养的鲈鱼鱼肉细嫩,滋味鲜美,煲汤简直是一绝。她那日不过是多喝了两碗鱼汤,想不到柳悦容竟一直记挂在心,大老远地托王六帮忙带到姑苏来。
王牧之说“我让我们家人帮你们送过去,放到水池里,还能多养上几日。”
妙芜谢过,和谢荀一起,二人别了王牧之,从王家出来,走到乌衣巷和锦衣巷的交叉口时,忽见前头一辆青布马车停在那里。
定睛一看,才发现马车被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拦住了。
那年轻人看起来似乎有几分眼熟。
妙芜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这书生不就是周菱一厢情愿暗恋多年的那个竹马小哥哥吗
只听马车里传出周县令的呵斥“阿大,别管那拦车之人,我们回府。”
车夫听到主人吩咐,当下将马鞭一扬,抽在马上,催动马匹向前。
书生迫不得已让出道路,只是仍旧不肯放弃,跟在马车旁边一
边小跑,一边恳求道“世叔,世叔,你就让我同菱妹妹见上一面,说两句话可好世叔,侄子求您了。”
周县令没理他。
于是书生又道“菱妹妹,你就应我一声好吗我知道你就在车里。”
“经了皇觉寺那件事,我才发现我从前是想错了。我从前只当你是妹妹,可你失踪之后,我日日夜夜如火焚心,没有一夜有过好眠。我才发现我从前错得有多厉害”
那马车和追马车的书生终是渐渐远去了。
妙芜叹了口气,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这就叫作有花当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位竹马小哥哥,日后只怕有得好受。”
感叹完,回头看了谢荀一眼,却发现他一直望着马车和书生远去的方向,眸光幽深,似乎若有所思。
看到柳悦容送来的鲈鱼,妙芜就又想起他对自己的交待。
和谢荀打冷战也不是办法,妙芜决定还是用怀柔政策软化他。
“小堂兄,怎么了”
谢荀目光一闪,收回视线,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挑眉问“有花当折直须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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