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太医道“我们家和别家不同, 我们谈家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父亲当监察御史,也是名医, 他当官闲暇之余也给人看病。”
茹司药说道“世俗对男人宽容,对女子苛刻。你父亲给人看病,就是乐善好施。我一个当家少夫人给人看病, 就是不守本分,外头会有闲话。整天被人的唾沫星子围绕着,我哪有心情钻研医术将来八成变成一个怨妇。”
谈太医忙道“你担心我被家世所困。既如此, 我也不当什么太医了,我辞了太医院的官职,我们一起去民间开医馆, 照样治病救人,养活自己,以医为业, 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
茹司药没想到谈太医会为了她放弃太医院的大好前途,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双手紧紧绞着擦手的布巾。
谈太医举起右手,“我发誓,此生定保护你, 不让你受委屈。你喜欢医术, 我也喜欢啊, 我们志同道合, 一起钻研,岂不美哉。难道只有宫里的病人是病人,宫外的病人就不是病人了”
茹司药几乎要在谈太医炽热的眼神中融化,他们在医治中结缘,互相切磋,谈太医有天分,又出身医香世家,年纪轻轻就入选太医院,医术远高于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医。
这几年茹司药有幸得他毫无保留的指点,受益匪浅,因医结缘,也因医生情,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是个成熟的女性了,不是无知少女,她如何感受不到谈太医的心意不知觉中,从崇拜尊敬,变成了爱慕,可是
茹司药忍痛做出决定,“我不会为了你放弃前途。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放弃前途。我十三岁就进宫当女官,我很满意现状,我没有准备接受外面的世界,包括婚姻。我对谈夫人的位置一点兴趣都没有,谈大人令寻佳偶吧,我不会出宫的。”
言罢,茹司药往殿外走去,谈太医楞在原地片刻,而后追了上去,压低声音嘶吼道“我不信你就没有动心,我不信我一直是一厢情愿,难道你以前对我的好只是为了学习医术”
茹司药头也不回的说道“是的,所以请谈太医不要打扰我学习了。”
谈太医就这样残忍被拒,泪洒乾清宫。
要断就断得干净,别拖泥带水。茹司药说出违心之语,双眼模糊,似乎得了雪盲症,完全凭着感觉回到六局一司,在苍震门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是刚刚送徒弟去应考的胡善围。
胡善围反应灵敏,让开道路,让官阶高的女官先走。她看见茹司药手里捏着一块洗脸擦手的白布巾,觉得很是奇怪,不过也不便多问。
正月十五那日,女教习沈琼莲放榜,女秀才黄惟德再次上榜,考中了女官。
当天,宫中放了两百多个宫女和五十几名女官,她们背着行囊,从西安门出宫,宫外早就等待着翘首以盼的家人。
“母亲”
“姐姐”
“女儿”
高高的宫墙下,亲人们抱成一团,哭声此起彼伏,她们等待了太久,已经无法自矜回家再哭了,一堵堵高墙隔绝了人们,隔绝不了情感。
谈太医牵着一匹马站在人群里,看着一个个出宫的女人,明知没有希望,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在宫外等候,等待一个奇迹。
一个个女人随着家人走了,他的心越来越冷,直到最后一个女官走出来,和已经成长大人的儿女相认,宫门轰然关闭,一颗心也随之破碎。
奇迹没有出现。
再次受到打击的谈太医悻然牵着马离开,蓦地发现宫墙下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笼着衣袖等待,从此人的表情看,也是失望。
同是天涯沦落人。谈太医走过去问道“你等的人也没有出来”
那人说道“我知道她年岁未到,今年肯定不会出来,但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
谈太医见此人长的一表人才,一副儒雅之气,应该是个好人,恰逢心情不好,想找个喝酒,说道“我也是这样。走,我请你喝酒去。”
那人忙摆手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戒酒了。”
谈太医说道“那就去勾栏喝茶听戏,教坊司奉圣旨用弦乐重新谱曲的琵琶记。”
那人道“我听说过,不过这出戏太火了,一座难求。”
谈太医摆着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
教坊司除了承应朝廷宫廷的乐舞演出外,还设有勾栏,对民间进行商业演出。在京城有两处勾栏,一处在武定桥东面,旁边就是供教坊司乐工们排演的富乐院。另一处就在会同桥的南面。
洪武帝禁止朝廷官员在富乐院游逛,去武定桥的勾栏未免瓜田李下,于是谈太医带着那人去了会同桥勾栏,亮出身份,勾栏里戴着绿头巾的乐工忙将两人送到雅座,那人惊讶的看着谈太医,“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居然当了太医。”
谈太医苦笑道“小小太医,何足挂齿,来,喝茶。”
那人却无心喝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双目发光,连连凑过去发问,“你是太医,应该经常出没宫廷,女官在宫廷是什么地位宫里的贵人们不敢对女官朝打暮骂吧你认不认识一个姓胡的女官她去年刚刚进宫。”
那人在空中比了个位置,“她大概有这么高,有些瘦,大眼睛,长睫毛,长得有些像我。”
谈太医摇摇头,“我们太医不能步入后宫半步,否则就要砍头,只能在乾清宫问诊宫里的人,或者根据脉案和医案开方子,女官们都在后宫,我们见不到。”
“这样啊。”那人双目的光亮瞬间消失,“我还以为太医能出没宫廷,认识我女儿呢,对不起,我一介商人,见识浅薄,让太医见笑了。”
谈太医医者仁心,不忍见他失望,说道“姓胡的女官我没见过,但是我听说宫里有个胡典正很有名,如今内外命妇都认得她,叫做胡善围,这出南戏琵琶记就是她推荐到御前,结果皇上很喜欢,命教坊司谱以北曲的弦乐,改成折子戏,几乎每天都命人演出,琵琶记也一炮而红,成为宫廷四大戏之一。”
刚好戏台上开演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丈夫不归,又遇荒年的赵五娘被迫吃糠,将白米让给公婆。
听到赵五娘唱“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时,那人居然当场就哭了,泪满衣襟
“我可怜的女儿,都是我不好,给她寻了个短命鬼未婚夫,害得她守贞不嫁,呜呜,当初我要别那么心急,逼她改嫁,何至于今日父女宫墙相隔,不得相见。”
那人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胡荣因改嫁一事和女儿反目,整日借酒消愁,甚至明知继室陈氏性情大变,折磨女儿,他也忍痛漠视了。
他天真的以为女儿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就会接受改嫁的现实,到时候他会给女儿安排丰厚的嫁妆,风光出嫁。
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都需要嫁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胡荣实在想不明白,女人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结婚的女人,怎么能被世俗所容这不乱套了吗
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噎不成声的中年男人,谈太医很难相信面前这位就是宫里风云人物胡典正的父亲。
且说会同桥勾栏里,失意人对示意人。这日正月十五大朝会上,洪武帝宣布了一桩大事件第四次北伐开始了。
大明已经提前做好各种准备,文武百官都不意外,有种“终于等到你”之感。春暖花开,北元失去寒冷和风雪的天然屏障,到了大明还击的时候。
洪武帝封了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元帅,信国公汤和为左副将军,郢川侯傅友德为右副将军,出塞北征。
北元大军严阵以待,在西北调兵遣将。
可是老奸巨猾的洪武帝又封了西平侯沐英为北伐东路军先锋,出征东北,往长城古北口进发,双路夹击。
徐达和沐英,大明帝国的绝世双骄,犹如两把锋利的匕首插向北元。
大明发动双线攻击,军情急报日夜不停地涌向京城,洪武帝自是忙碌,连马皇后也号令后宫日夜纺织,缝制军衣鞋袜,送到前线军士手中。
故,不仅是朝堂,宫廷气氛也紧张起来,连体弱多病的孙贵妃都响应马皇后的号令,翊坤宫的织布机唧唧复唧唧,到了三更方歇。
胡善围听到沐英是东路军的先锋,为处于徐达西路军阵营的沐春松了一口气,还好,父子两个不在一处,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拿着沈琼莲写的榜单,又开始新一轮的“抢人才”。
年纪最大的黄惟德由马皇后赐名,并频频以她为楷模,鼓励宫女读书识字明理,已经是新考中女官们最热门的人物。
七个大佬摩拳擦掌,就像去年争沈琼莲一样,都想把黄惟德收入麾下。
争来争去,都不肯让步,只有使出同样的招数抽签。
“又来这一套”曹尚宫摇头,“不行,我抽签几乎没赢过。干脆这样,同样是赌运气,我们推牌九。”
曹尚宫打叶子牌、还有推牌九的运气向来不错,选择自己擅长的来。
结果,尚服局的王尚服以牌九最高点数丁三配二四,俗称至尊宝的牌面赢了所有人
黄惟德由此成为尚服局从八品的女史。
愿赌服输。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王尚服将人才纳入囊中。
曹尚宫又嫉又气,“怎么是你赢别是出老千吧。”
向来中规中矩的王尚服难得靠手气赢一员英才,懒得和曹尚宫计较“你别光说,拿出证据来。”
崔尚仪赶紧出言活跃气氛,“下一次不要赌运气了,我们干脆扔门栓跌千金,看谁扔的远,人就是谁的,如何”
众人想起胡善围跌千金砸破屋顶的笑话,皆忍俊不禁笑起来了。
曹尚宫对范宫正说道“所谓一力降十会,说的就是胡善围了,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有一身蛮力。”
范宫正不轻不重的顶回去,“她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岂止一身蛮力运气,智慧,还有眼光能带出黄惟德这种人才,可不全身都是本事么。”
曹尚宫眼珠儿一转,“她是你手下爱将,无往不胜。不过,若是真难得一遇的人才的话,应该在那里都会发光。如今有个大好机会自从刘司言走后,皇后娘娘身边就缺一位司言女官。胡善围因破格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皇上皇后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范宫正难以置信的看着曹尚宫,“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典到司,又升一级,她进宫还不到一年。”
曹尚宫嗤笑道“我身为尚宫,统领后宫女官。但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巧取豪夺之人”
听到这一句话,其余六个女官心里都默契的翻了个白眼。
曹尚宫似乎浑然不觉同僚的鄙视,继续说道“我敢在皇后娘娘那里举荐她为司言女官,加入我们尚宫局。就不知范宫正是否舍得割爱,放她奔前程呢”
范宫正直视着曹尚宫的双眼,想从她眼中读出真意,只是想激她,还是真的要举荐胡善围。
范宫正问“此话当真”
曹尚宫反问“大好人才,你舍得放人”
范宫正“你敢用,我就舍得放人。”
宫正司典正之上,就是两个六品司正。而这两个司正皆是无牵无挂之人,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直到干不动了退休为止,对胡善围而言,想要往上进一步,很难。
除非范宫正将来自己让位,但范宫正也没有出宫的打算,她是个寡妇,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她都觉得没有在宫廷舒服自在,何况娘家目前的状况,还反过来需要她照拂一二
她不舍得胡善围,但是她也明白,胡善围在尚宫局更有前途。
尚宫局直接辅佐马皇后,是六局一司的核心,最靠近权力的地方。宫正司只负责惩罚宫人,断各种官司,连嫔妃都不归她们管。
曹尚宫说道“你舍得放,我就敢用。”
范宫正猛拍桌面,“一言为定在座的都是证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倘若曹尚宫反悔,从此我们都瞧不起你,看你以后如何服人。”
“这个”曹尚宫做出冲动之后懊悔的表情。
崔尚仪,宋尚功,徐尚食,王尚服,赵尚寝五人难得看见曹尚宫吃瘪的模样,甚是觉得解气,纷纷起哄道“我作证曹尚宫说话要算话。”
曹尚宫一副被高高架起下不了台的模样,忙解释道“司言是皇后娘娘的喉舌,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定下来,我只负责提名,最终要看皇后娘娘选了谁。”
范宫正把纸笔递过来,“你现在就提名,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你都舍得放人了。”曹尚宫赌气似的写下了胡善围的名字。
最终曹尚宫递给马皇后司言女官备选名单一共有七个,六局一司各选了一个口齿伶俐、头脑灵活、素有威仪的女官提名。
马皇后思忖片刻,用朱笔勾了胡善围的名字。
胡善围扶摇直上,进宫不到一年,从八品女史升到了六品司言
懿旨一出,后宫皆为震惊。刚好开春工匠们修缮房顶去了,宫人们纷纷议论胡善围这次高升,是因跌千金扔到最高处的缘故,果然宫中这种传统是有原因的,太灵验了
明年跌千金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扔
接到懿旨,胡善围就像做梦似的,抱着文房四宝去了尚宫局。
首先要“拜码头”,见曹尚宫。
曹尚宫依然对她冷言冷语“我绞尽脑汁把你弄到尚宫局司言的位置,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为了帮你实现老梅花树下的承诺。这次北伐,秦王一定会立下大功,恢复爵位。只有你经常在御前晃悠,才会时刻让帝后想起秦王曾经做下的恶行,等有一天,帝后对你的信任,超过对秦王的信任,就是你出手的时候了。到时候,你若让我失望,我有的是法子把你搞下台。”
胡善围为曹尚宫心计折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伐西路军,小将沐春也被大明斥候们深深折服。
被北元烧杀抢掠一个冬天,终于到了春天,大明要反攻了。沐春加入了征虏大元帅徐达麾下,大明和北元的战争,茫茫草原,就是一场“元军去哪儿”的生死捉迷藏游戏,这一次也不例外。
大元帅徐达接到斥候密报,在灰山大败元军,取得第一场战役大胜,沐春带着队伍东奔西突,杀了个痛快,终于出了冬天总是被动挨打的窝囊气。
之后徐达修整军队,等待机会,某天夜里,一人一骑接近大明军营,马背上的人背后中了四箭,也不知他如何撑到这里,那人一身元军打扮,手里晃着一面投降的白旗,后方还有元军追兵。
值夜的沐春发现这个人很眼熟正是那晚救了他们的大明斥候“齐刘海”。
顶着毁天灭地的发型,还能这么帅的人,沐春绝对不会认错。
沐春连忙拍马带兵去救“齐刘海”,击退了追兵。
“齐刘海”背着四支箭,身上伤痕无数,还能喘气保持清醒,简直是个奇迹。
“齐刘海”从怀里摸出一张沾满鲜血的牛皮地图,指着西辽河的一块地方,“元军就在这里。”
说完,“齐刘海”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昏迷过去。
当晚,大元帅徐达就命军队行军到西辽河,正好遇到正在渡河的北元军队。北元军队猝不及防,胡乱踩踏,军心崩溃,淹死无数,不战而逃,徐达下令追击,俘虏了北元平章仅次于宰相别里不花和太史文通等北元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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