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送寒已经很久很久没醉到不省人事了,他是在一阵兵荒马乱的喊杀声中惊醒的, 睁开眼, 鬼哭狼嚎火光冲天, 照亮了嵬国的夜空。
他提剑匆忙推开门, 鬼火将他的脸映得煞白煞白的,千百位修士在涂煞宫上空以灵流织了网,辅以锁元天玄阵,困于其中之人能耐再高也插翅难飞。
浮余山宗主叶知行以萧执滥杀正道人士、修行邪术引发熔渊异动为由, 联合众世家西征围攻涂煞宫,这段时日熔渊异动,恰好遮掩了他们的行迹。
八月十六, 结界破, 战火烧遍了嵬国每一寸土地。
涂煞宫的结界和宫主萧执的存亡息息相关, 结界被破,说明萧执本身凶多吉少。
萧送寒朝萧执房间飞奔而去,他不怕战死,却害怕那个惹人厌的侄儿出什么事, 若萧执真有个三长两短, 他就算死, 也无颜面对自己死去的兄长了。
可当他推开萧执的房门, 人去屋空, 等待他的只有一地鲜血横流。
萧送寒面上登时变色, 一向淡定从容的他身上发抖, 手指一沾, 地上的血还是温热的,而人早不知所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切未明朗之前,都是有希望的。
可下一刻,淬了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直射而来,数以万计修士涌入涂煞宫,烧杀抢掠猖狂至极,萧执生死未卜,嵬国即将沉沦。
萧送寒以鬼令召唤鬼士背水一战,无法抽身援助萧执。
他不能死,他必须留下一条命,确认侄儿的安全才有脸死。
五日前,浮余山归啼峰。
秋觉照例准备给莫怀尘送饭食汤药来,还悄悄的在药旁备了一小盒子甜糯的点心。
这段日子,他总是盼着早点去归啼峰,一日三餐明明可以去一趟就好,可他偏不,一定要顿顿跑。
能带自己那份他也带了来,每顿饭都和莫怀尘默默无言相对进食。
“以后来一次便可,你没有修为,每日走几里山路,也不觉得折腾”
闻言,秋觉夹菜的手顿了顿,笑微微的看向莫怀尘“不折腾,横竖我也没旁的事。”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还是说,我打扰了莫道长的清净”
莫怀尘抬眼“老远就能听到你脚步声。”
秋觉嘴唇抿成一条线,闷闷不语,莫怀尘忙又道“以后来一趟就行。”
“嗯”
“早上来,晚上才允许回去。”
“啊”
“晚上你若不回去,我也不介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从那之后,秋觉几乎都是早上给莫怀尘送药,夜深了才从归啼峰回来,两人言语不多,秋觉研究他的医书,莫怀尘入定调息,偶尔两人对弈一局,总是水平很差劲的秋觉赢。
秋觉脸皮薄,加之心里有鬼,从不敢留在归啼峰过夜,每天都起早一点,再早一点,希望彼此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可这日,他还未从厨房拎着食盒出来,就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慌乱间才看清了来人,是莫怀尘。
他面上警惕之色顿消,喜笑颜开“莫”
莫怀尘沉着脸,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带你离开浮余山。”
秋觉睁大眼睛,片刻怔怔问了句“为什么”
“我方才得到消息,宗主明日便率各世家西征,攻打嵬国。”得到消息后,他推测叶知行的计划,忙避过众人来寻秋觉。
“那时哥哥和萧公子”
莫怀尘眉头拧了拧,叹气“宗主怕是对时前辈要有动作了,我先保住你吧。”
“这和我”秋觉一语未罢,就想起了自己的血脉和身份。
莫怀尘自小在浮余山长大,对这儿的地势阵法再熟悉不过,他带秋觉走了小路绕过各种阵法,眼见就要出了浮余山,突然被一道结界挡住了去路。
“莫师弟,你带着秋公子想去哪儿”
沉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莫怀尘心下一沉,秋觉汗毛直立。
“叶宗主,快中秋了,是我求莫道长带我回一趟寒江村看姐姐的。”
秋觉下意识扯着莫怀尘的袖口,声音有些发抖,莫怀尘索性反握住他的手,彼此十指相扣。
叶知行面上浅淡一笑“秋公子不必担心,你姐姐已经被我请来浮余山过中秋了,现在应该正在路上。”
“叶知行,你真恶心”
莫怀尘用灵障护住秋觉,拔剑就朝叶知行刺去,可交手不过二十招,莫怀尘便口吐鲜血败下阵来。
“师弟,劝你少管闲事,还是先为自己操心吧。”
八月十八,嵬国战火不熄,萧送寒虽竭尽全力仍破不了众世家布下的阵法,被困于嵬国地界无法支援相救,却拼死抵抗率鬼众杀了不少正道修士,将这些企图夺取涂煞宫宝物的“正人君子“赶出涂煞宫。
浮余山连下三天暴雨,浮余溪水暴涨水漫地牢,众弟子往外排水,皆猩红一片。
地牢内听不到半点雨声,秋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清晰可闻。
这一年来他早就不似小时候那般容易落泪,也渐渐从男孩成长为男人,可这两日经历的一切,让他的神志几近崩溃。
他的姐姐一家被叶知行“请”到了浮余山,而莫怀尘也被叶知行禁闭了起来,如今生死未卜。叶知行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时乐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识,成为任其操纵的傀儡。
那夜时乐被封的灵脉强行苏醒,在蛊毒发作的状态下重伤了萧执,一切皆在叶知行的计算内,天时地利人和,他趁虚而入攻破涂煞宫结界秘密将两人抓回浮余山。
那些在涂煞宫杀红了眼的修士,还做着活捉萧执的美梦呢。
叶知行算盘打得好,让涂煞宫和各世家斗得两败俱伤才妙,萧执是他眼中钉肉中刺,满口仁义道德的世家子弟更令他恶心。能死多少是多少,最好天下大乱,最后知他一人说了算。
如今浮余山的地牢里,浑身是血的萧执被他吊在天刑柱上,叶知行捏住萧执的下巴,给他灌了一碗续命汤。
萧执被呛了几口,唇角残着汤水,十分狼狈,嘴上却不甘示弱“姓叶的,你不用灌我,我自己会喝。”
“”
“毕竟我怕死,还想多和乐哥哥相处几日呢。”
叶知行冷笑“放心,会让你死的,可在那之前,你能尝尽痛苦,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
“你那些恶心把戏,我可不想奉陪。”
叶知行不置可否,转而道“萧宫主,我曾做过一个梦。”
“”
“梦里,你便是这般,将时前辈吊着,一片片剜他的肉。”
死牢光线昏暗,叶知行的脸沉在暗影里,声音更让人不寒而栗。
记起前世这个画面的萧执眉心跳了跳,低声道“那个人,不是我的时乐。”
“”叶知行微微挑眉,饶有兴味的看着他。
“况且,我一直怀疑,当年是你故意让那个时乐被我所杀,我也不过是被你算计了而已。”
“”
仅活过一世的叶知行自然不晓得萧执在说什么,只觉听着格外刺耳。
“用完就弃,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对吧”
“萧执,你话太多了。”
如此说着,叶知行似笑非笑的看向面无表情的时乐,朝他打了个响指“前辈,去把他舌头剜了。”
“时哥哥,不要啊”被关在一旁的秋觉几乎痛哭出声,他无法想象时乐将来要是知道这些,要以何种心情活下去。
“时哥哥,你是最疼萧公子的,你千万不能”
时乐无动于衷,一双眸子晦暗无光,一步步走近,萧执抬起眼,狭长的眸子无一丝恐惧与戾气,只温和的看向时乐。
他唇角稍稍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极亲昵的喃喃道“乐哥哥,现在连秋觉都知道你最疼我了。”
这句话是说给时乐听,说给叶知行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的时乐,可是最疼他的,天下皆知。
叶知行不耐烦道“眼珠子也别留了。”
闻言,秋觉紧紧闭上眼睛,浑身发抖,再不敢去看即将发生的一切。
时乐依言提起破虹,调转剑尖比向萧执的嘴唇,萧执却面不改色,继续道“时乐,以后我说不出话了,但你要记住,给我往心里听”
“我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
趁着还能说出话,就算对方听不到,他也要说,说个千千万万遍。
这句话他憋太久了,以至于彼此错过太多。
时乐看着那张苍白的唇,暗淡的眼眸似闪动了一瞬,某种柔软炙热的触感蔓延而来,他提着剑,再没有下一步动作。
“前辈,赶紧动手吧。”
叶知行催促,时乐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无动于衷,僵持了片刻,那双毫无生机的眸子突然闭上,在时乐倒下去之前,叶知行把他抱了起来。
是时乐自我的意志在和他的命令抗争,按理说,蛊毒入了魂核,应该不至于出现这种状况才对
“叶宗主,你真的喜欢过前辈吗”秋觉抹了把眼角的泪痕,声音沙哑质问,在他的认知里,如果喜欢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将对方逼到这种地步。
秋觉认为恶心,自己曾经恋慕数年的叶道长,到底算不算是一个人
“”叶知行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言语。
秋觉继续大着胆子道“让时哥哥成为一个杀人工具,你将这样一个傀儡留在身边,有意思吗”
叶知行不在意的笑了笑“每次前辈都选择萧执,我就活该”
“”
“秋公子,你认为,我只能做个好人么”
抛下这句话,叶知行便抱着时乐离开了。
他心里清清楚楚,把时乐作为杀人工具只是权宜之计,待时乐把萧执折磨透杀干净后,他会把对方的记忆洗掉。
蛊入魂核,虽不可逆转,但将魂核抽出,重新洗练便可。
先把时乐杀了,再重塑魂核,用秋觉洛桑族的血让其重生。彼时,时乐将是属于他的一张白纸,。
时乐苍白的脸上沾了斑斑驳驳的血渍,那是萧执的血,叶知行不满的皱眉,用自己的袖子狠狠的擦了擦,觉得怎么擦都不干净。
那一年在南桑国,他同时乐承诺过,再相见时,自己一定清清白白,事实上,那个让他性情大变的锦鲤纹确实不见了,可并非消失,而是与他彻彻底底的融为一体。
事到如今,他无法回答秋觉那个问题,这么多年,自己真的喜欢过时乐吗
时乐的意识被叶知行封住,就像身体沉入大海,完全感知不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周遭是密不透风的暗,他错觉这样下去,自己的意识就会彻底分解崩塌,消融在这片未知的海底。
渐渐的,将他包围的暗似裂开一道口子,细微弱小的光透了进来,光斑越来越大,将他身处之地照亮。
那条锦鲤又出现了,从他心脏游了出来,在明明灭灭的光河中优雅的摆着尾巴,在距离时乐三步之遥处,化成人形,是萧执的模样。
“大小姐你”
萧执模样的锦鲤笑了笑“我们如今身处你的意识里,你思念谁,我就能化作谁的模样。”
时乐怔了怔,突然有点落寞的笑了“果然,你不是他啊。”
锦鲤也笑“失望了吧”
“对啊,不过好在你没化作叶知行的模样吓我,不然,我说不定立马杀了你。”
兴许是对方顶着萧执的脸,谈话间时乐不自觉的就摆出了调侃的语气,很放松。
“别急躁,来喝口酒冷静冷静,”锦鲤手一挥,方寸之地内骤然出现一方石榻,榻上有一只酒壶,两枚酒杯,锦鲤为他斟酒“你可别杀叶知行,他是男主,杀了他这个世界就崩溃了。”
时乐接过,抿了口“可是他已经黑成这样,不杀这个世界也完蛋了吧”
这酒可比萧送寒珍藏的天在水还好喝。
“你落入万鬼冢那一年,叶知行万念俱灰,彻底黑化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时乐沉吟片刻,突然发笑“所以罪魁祸首是我”
锦鲤微微挑眉,似笑非笑“不然呢说不定你消失了,这个世界就和平了,怎样,不考虑回原本的世界么”
“别,我走了大小姐不得疯他黑起来可比叶知行恐怖多了。”
“你不想走了”
“不走,大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锦鲤笑,又替他将酒添满“你可知自己为何穿书”
时乐握住酒杯的手顿了顿,静等对方继续说。
“书里的角色被困于作者的人设里,叶知行也好,萧执也罢,本无自由可言,无论是走剧情还是处对象,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写好了,他们只能按作者的意愿执行。”
“”
“每多一个读者,这种不属于他们本身意志的设定便会加深强化一层,比如,叶知行是个温柔克制的人,只能温柔款款的处事待人,不能行差踏错半分。剧情本身也无视角色原本的意志推进,年深月久,吸收了太多外界强加的期许,角色可能就叛变了。”
“叛变”
“应该说,他们隐藏的那一面性格就会不可控的显现出来了。”
时乐似懂非懂的皱眉,无言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知行之所以是光明磊落的男主,是因为他黑暗复杂的一面被强行压制了;萧执性格孤冷阴鸷,最后注定成为万人唾骂的大反派,被剧情牺牲掉,可他甘心么你应该最清楚他内心是个怎样期望被温柔对待的人吧秋觉被强行绑定爱叶知行爱得死去活来,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叶知行,可他就不能有自己的人格么莫怀尘也是一样,作为叶知行的道侣,也许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并不合适;还有萧送寒,风流一世被嫂子埋进万鬼冢,无生无死,连下地府见萧闻孤一面都做不到,他到底意难平啊。”
时乐心念电转,沉吟片刻,将对方这番话吃透了,豁然开朗。
“所以我的到来,其实是他们希望改变这些”
锦鲤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没看错人,你果然通透。”
时乐无奈的笑笑“原来,我并非坑蒙拐骗,还真是这本书的锦鲤。”
改变剧情走向,还这些角色自由的锦鲤,太荒唐了。
时乐突然正色道“你不是想替人实现愿望么原本穿书并非我所愿,是你强加的,所以,你还欠我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你说。”
“我想回书里,与萧执在一起,再不出来了。”
毕竟那个脾气差又死洁癖的大小姐,没他在身边照顾,指不定如何糟蹋自己呢。
锦鲤将壶中剩余的酒都倒给他,漫不经心一笑“行,喝完这一杯,我就放你回去,不然你家大小姐怕是凉了。”
“”时乐猛地将一杯酒灌进肚里,呛到了。诶,救媳妇儿要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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