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生靠在岩石上,从纳戒中找出烈酒,左手拍开酒坛盖,提起来仰头灌了一口。
烈酒刀子一般地滚下喉咙,火一般地在体内燃烧起来,驱散了鬼城夜风的寒气。叶秋生晃了晃酒坛“你要不要也来一口,这里的风有点古怪。”
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挡住了肆虐的风沙,但鬼城中仍旧有风穿行而过。而且这风虽然不大,吹在身上却像冰刀子一样,冷气一直渗进骨头缝里。
背后的山洞没有传来百里疏的回答,叶秋生听到几声闷闷的咳嗽。
“算了算了,我差点忘了你不喝酒。”
虽然不知道百里疏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想来伤员总是不应该喝酒的。一边想着伤员不该喝酒,叶秋生自己却又是一口烈酒灌下了肚。
他摇晃着酒坛,发出水声。
岩洞中恢复了安静,叶秋生侧过头,向里看了一眼,火堆被头狼压得快熄灭了,洞穴中显得格外昏暗,看不清楚青年的脸。昏暗的洞穴中,百里疏依旧躺在石上,没有起身。
看来不是什么小事。
叶秋生转回头,肩头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他又灌了口酒,然后左手将酒坛举到右肩头。
烈酒哗啦啦地倾倒而下,尽数淋在了那狰狞的,面积不小,血肉翻卷可见骨的伤口上。
“傍晚起风了,我就把你也带进鬼城里头了。”
叶秋生和百里疏说着话,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巨大庞然的岩石上,想着什么。
酒味浓郁,弥漫开来。
混合了鲜血的烈酒从伤口上流淌下来,沾湿了叶秋生的大半衣襟。叶秋生一边和百里疏啰里啰嗦讲着话,一边扔掉了酒坛,空了的烈酒坛子在地上滚了滚,碰到石头,发出清脆的声音。
“光武迁徙的流民在瓜州建立的堡垒几乎全在绿洲附近,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也得穿过鬼城。”
很多人烦叶秋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哪怕是个假书生,好歹也带个“书生”,民俗见闻,旧事杂谈,叶秋生似乎都知道得不少,一讲起来又像没完没了。
坐在岩洞外的地上,叶秋生一边说着光武流民北迁的旧事,一边从纳戒中翻出了一粒丹药,捏碎了洒在自己的伤口上。
“有一次,伏矣王朝北上,本来是打算取路鬼城,然后奇袭瓜州。但是三千轻骑进入鬼城之后,一个月了也不见出来。”
叶秋生一时半会还没搞清楚自己体内的那诡异的空间之力是怎么回事,拿捏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身上的丹药还有一些却也不敢浪费。
将丹药在伤口上大致撒了一遍,叶秋生撕下儒服宽大的袍袖,包扎起自己的伤口。右肩上伤得不轻,右手垂在身侧一时半会用不上力气,只能单用左手包扎。
但他这种事似乎做得不少,动作格外熟练。
百里疏在岩洞之内,虽然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打断叶秋生的话。
夜风将烈酒的味道吹了进来,百里疏沉默地听着叶秋生讲着那些他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包扎好伤口,叶秋生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将压在火堆上的头狼尸体拖开。头狼腹部的毛被火烧掉了,黑糊糊,散发出焦臭味。叶秋生将狼尸拖到下风向的地方去,从纳戒中又翻出了点火把,重新把火堆烧了起来。
火堆重新燃起起来之后,叶秋生在洞口靠近火堆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从纳戒中又拿出一坛烈酒,拍掉坛盖之后,将酒倒了一些在火堆上,火“呼”地一声烧大了起来。
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叶秋生靠着岩洞壁,注视着火堆出神。
“你怎么样”
叶秋生将酒坛放在身边,转头去看百里疏。
鬼城的风吹着,有了沙狼群的袭击在前,叶秋生虽然坐在洞口休息,但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百里疏既然醒过来了,那么以他的性子,如果还能撑着起来,就肯定不会仍旧躺着。
既然百里疏没有起身,叶秋生猜他一时半会还没法行动。
火堆重新燃起来再浇上些烈酒之后,火光比之前更大,算不上大的岩洞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叶秋生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的摇晃微微扭曲着。
消瘦的青年躺在垫了几层衣服的石上,微微低垂着眼。
现在他看上去又想一把冰刃了,眉眼中封着雪,昏迷中显得柔和的线条自然而言又带上了一丝丝锋锐。看他的神清,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没事。”
百里疏轻声说。
没事
叶秋上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回答。
能有什么事呢独自一人的家伙,就算有事也是没事。
可是意料之中归意料之中,真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叶秋生却忽然觉得烦得受不了。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哪怕烈酒灌下肚,溶洞的寒冷还是挥之不去,在山洞中蜷缩起身的画面重新在眼前浮起。
明明身处于干燥的大沙漠中,他却又闻到了溶洞中阴冷潮湿的气味。
他又灌了一口酒,驱散骨头里的冷意。
“百里公子。”叶秋生侧着脸看百里疏,他朝青年举了举手中的酒坛,“现在我们勉强也算得上是合作关系吧那我好歹也得知道同伴是什么情况吧不然怎么知道要逃跑的时候,还需不需要再背你一把”
说着,叶秋生顿了顿,脸上露出一如既往显得轻浮不正经的笑容。
“虽然说背着八宗十二王朝第一美人绝对不算什么苦差事就对了。”
百里疏抬眼看向晃着酒坛的青年。
青年说着不正经的话,脸上带着轻佻散漫的笑容,但是那股散漫却没有到达眼底。浇了烈酒之后燃起的火堆,火光落在叶秋生眼底,烈烈熊熊。
炽火映在叶秋生的瞳孔中。
百里疏又想起了他还是百里家主的时候,见到的那名在雪天前来刺杀他的年轻刺客。
年轻的刺客初出茅庐不怕虎,接下了必死的任务,直到鲜血染红白雪地的时候,瞳孔中依旧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而有着“笑面书生”外号的叶秋生却像极了当初那名刺客,明明穿着宽大的儒服,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拔出刀来,洋洋洒洒舞起,活得像一名亡命之徒。
生死一念间,新亭一杯酒。
百里疏垂下了眼,沉默了一会儿“要行动还得再过一天。”
“你的真气也被封了”
百里疏摆明了不想解释到底是什么原因,但好歹回答了,叶秋生也就不再追问百里疏这个人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身上的秘密数都数不清。
“差不多。”
“果然还是很麻烦啊。”
叶秋生晃了晃酒坛,又灌了一口。
叶秋生去看百里疏这幅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他拿过一根木头,拨弄着火堆,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百里疏说话。
到瓜州之前,在帝芬之战一直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到了瓜州之后,修为还被封了。此时经过刚刚一番恶战,受伤之后,出于本能的反应,困意就上涌了起来。
他需要休息一下。
但是这显然不是休息的时候。除了沙狼群,鬼知道这夜里的鬼城还有些什么东西
脑子有点昏昏沉沉,叶秋生一边喝着烈酒,一边随口和百里疏说着话其实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答。
百里疏沉默地听着他的话,扯得天南海北,不知西东。
叶秋生明明是太上宗的大师兄,一年到头却不见得在宗门待几天,十二王朝大地上四处奔走,却也真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齐秦王朝南境的海船商队,东洲王朝古板的阵法师,宝丹王朝有佛珠的塔寺
说着说着,叶秋生声音忽然低下来。
他讲着一个齐秦王朝临海的母子庙,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就停了。
齐秦王朝东南皆临海。
在齐秦王朝南部临海的一些州郡中,有着大大小小的母子庙,怀抱婴孩神女站在海面上,神女脚下风浪平息,海面如镜。
除了出海的渔民会去朝拜外,也经常有母亲带着注定要成为渔民的孩子去给神女上香。
叶秋生远远地见过母亲带孩子去拜祭的样子。
叶秋生提着只剩一点的酒坛,定定地注视着忽明忽暗的火堆。他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没头没脑地开口“秋生这个名字是糟老头给我起的,他说捡到我的时候在秋天,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他无父无母,糟老头在秋天捡到了他,把他带回了太上宗。连姓叶,也是糟老头看捡到他的时候,额头上落了片叶子起的。
叶秋生叶秋生,一个随意起的名字,什么含义都没有。
叶秋生忽然没有了再开口说话的兴致,他开始闷头喝酒。
“我没有名字。”
一直没有开口的百里疏忽然开口了。
叶秋生转头去看他。
百里疏注视着火堆,眼前再次浮起那茫茫下着的大雪,穿着黑袍的男子从雪里走出,在他面前跪下,于是他问那个人,他是谁。
“我问过一个人,我是谁,他告诉我,你姓百里,单名疏,所以我叫百里疏。”
他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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