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小说:贴身丫鬟 作者:西瓜尼姑
    第二十四章 1

    骑马射箭, 确实不适合双腿残废的傅慎时。

    但傅慎时说要去,殷红豆也只能默默地跟上。

    一众郎君和丫鬟小厮都出了次间, 先去主厅里同郑夫人问安, 同郑小娘子和程似锦相互见了礼, 才闹着一道出去玩耍。

    殷红豆跟在傅慎时的身后,悄悄地打量着郑小娘子,她个子高挑, 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窄袖挑线裙,五官端正, 眉目深邃, 带着些许英气, 许是武将之女的缘故, 看着倒是比从前的张小娘子大气洒脱许多。

    只不过郑小娘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总的来说,殷红豆对郑小娘子第一印象很好, 傅慎时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将来娶妇就要豁达大度的才好。

    这位郑小娘子, 说不定就是傅慎时的良配。

    殷红豆因渺茫的希望而感到开心,嘴边抿了个浅笑。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正好看到了正同程似锦说话的傅三。

    他一边示意时砚推着轮椅跟着人流出去, 一边以低沉阴冷的声音问殷红豆“你便那么爱随口恭维人”

    “啊”殷红豆愣然, 傅慎时怕不是要计较她从前对他说的话那些话吧, 她绞着袖口委屈道“奴婢冤枉啊,今日三爷生辰,六爷不爱说祝寿的话,廖妈妈只好嘱咐奴婢来说,又不是奴婢自己想说的。六爷举世无双,旷世无匹,奴婢从来一心里只想夸六爷”

    傅慎时冷声问她“诗经和逍遥游跟谁学的”

    殷红豆一面跟着往外走,一面道“从前听主子们读书学了一些,也就恰好会这两句,旁的再不会了。”她的手挡在嘴边,俯身低声道“六爷切莫声张,否则叫五爷知道了,要说奴婢是草包,奴婢可不想留在庄子上胡乱配人,奴婢还要伺候六爷呢”

    傅慎时嘴角微微扬起,轻哼一声便没再问了。

    殷红豆抚着胸口松了口气,真是技多不压身,多背两句诗总是没错的,感谢义务教育

    别院外墙的左边便是马厩,庄子上养着二十多匹马,长兴侯的几匹宝马也养在此处,价值千金。

    今儿来的爷们都是骑马来的,但郑家和程家到底不如长兴侯府富足,程似锦将自己的马交给小厮,现从马厩里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

    侯府的几位爷坐骑本就价值不菲,他们依旧用自己的马。

    到了骑马场,傅三问傅慎时“六郎,你真要参加比赛”

    傅慎时也不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远远地投向靶子的方向,冷淡疏离。

    自己的亲弟弟,傅三并不计较,他拍着傅慎时的肩膀问“可要我替你挑一匹马”

    “不必,这一局我不比。”

    爷们赛马,一般比骑、射,若两局有两人各得魁首,则加塞投壶,中多得者胜。

    傅慎时放弃骑马,那边是要在射箭上下功夫了,傅三捏着傅六的肩膀,担忧道“你上次射箭还是六年前了。”

    时砚嘴角扯着,才不是六年前。

    马厩那边,其他的人都挑好了马,朝这儿走来。

    丫鬟如意从院子里款款而来,捧着一个打开的木盒子,笑对众人道“夫人听说几位爷在比赛,特意设了个彩头,谁赢了便得这块砚。”

    秦氏今日拿出来的是一块端溪石所制的端砚,为砚台中的上品,此砚石色深紫,手感温润,敲击起来声音清远,而且砚上还有青绿色的圆形斑点,是最为珍贵的一种。

    英雄爱兵器宝马,读书人有谁会不喜欢上好的笔墨纸砚

    竞赛加上物品珍贵的彩头,有的人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傅五头一个翻身上马,睨了傅慎时一眼,便意气风发地打马前去。

    傅三牵着马,走到程似锦跟前,同他耳语了几句,交代他这一局定要赢。

    程似锦回他,一定尽力而为。

    爷们都上了马儿,今日来了的太太们和小娘子也都坐在凉棚里观摩。

    如意不动声色地走到傅慎时身边,福一福身子,小声道“六爷,您当真也要参与其中”

    傅慎时瞧都没瞧她,反问道“有何不可”

    如意犹豫着道“夫人有交代,今日郑小娘子在,六爷若赢不了砚台,便不必参与。”

    对呵,这不是在未婚妻面前自取其辱么。

    殷红豆再次语塞,秦氏这是怕傅慎时丢人,还是怕傅慎时给她丢人呢

    真不是所有人配为人母,或许秦氏身在其位有她自己的苦衷,但殷红豆并不能理解她的种种行为。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他正死死地握住扶手,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冷直的线,面色愈发阴郁,不知望向何处的眼眸也似蒙上了一层冰霜。

    她走过去挡住如意的视线,不卑不亢道“姐姐请回吧,我们爷既说了要参加,旁人就不要劝了。”

    如意抬起下巴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微微一笑,点着头离开了。

    殷红豆跟了傅慎时这么久,别的她不清楚,傅六运筹帷幄的能力她还是见识过几次。

    她很确信,傅慎时现在不需要秦氏“善意的提醒”,他需要的是信任。

    傅慎时眼睑微抬,幽幽看向站在他左前方的殷红豆,小丫头年纪不大,身量也不多高,身材纤细,迎风而立,袅娜娉婷,还有那么一两分遗世独立的意味在其中。

    他挪开视线,手上力道轻了些许,淡然地看向骑射场。

    庄子上的管事正替主子们裁判,加上程似锦,一共六位爷骑在马背上,双足踏于马镫,两手勒住缰绳,朝气蓬勃,蓄势待发。

    热血有力量的东西,总是格外地吸引人,凉棚里乘凉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都目不转睛。

    待管事大喝一声,马匹齐齐奔腾,起初六人都在一条线上,不过几瞬,竟已拉开距离,傅三、傅五和程似锦遥遥领先,三人相互之间追的很紧,个个都拼了命似的往前狂奔。

    殷红豆猜道,跑在最前面的三个人里,傅五无非是想以牙还牙,在傅慎时的未婚妻面前让他也难堪一把,而傅三,大抵是想替亲弟弟挽尊。至于程似锦,大概是好胜心非常强。

    骑马场不小,全程跑下来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殷红豆瞧着形势稳定,便朝凉棚那边扫了一眼,二房的太太们同自家小姑子坐在一起,大房的两位太太没有小姑子,一起站在郑小娘子身侧,明显是在照顾她。

    殷红豆顿觉欣慰,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郑小娘子嫁到长兴侯府若能被公婆妯娌厚待,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种幸运吧。

    殷红豆继续看向骑马场,六人都已回程。傅三被甩开,只剩傅五和程似锦齐头并进,几乎不分前后

    殷红豆心头一紧,还没看出来傅五脑子不行,四肢还挺发达,骑马术有些厉害。

    二人都发了猛力,程似锦稍稍超前一两步,傅五便立刻追上。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傅五整个身子前倾,几乎贴在马背上到底是快了程似锦一步,最先冲过了终点线,拿到了第一局的第一名

    一场赛完,几个爷都大汗淋漓,休息了一会子,又催着立刻要去射箭。

    时砚推着傅慎时过去,殷红豆快步跟上。

    七人射箭,一个人十支,按长幼排序,从傅慎明开始。

    因爷们箭射的都很好,开始几个确实相差不大,傅慎明中五,傅二中六,余下的人里,程似锦中了七支,傅五和傅六还没射。

    轮到傅五,他拿了箭,站在靶前并未立刻开弓,而是深呼一口气,热身酝酿。

    殷红豆也参与过比赛,实则越到后期,心理压力越大,尤其前面的人都表现的很不错的情况下。

    不过压力最大的应该还是傅慎时,他若赢了,也就是与傅五平局,若输了,很有可能颜面扫地。

    殷红豆站在傅慎时身边,两手攥拳,小脸紧绷,严肃地盯着傅五。

    傅慎时姿态慵懒地把玩着手指上的戒指,低声问她“那么紧张做什么”

    殷红豆低头看他一眼,撇嘴道“哦奴婢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咯”

    傅慎时斜她一眼,道“你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就把你留庄子上。”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不像玩笑话,殷红豆非常识时务地瞪眼鼓起嘴不言。

    傅五慎之又慎地射出了七支箭,皆中,已与前面射的最好的程似锦相同,待他拿起第八支箭,挑衅地朝傅慎时这边瞧了一眼。

    傅慎时却在低头看着手里的戒指,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傅五生了恼意,第八支箭射偏了,并未命中靶心。

    心态失衡,便难得再稳住,傅五后面又失了一箭,总共中了八支箭,他放下弓的时候,傅三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道“老五,你这超常发挥啊。”

    傅五今日胜负欲尤其强,确实是超出平常的水平,而且今日大房的两位爷都故意放了水。

    傅慎时并不惧,时砚推他到靶前,他气定神闲地拿起弓,搭上箭,歪着头敛眸,下巴一抬,一箭就射出去了,正中靶心。

    殷红豆低声赞叹“六爷厉害”

    明亮炙热的阳光下,傅慎时冷白的皮肤精致无暇,侧颜线条流畅清俊,他长臂展开,双肩匀实,整个人完美得似平滑细腻的宣纸里走出来的人物,他唇角微翘,接连八支箭,每一支都中,轻松随意,游刃有余,气度不凡。

    射箭和读书一样,也需要天赋,傅慎时显然是有天赋的人。

    殷红豆有些惋惜,若傅慎时是个正常人,该是个昂藏七尺文武双全的男子吧,按廖妈妈所言,他的性格也不会这般偏执残暴,这样的天资和家世,该是多耀眼的辰星。

    傅家的几位爷和凉棚底下的太太、小娘子们纷纷注视傅慎时,虽同在屋檐下,但他住的偏远,平日深居简出,与同辈人着实往来不多。这几年傅六没少做一些令人咋舌的事,长兴侯府的人都以为天之骄子已然成了志气颓丧的废物,今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最后两支箭,傅慎时学傅五那般停顿下来,他冷眼睨着傅五,随即转头,轻轻松松又射中一箭。

    胜负已分。

    但傅慎时还有最后一支箭,他漫不经心地拉弓,忽将箭头朝地上射去,刻意丢了这一箭。

    结果恰好是比傅五高区区一箭。

    羞辱的意义太过明显。

    傅五好歹还要顾及兄友弟恭的名声,不过是暗地里针对傅慎时,可这位倒好,直接光明正大地甩他耳光。

    这般受辱,傅五攥着铁拳,面色铁青,腮帮子鼓得大大的,眼神有些凶煞。

    傅慎时扬唇冷笑,随即把弓递给时砚,吩咐庄子上的管事道“置壶。”

    管事放好了双耳长颈壶,壶口窄小,并不好中,遂一人五只箭,中多者胜。

    仍是从傅慎明开始,几人轮流而上,程似锦中五支。傅五擦着额上冷汗,险中五支,他窃喜握拳。傅慎时只要失利一次,便输了,便是全中,也不过平局而已。

    傅五对那端砚势在必得,他走到如意身边大笑道“这砚台一会子送去我小厮手里,爷还要骑马玩,不好拿。”

    如意淡笑。

    傅慎时悠然自适地捏着五支黑色羽箭,他的手指修长净白,骨节分明,握着黑亮的箭杆愈发清秀雅致,且他骨子里便是高贵的侯府嫡子,大气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斯文华贵,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他如今这般模样,都令人惹不住频频侧目。

    傅慎时拇指轻抚箭杆,吩咐时砚道“转个圈。”

    时砚没明白傅慎时的用意,但他不加犹豫地将傅慎时转向背对双耳壶的一方。

    傅三惊呼“老六,你要盲投”

    傅五死死地盯着傅慎时,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似是不信。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道“蒙上我的眼睛。”

    他解下腰间的汗巾子,递给她。

    殷红豆接了淡绿色一臂长的汗巾子,走到傅慎时身后,齐整地叠了两叠,手臂伸到他身前,将汗巾子围自他眼睛处围起,绕到后脑勺,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她在头顶轻声道“好了。”

    傅慎时脑袋微动,问道“我可是正对着壶”

    殷红豆转看了一眼,道“正对。”

    “让开。”傅慎时提醒她。

    殷红豆退开几步,傅慎时听着脚步声消失,便抽出一支箭,掂了掂,他动作不疾不徐,一抬手便扣人心弦。

    傅慎时背坐反投。

    第一箭,中,身侧伴随着惊呼声。

    第二箭,中,呼声不止一道。

    第五箭,中,掌声雷动,傅三仰天大笑,傅慎明温温一笑,傅五脸色涨如猪肝,拂袖而去,傅四虚追两步,高声道“老五,有道是兄友弟恭,上次牡丹宴傅六故意把第一名让给你,但你这次拼足了劲儿要赢,这可不够厚道啊”

    如意脸上挂着大笑,走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恭喜。”

    傅慎时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上的汗巾子,便放下手,他转头朝向殷红豆所在的方向,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你给我打了个死结你不知道吗”

    “”

    这殷红豆还真不知道,她刚刚明明是打了个活结呀,肯定是傅慎时自己没拉扯清楚,弄成了死结。

    她一边解结,一边小声嘟哝“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傅慎时可不是聋子,何况是有人在她头顶胡言乱语,他嗓音微哑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奴婢是说六爷比瞎子还厉害闭着眼也能投中”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丫头嘴里出来的话,总有些不对劲。

    眼前帕子解开,他重见光明,随意地瞥了一眼如意手里捧着的端砚,吩咐殷红豆收起来,便没再多看一眼。

    如意得体一笑,便回院子去禀秦氏比赛的结果。

    凉棚下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陆陆续续回屋,傅慎时待得腻烦,他吩咐时砚去找车夫赶车,欲先行一步。

    殷红豆在旁规劝“六爷,这样就走了不好吧”

    毕竟有客人在,傅慎时这样走了很失礼。

    傅慎时冷着脸道“如何不好母亲叫我来见人我也见了。我便是先走一步,郑家也不会多说一句。”

    长兴侯和秦氏所为,傅慎时心里都门清,郑家肯嫁女,除了有求于侯府,还能有什么缘故

    殷红豆便也不再劝说,由得傅慎时去。

    这厢主仆二人正要往马车那边走去,郑小娘子领着丫鬟来了。

    青天白日,庄子上处处是人,二人说两句话倒不算是逾越。

    郑小娘子福一福身子,道“傅六郎君安好。”

    傅慎时微微颔首示意。

    郑小娘子给了自家丫鬟一个眼色,丫鬟便后退了好几步,避开主子说话。

    殷红豆一贯自觉,她也悄悄地退开,傅慎时瞧她一眼,道“我准你走了么”

    好吧她是被迫偷听。

    殷红豆又默默挪了回去,她深深垂头,假装自己暂时性失明失聪。

    傅慎时望着郑小娘子道“姑娘有话直说。”

    郑小娘子面颊浮红,却无娇羞之色,她揪着衣袖,纠结道“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这话怪耳熟的,傅慎时恍然想起,殷红豆也说过这话,他两手搭于扶手,散漫地靠在轮椅上,淡声道“说罢。”

    郑小娘子视线闪躲,低头祈求道“傅六郎君丰标不凡、才学出众、百步穿杨”

    “然后呢”傅慎时面色阴沉地问。

    殷红豆顿觉不妙,这小娘子的态度,怎么像是要给傅慎时发好人卡啊。

    “小女子配不上傅六郎君,请郎君高抬贵手,另择良缘。”郑小娘子挣扎一番,索性抬头,红着眼眶道“虽说父母之命不可违,但但”

    殷红豆头皮发紧,大夫人还真没说谎,郑大人和郑夫人恐怕是喜欢傅慎时的,可是郑小娘子不喜欢啊

    傅慎时冷着脸,语气阴森地打断她“说完了”

    郑小娘子愣然,羞赧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正好时砚打点好了车夫过来,傅慎时一抬手,示意时砚推他离开。

    殷红豆没有立刻跟上,她朝郑小娘子点一点头头,道“姑娘放心,我们六爷不会强人所难。不过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负责任。”

    不难猜到,郑小娘子已经心有所属,殷红豆很同情她,但一个丫鬟的同情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殷红豆快步跟上了傅慎时,他坐在轮椅上直视前方,冷幽幽地问她“你同她说什么了”

    殷红豆说起谎话眼皮子都不抬“没什么,奴婢恶狠狠地告诉郑小娘子,错过六爷,她后悔莫及她肯定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找您这么好的夫郎了”

    傅慎时轻哼一声,懒得追问,上了马车准备出庄子,连声招呼都没打。

    回到长兴侯府,傅慎时优哉游哉地用膳歇息,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廖妈妈听说傅慎时的马车先一步回来,她立刻进了内院,回重霄院问殷红豆,今日之行可否顺利。

    殷红豆如实地把庄子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包括郑小娘子说的话,反正肯定瞒不住的,廖妈妈知道也没关系,末了她道“不过我瞧六爷并未发怒,估摸着他也没瞧上郑小娘子吧,如此倒好,省得相看两相厌。”

    廖妈妈若有所思,轻叹道“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可不是么,傅慎时说一门亲事不容易,就这样黄了,秦氏不发脾气才怪。

    果不其然,太阳下山那会儿,秦氏回来了,从角门进来之后,她还能抑制住脾气,一到重霄院走路步子都带风,闯进了书房,横眉冷对,质问亲儿子“傅慎时你眼里可还有我和你爹”

    傅慎时手里拿着书,散漫悠闲,他扔下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方盯着秦氏冷声道“母亲言重了,儿子眼里怎敢没有您和父亲”

    “谁准你中途离开连个招呼也不打,这般失礼,叫我如何跟郑夫人交代你本是这般模样,还怠慢人家,将来谁肯嫁你慎时,我知道你心中委屈,觉得我与你爹待你不公,但是你可曾想过,这几年来,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事,没有任何的人的心意是可以容你无休止地践踏”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秦氏已经累得大喘气,她死死地绞着帕子,眼眶发红,眼尾可见淡淡的细纹,她刚好四十岁,虽然保养得宜,眼里浓厚的疲惫感却藏不住。

    傅慎时面色如常,手上却用力地捏着薄胎杯子,手背上青筋爬起,指尖也微微发颤,他面色沉郁阴冷,语气格外平静,道“母亲是说儿子践踏您的心意么我践踏您的什么心意您将我当做换肥缺筹码的心意又或是您将我当做拉拢郑家手段的心意那便真是儿子的不是了,您肯这般费尽心思地爱护一个废物,儿子该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怎么能怎么能肆意践踏您的真心呢”

    秦氏她五味杂陈地看着傅慎时,嘴唇发颤,半晌无言。她挥袖而去,连杯茶水也没在重霄院喝。

    时砚并不在书房,傅慎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他手上的茶杯已经碎了,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留下,他呆如泥胎木偶,似不觉疼痛,过了好半天,才伸手敲了敲窗户,眼睛却并未往窗户那边看。

    殷红豆果然提着热水进来,不大好意思地用小碎步前进怎么每次偷听都被抓包这运气真是没谁了。

    还不待殷红豆解释什么,傅慎时吩咐道“把药箱找来。”

    殷红豆连忙走过去放下茶壶,一眼就看见傅慎时手上的杯子碎了,割得他掌心留了不少血。

    “啧”了一声,殷红豆连忙去内室找药箱,让翠微找酒送来。她脚步生风,提着箱子就跑了进来,脚边的裙摆层层叠叠流动如波浪。

    药箱里常备了一些治外伤的东西,工具齐全,但傅慎时坐的地方窗户封得死死的,殷红豆怕光线不好看不清,她道“要不奴婢推您出来隔扇这儿光线好,省得把瓷片渣留在肉里可就惨了。”

    傅慎时轻“嗯”一声许了,殷红豆推着他出来,停在门口。

    她先是蹲着,但行动不方便,便跪在地上,用竹篾子挑出一块小瓷片,棉花蘸取翠微拿来的酒里,不自觉地温声道“六爷,有点疼,忍着哦”

    说罢,殷红豆抬头看了一眼傅慎时,见他似乎做好了准备,才小心地顺着他掌心的伤口擦去血迹。

    消了毒,殷红豆又看了他一眼,傅慎时的容貌如老天爷亲手精雕细琢而成,微微蹙着的长眉,冷峻秀美中带着浅浅阴郁,看一看眼,便想一直看下去。

    殷红豆时刻提醒自己这不是人人平等的地方,傅慎时也不似他长的那般良善,她瞬间收回视线,继续替他上药,包裹纱布。

    做完这一切,殷红豆站起来问道“六爷可还疼”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道“奴婢有一个法子可解疼痛,不过不知道六爷肯不肯用。”

    “什么法子”傅慎时抬眼问她。

    殷红豆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笑笑,道“六爷要是疼,可真别忍着,有几句话可减轻痛苦和压力。”

    “什么话”傅慎时眼皮子直跳,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殷红豆大笑,傅慎时是真真正正的世家贵公子,只怕是根本没说过骂人的话,她退到门外,狭促道“奴婢也是跟人学的,六爷听好了滚犊子”

    “”

    殷红豆生怕傅慎时秋后算账,骂完就脚底抹油跑了,她的笑声却还回荡在廊下。

    傅慎时眉头盯着殷红豆飞奔的方向,狠狠拧眉,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竟敢转着弯骂他

    他手上稍稍用力握拳,掌心的伤口钻心的疼,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喃喃道“滚犊子滚犊子滚犊子滚犊子”

    傅慎时眉头逐渐舒展,好像真能减弱疼痛感

    他紧闭薄唇,到底没有再骂出声,可脑子里竟全是那三个字

    傅慎时与郑小娘子的亲事到底还是无疾而终,他后续并未过多关注这件事,倒是廖妈妈很上心,借着内宅一些琐事的由头,在秦氏处打听了几句。

    郑小娘子心仪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表哥程似锦,不过这位爷是个心大的,似乎并未察觉到小娘子异样的情愫,最两家人是否做了亲,廖妈妈便不得而知。

    廖妈妈说给殷红豆听的时候,也就只说到了此处,她还嘱咐道“你可别在六爷跟前说嘴,便是没成了好事,他知道也该不高兴的。”

    “奴婢明白。对了,廖妈妈,调丫鬟来的事,大夫人可说了什么没有”殷红豆靠在廊下,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悠哉地嗑着。

    廖妈妈摇头道“还未,夫人还在替六爷相看,五爷的婚事也快了,估摸着一时调不来人手。”她又问“怎么了可是活计太多”

    殷红豆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只是许久未曾出府,惦记着回家一趟。”

    她并不记得“家”在哪里,但是记得怎么找人给“家里人”送信。

    廖妈妈笑道“这个容易,明儿和后个儿我在院里待两天,让六爷放你两日的假,下午我回去就把家里交代下去。”

    “六爷肯么”

    廖妈妈笑意更深,道“我这就去替你说项。”

    “谢谢廖妈妈啦”殷红豆脸上挂着笑,两手搭在廖妈妈的肩上,推着她往书房去。

    廖妈妈笑着进书房,笑着出书房,道“六爷准了。”

    殷红豆大喜,笑颜如花,挽着廖妈妈直道谢。

    下午,殷红豆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准备明儿带出去,可巧二门上的人就来重霄院传口信,说她家里人来看她了

    殷红豆毫无准备,又惊又喜,禀了廖妈妈,告了一下午的假,便准备出去。

    廖妈妈准了之后,立刻同傅慎时打了个招呼。

    傅慎时正坐在隔扇前看书,他捧着书漫不经心地问“她爹娘都来了家中有哪些人”

    “这老奴不清楚,只听说她家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哥哥是个读书人,估摸着没空来,弟弟应该会来吧。”

    殷家除了殷红豆都是小子,她为什么进侯府,原因不难猜。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明儿她若要回去,赏她个体面,从我库房里挑几匹绸布给她,让她坐府里的马车回去。”

    廖妈妈面带笑容道“这丫头平日里打扮一向素净,再捡两支合适的簪钗叫她戴一戴,回了府还回来就是。”

    傅慎时轻声应着,并无异议,廖妈妈立刻便去库房里挑拣。

    侯府靠西角门的倒座房里,殷家人母子二人局促地坐在秦氏陪嫁妈妈,秦妈妈的房中,秦妈妈的媳妇接待着他们。

    待殷红豆去了,给了秦妈妈的媳妇两个钱,对方便挑起帘子,笑着出去。

    殷红豆头一次见“家人”,衣着朴素的妇人和小孩子的脸,渐与她记忆中的样子重叠起来,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过她还是没喊出那一声“娘”,只笑了笑,道“您怎么来了”

    母女大半年不见,包氏笑容灿烂,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成泰,还不叫你姐姐。”

    七八岁大的小子自顾玩手里的草编蚱蜢,头也不抬地喊道“二姐。”

    殷成泰并不热情,甚至有些没礼貌,殷红豆也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她拿了几文钱,喊了院里的孩子帮忙跑腿,买些零嘴来,交代完,她便转身进屋,继续跟包氏说话。

    包氏话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村里春种夏忙总不得闲,才有空过来看她,又说担心来多了侯府主子不喜欢,她想来又不敢来。

    殷红豆并不真是十四岁的丫头,她一直打量着说话的包氏,妇人皮肤粗糙泛黄,可五官端正,年轻的时候必是有些姿色,包氏的眼睛若有若无地透着精光,一看就是心思活泛的人。

    一想到自己现在还是奴隶身,殷红豆不免有些防备心,毕竟贱籍非常为人所不耻,即便是穷苦人家,但凡要脸面的,根本不会舍得让女儿卖身为奴,可见殷家人并不太看重女儿。

    殷家人重男轻女毋庸置疑,就看轻视她到什么程度了。

    殷红豆也不拐弯抹角,她直接就问“家里可是有什么事”

    包氏抱着殷成泰,笑色淡了,一脸为难道“你哥哥今年都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你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往家里送钱”

    原是为着钱来的,殷红豆心里有了底,也难怪原身的存款并不多,衣服饰品也非常少,恐怕赚的一点辛苦钱都用来补娘家了。

    按大业法律来说,女子卖身为奴,与生身父母完全没了关系,这种情况下原身还肯补贴娘家,这已经不是报答,而是在施恩。

    就是不知道殷家人有几分感恩之心。

    殷红豆决定试探一番,她一脸为难道“可是我也没钱。”

    包氏皱眉问“你怎么会没钱你在这儿吃住都有人管,怎么会没钱”

    殷红豆委屈道“前儿病了一场,攒的一点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不少,您手上若是有闲钱,不如”

    包氏登时黑了脸,声音尖锐道“我哪里有钱家里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你哥哥每一季读书便要不少银子。成泰也大了,请了先生启蒙,立刻也要送去私塾里读书,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你怎么能问我们要钱。当初娘费尽心思把你送进侯府享福,你现在开始享福就想糊弄我们”

    市井妇人大嗓门,瞪着眼很是泼辣,凶神恶煞有几分吓人。

    殷红豆顾及这是管事妈妈的家中,尽量好脾气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没有钱,难道我还能抢么”

    包氏脸色缓和了些许,坐凳子上的屁股挪了挪,道“我听说,府里有贵人想抬你做妾,是不是”

    心里“咯噔”一声,殷红豆问她“谁说的”

    包氏不耐烦地挥手,道“你甭管谁说的,左右你签的也是死契,这辈子也别想出府了,做个丫鬟有什么前途,不如做了侯府的奶奶,你兄弟还能托你的福,考个秀才举人,谋个官职当一当,你这辈子就替殷家积福了。”

    一听到这儿,殷红豆心都凉了半截,看来想通过殷家赎身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原身恐怕也在殷家吃了不少苦头,她冷着脸道“我便是死契,也不可能给人做妾。做奴婢我只是贱籍,做妾我就是个玩物,生了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虎毒不食子,你做的出来卖女求荣这种事,我可不敢不要脸皮”

    包氏瞪着眼,正要指责殷红豆,帘子外跑进来一个小子,把山楂片递到殷红豆手里,他舔着嘴角,想吃又不敢自己拿。

    殷红豆把山楂片一分为二,想给一半跑腿的孩子,另一半给殷成泰。

    哪晓得殷成泰一把抓过去,扯着嗓子道“不准给都是我的”

    真是什么的母亲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殷红豆夺回山楂片,全部塞到跑腿的孩子手里,随后冷着脸对包氏道“你以后别来了,我再不会见你们。我既然卖给了侯府,就是侯府的人,想必你卖我的时候,就该清楚这一点。若你敢闹,我便直接跟侯府的护院说我不认得你,倒时候赶走你是小事,打坏了你,可没人给你伸冤,你也没银子治”

    “你”包氏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殷红豆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跟娘说话”

    殷红豆抛下一个冷眼道“我病死过一次了,痊愈之后想通了,有的人不配为人母。大业律法都说我跟你没关系了,你若不服便去告官。话就到此为止,我走了。”

    说走就走,殷红豆没有一点点留念,只留了一个冷漠的背影给包氏。

    包氏无可奈何,殷成泰眼泪汪汪的,坐地上嚎啕大哭,叫着喊着要山楂片,还学着包氏骂殷红豆“贱丫头”,最后挨了包氏一巴掌,他哭的更厉害了。

    殷红豆快步回了重霄院,同廖妈妈说明日不回去了,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廖妈妈问清原委,沉默了一会子便道“六爷还说叫马车送你回去的,那我跟他说不必了。”

    “哎哎哎,别”殷红豆扯住廖妈妈道“虽然不能回家去,但我想跟着采买的丫鬟出去逛一圈儿。”

    廖妈妈失笑道“你这丫头心大”

    可不是心大么,廖妈妈把这事儿说给了傅慎时听,他扯了扯嘴角道“这丫头是什么做的心硬性子野,脾气还倔。”

    廖妈妈笑说“世事不由人,能把心放宽是好事。”

    傅慎时明白廖妈妈话中有话,他转而道“准她一天假吧。”

    廖妈妈又问“绸布还赏她么”

    傅慎时嘴角直抽,道“可是她叫你代问的”

    “是。”

    “那便赏吧。”

    得了一天假期,殷红豆欢天喜地,出去溜达一圈办妥了不少事,回府之后,任务又来了。

    秦氏又给傅慎时找到了一门好亲事,这回不止是女方父母同意,人家姑娘自己也肯嫁。

    经了前两次的事儿,殷红豆心生警惕,这位方小娘子又是为了什么肯嫁给傅慎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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