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 郭贵妃亦非吴下阿蒙,看着丧子悲恸之下依然保持冷静的郭贵妃, 胡善围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她觉得越发悲凉, 她将郭贵妃从作死的危机边缘里拉开, 将孝慈皇后的教诲全部教给郭贵妃, 希望宫廷延续安宁,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如果鲁王真的是自己吃死自己也就罢了,少年时期心智不成熟,被坏人乘虚而入,现在都二十多岁, 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还那么任性,那么他也必须接受任性的后果。
但, 如果鲁王死于毒杀以胡善围“谁搞宫斗我搞谁, 都不准搞事情”的原则,即使郭贵妃没有这艰难的一跪, 胡善围也会查清真相,揪出真凶。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起来, 说道“娘娘放心, 微臣”
“娘娘, 沈教习来了, 要求见娘娘。”郭嬷嬷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六年来, 沈琼莲已经升为尚仪局六品司仪,因为她的工作基本还是宫廷诗人以及教书育人,故一直称她为沈教习。
听到沈琼莲来了,郭贵妃心中又是一痛她一直都是儿子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
“让她进来。”郭贵妃说道。
沈琼莲已经换上了素服,脚上的积雪瞬间被屋里的热气融化,她说道“惊闻鲁王噩耗,他曾经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教过他写诗,还有尚书无逸篇,从噩耗的内容来看,鲁王很明显没有把微臣教导的尚书无逸篇听进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微臣想和胡司言一起去兖州,送一送这个学生。”
沈琼莲这句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是说鲁王任性顽劣,但实际上有一丝淡淡的感情在,郭贵妃早已不复当年的浅薄,沈琼莲的深意她听得懂。
郭贵妃说道“你能去送送他,是他的荣幸。”
沈琼莲就这样加入了鲁王治丧的队伍。上司崔尚仪得知此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只得在临行前叮嘱道“鲁王府不比深宫,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之后,要收敛好奇心,只是给鲁王送葬,其余的你别插手,尤其是离胡善围远一点。”
沈琼莲问:“为何”
崔尚仪说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前面一定有很多人倒下。胡善围命硬,所有和她对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没有胡善围的命大,就离她远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崔尚仪是经验之谈,在宫廷多年,自有一套心得体会,胡善围一路走来,经历各种风暴中心,还全须全尾的活着,这种运势毕竟只属于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是触之则死,只是在危机边缘就化为炮灰了。
沈琼莲是尚仪局最耀眼的人物,崔尚仪爱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伤甚至送命。
沈琼莲说道“我晓得了,崔尚仪莫要挂念。”
崔尚仪如何放心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下属也是女儿,精心呵护她,打算将来干不动了,退休出宫,就把五品尚仪的位置留给她。
崔尚仪亲手动手为沈琼莲收拾行礼,恨不得连马桶都带着,“被褥带上,不要睡驿站的床,小心沾上虱子;杯筷只用自己的,入口前用开水烫一烫;草纸带上两捆,宫里的柔软”
偌大后宫,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初春竟然比冬天还冷。
曹尚宫也在叮嘱手下,和崔尚仪春风拂面般的叮嘱不同,曹尚宫是一句插一把刀子,“我晓得你个能人,但再能的人一不小心,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包括你;去了之后,就事论事,不要掺杂私人的情感,这会影响你的判断;还有,鲁王一死,郭贵妃封后就成了定局,你办玩丧事后速速回宫,可不能缺席封后大典。否则你辛辛苦苦栽了树,小心被人摘了桃子。”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说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曹尚宫说道“郭贵妃封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在司言的位置待了十年,我应该有些眼色,是时候退位让贤,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胡善围忙道,“曹尚宫,您误会”
“我没有误会。”曹尚宫说道“我晓得你不是踩人上位的那种人,我是为了六局一司的将来考虑。六局一司的权力是皇后给的,所以后宫的尚宫必须是皇后的心腹。如果郭贵妃封后,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六局一司必然会分裂和矛盾以我为首的旧势力,以你为首的新势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最后会有人想法子把我拉下来,推你上位,顺势而为,以博得出头的机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个萝卜一个坑。纵使你不想踩我上位,但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想要你上位后挪出空位填上”
“这和生老病死一样,是自然规律,很多人明知如此,还负隅顽抗,放肆自己的官瘾,觉得可以逆天改命,想各种法子赖在位置上不走,做些掩耳盗铃之事,放任新旧势力互咬,死一批无辜炮灰,最后还不是被人轰下台下场凄凉,我要走,就走的漂亮,走的稳稳当当,把统领六局一司的任务交给你,尽量不要有大的动荡。”
曹尚宫肺腑之言,令胡善围很受震撼,她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曹尚宫会被孝慈皇后破例提拔,统领女官,成为第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尚宫。
因为曹尚宫看似浅薄的表象下,有着和孝慈皇后相似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精神,看得通透,想得通透,也做的通透。说放,就放下了。
尚宫局尚宫,女官之首。胡善围进宫时觉得这个位置如此遥远,想想都觉得可笑,如今这个位置伸手可及,她却并没有感到欢喜。
她觉得心累,一次次的斗争,绝处逢生,她原本以为辅佐好郭贵妃,后宫就会恢复安稳,不再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了,可是到头来,似乎没有什么用,郭贵妃近乎脱胎换骨的蜕变,给她带来的却是独子惨死的噩耗。
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有人搞事情。
那么,我这些年努力的意义何在
胡善围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质疑,坦言对曹尚宫说道“我最近有些迷茫,我不想辜负曹尚宫的期待,在去兖州期间,曹尚宫可以考虑其他合适的人选。”
曹尚宫不相信,上下打量她,“你最近吃错药了头一回见着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你自己考虑清楚了,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影响力,你若不当尚宫,无论谁坐在尚宫的位置,第一个打压排挤的必定就是你谁都不想看见一个随时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尚宫,要么退休出宫。”
曹尚宫目光毒辣,人情冷暖,官场倾轧,都逃不脱她的眼睛。
胡善围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出发了,依然是纪纲带领锦衣卫一路护送,由于队伍里有太子,纪纲这一次带了二千庞大的护卫队,确保安全。
上马车之前,胡善围对着纪纲耳语了两句,纪纲一脸无辜,“我又不是神仙,我那知道她的行踪,何况还要把她带过去。”
胡善围说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别和我装,她知道那么多秘密,锦衣卫定有暗探一直跟着。”
纪纲像是聋了,“你说什么”
胡善围“她对我很关键,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纪纲“不是这个,最前面那几个字。”
胡善围“咱们这么多年朋友”
“停。”纪纲沾沾自喜,“原来你把我当朋友啊。好,我帮你。”
初春多雨雪,道路湿滑泥泞,十天后,治丧队伍到达徐州府驿站落脚,过了徐州,就到了兖州。
驿站专门用来接待过路官员,是大明公务员招待所。太子朱标贤德仁慈,为了避免劳民伤财,一路上都拒绝了沿路官员的接待,只住在简朴的驿站里,坚决制止随行官员吃拿卡要等不良风气,故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太子名声颇佳。
入夜,徐州驿站,治丧队伍刚刚落脚,驿站外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中等身材,头戴遮住大半个脸的斗笠,穿着臃肿的棉衣,背着一个木头箱子,手里还杵着一根防滑的手杖。
锦衣卫已经在门外设了层层路障和岗哨。所到之处,都要清场,怕有意外。
锦衣卫将此人拦住
“停今夜驿站不接待任何过路官员,在这里登记姓名和官职,你可以领一份路费,去城里找客栈住下。”
这是太子吩咐的,说是给官员们的补偿,别让人为国家当差,还在外头风餐露宿。
那人从怀中摸出名帖递过去,“把这个交给尚宫局胡司言,她会放我进来的。”
听声音是个女人,对方指名道姓,显然对治丧队伍很熟悉,而且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不过,锦衣卫觉得她面生,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正犹豫时,查岗的纪纲过来了,很是惊讶,下马的时候脚没踩稳,摔倒吃了一口雪,“哟,这不是茹司药吗真是巧啊,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派人百里加急捎信说胡善围有求于我,要我来徐州驿站“巧遇”的吗
纪大人,你的演技太浮夸了。
“这几个兵是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纪纲亲自打开路障,放茹司药进来,板着脸教训手下“记住了哈,这是以前宫里赫赫有名的茹司药,以后可别这么没眼力见了。”
原来胡善围临行前求纪纲帮忙,千里传信,把在正在周王府修医书的茹司药请来。
周王府位于河南开封,周王朱橚痴迷医学,财力雄厚,广罗天下名医,奉为座上宾客,组织他们编写医书,这九年来谈复和茹司药都在周王府潜心医学事业,并育有一子。
接到胡善围的千里传书,茹司药当即从开封府南下,胡善围北上,两人正好在徐州交汇。
风雪夜归人,由此,胡善围,茹司药,沈琼莲三个女官在徐州驿站在九年后相逢。因在鲁王丧期,不便饮酒,三人以茶代酒叙旧情。
茹司药问沈琼莲,“我来是为了还胡善围一个人情,验鲁王的尸身和药丸有无疑点,你去兖州蹚浑水作甚是活腻了,还是宫词写腻了”
沈琼莲低头看着茶叶一点点在热水的浸泡下伸展开来,露出叶片的脉络,说道“和茹司药一样,也是为了还人情,还鲁王当年一被之恩。”
这下连胡善围都惊讶了,“你不是一直很讨厌鲁王吗”
沈琼莲轻抿了一口茶水,“他目光猥琐,现在也很讨厌。不过,欠的人情还是要还的,我不希望来世和他再有牵扯。何况鲁王和宫里很多人比起来,他算是个好人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个无用的好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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