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峤山镇的路上。
霍如想坐在马车上,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阮妤,犹豫一会还是开了口,“阮姐姐,我们真的要去吗”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就在半个时辰前,她正坐在堂间门前绣花,阮姐姐突然就出现了。
她那会先是怔了下,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去了金香楼的阮姐姐又回来了,却又因为她跟哥哥的事而欢喜不已。
可还没等她说话,她就听到阮姐姐问她昨日发生了什么,她脸上的笑顿时就僵在了脸上,后来她和阮姐姐说了碰到林月的事以及林月说的那番话,就演变成如今这个结果。
阮妤原本就是假寐,听到这话就睁开了眼,她仍是一双含笑的杏眸,带着温柔和包容,看着霍如想,问她,“你不去这一趟,可能安心”
短短一句话就让霍如想哑口无言,她的确没有办法安心。
即使她跟表哥解除了婚约,即使因为林月的事,她对表哥大失所望,但她终究还是她的表哥那个也曾维护她、爱护她的表哥。
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事而让表哥就此一蹶不振,她仍旧如从前那样希冀着他能好。
即使他们无法在一起。
心中这样想,霍如想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绞在一道,头低下,红唇轻轻抿了起来,半晌,她才开口,声音有些轻,“阮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为什么这么说”
“我总是那么懦弱,做事犹豫不决。”霍如想的红唇抿成一条直线,带着对自己的唾弃,仍低头说,“就像表哥的事,我既不希望他变成这样,想要帮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怕去了还是无法改变什么,也怕外祖母和舅母,她们肯定更加不喜欢我了。”
她不是傻子。
她知道外祖母和舅母不喜欢她。
外祖母还好些,因为哥哥的缘故对她虽不热络却也不算冷淡,但舅母就完全把对她的厌恶写在脸上了。若哥哥和表哥在时还好些,若他们不在,端茶递水什么活都得她来,美名其曰是把她当一家人,实则不过是把对母亲的不忿宣泄在她头上罢了。
这些她都知道,
可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
她总是这样,怯弱、不会反抗、总选择把所有的事压在心底,想着总会好的
“为什么要去在乎别人的想法呢”马车颠簸,阮妤的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她把手覆在霍如想的头上,带着安抚的力量,柔声宽慰,“我带你走这一趟,不为别的,只是想让你就此安心。”
“把你想要说的话说了,至于季知行能不能起来,那是他的事。”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还有那些季家人,你若喜欢,便继续来往,若不喜欢,也有你哥哥和我挡在前面。”
阮妤看着少女一点点抬起头,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闪烁着流光溢彩,因为带着水意,更显得亮晶晶,她轻轻擦拭掉她眼角的泪,仍是柔弱的语调,“而且我也不觉得你没用。”
“你很善良,遇到事不会一味地指责别人,埋怨不公道。”
“光这一点而言,你就要比这世上的许多人都要优秀。”
小姑娘本来情绪还很低迷,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却慢慢红了脸颊,很少受人夸赞的女孩就是这样,但因为阮妤的包容让霍如想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她。
“阮姐姐,我好喜欢你啊。”她把脸埋在阮妤的肩上。
不仅仅是因为阮妤的夸赞,更是因为她的出现,教会了她许多,也改变了她许多。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变得和阮姐姐一样。”
她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洒脱,直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畏他人的眼光和言语。
“和我一样有什么好的”阮妤有些好笑,她这样的性格可一点都不好,她倒是宁可像霍如想这样软乎乎的,一看就招人疼,而不是她这样的天生刺骨,喜欢和厌恶都太分明,不小心就伤害了身边人。
“就是好”
霍如想却很坚决,仰着小脸,撅着嘴,非常严肃地说,“阮姐姐就是最好的。”
阮妤看着她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软,伸手掐了掐她比起从前有些肉嘟嘟的脸颊,笑嗯道“好好好。”见小姑娘重新眉开眼笑,自己也有些高兴起来。
只是看着霍如想的脸
,心里却有些奇怪,怎么如想和霍青行长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是凤眼,一个却是圆眼,五官也没有很相像的地方。
难不成他们一个长得像爹,一个像娘
不过阮妤也没有深思,短暂地失神后便又抛却了这个念头。
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到峤山镇。
孙大从前跑过几趟季家,也没问人就把马车赶到了季家门口,只是还没等阮妤二人下车就听到外头传来女人的吵架声,阮妤蹙眉,掀起帘子瞧见外头是几个年轻妇人和一个妇人在对骂。
霍如想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看,小声说,“是林月的母亲,还有我几个表姐和嫂嫂。”
阮妤从前跟季家没多少往来,自然分不清谁是谁,听了一会倒是知晓了个来龙去脉,林母觉得自己女儿嫁到季家那么多日却连丈夫的门都没进去过,所以跑到季家要说法,却被季家人合伙骂了。
“当初可是你女儿哭着喊着要嫁到我们家的,她自己做出那么多不要脸的事,害得我哥哥变成这幅样子,你现在倒是还有脸来找我们要说法呸”
说这话的是季知行的妹妹。
“我跟你说,林月现在是我们季家人,跟你们林家没关系,我们想怎么磋磨她都是我们季家的事,你要是不满意就把你女儿带走啊我们还觉得她在我们家多费一口人的粮食呢”
“不过她以后还能找得到好人家嫁了吗还是你打算继续把她卖给那个老头子”
“你,你们”林母寡不敌众,气得连话都说不全。
偏偏从始至终,林月一句话都没说,把她气得直骂“白眼狼”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当初还不如让她嫁给那个老头子,至少他们家还有一笔钱可以拿,哪像现在
女婿就跟死了一样。
女儿也直接不管他们。
季家人更是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
她瘫在地上哭爹喊娘,不是骂季家人就是骂林月,偶尔还要骂骂季知行。
阮妤看着这副画面,不置可否,季家人贪婪泼辣又自视甚高的形象早就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反倒是霍如想看着不远处这个情形,有些
沉默。
“走吧。”
“好。”
两人走下马车,孙大一脸庆幸,低声说,“可亏得如想没嫁到这户人家,要不然还指不定被怎么磋磨呢。”
阮妤也有些庆幸,握住霍如想有些发凉的手,和孙大说,“孙师傅在这等下,我们去去就来。”
“哎。”
孙大忙应了一声。
阮妤便牵着霍如想的手往季家走,季家人原本还在骂林母,甚至有人打算直接把人抬出去了,就看到远远走来的两人,长得清艳披着紫色斗篷的女人不认识,可霍如想是季家的常客,谁不认识
顿时
几道此起彼伏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想”
“如想妹妹”
很快,那些女人就一窝蜂地朝她们这边扑了过来,“你总算来了,你快跟我去看看四哥,他整个人都要废了。”说话的女人想上手拉霍如想,却被阮妤目光冰冷的扫了一眼,顿时,伸出去的手就有些不敢往霍如想的胳膊上放了。
总归还有个理智的,是季知行的二嫂,她看了眼霍如想和阮妤,发现霍如想明显很依赖阮妤,而且也有让她做主的意思,便说,“这位小姐和如想先进屋休息会吧。”
阮妤看她一眼,点点头。
而后也没理会季家众人,拉着霍如想自顾自往里头走。
众人畏惧她身上的气势,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只是分头去喊李氏和季老夫人阮妤和霍如想在堂间坐了还没一会功夫,又有一批人过来了,领头的就是季老夫人,她被两个年轻妇人搀扶着,身后是一样被人搀扶着的李氏。
阮妤对于她们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不过肯定不会是如今眼前这副颓废的模样。
她未起身也未开口。
倒是霍如想神色震惊地站了起来,“外祖母您”她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似乎没想到记忆中永远精神奕奕的老妇人会变成这样,头发比起上回过年见时白了大半,脸也老态了许多,身子也佝偻了不少,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她舅母也一样。
李氏一看到霍如想就跟看到了救星似的,一下子就朝她扑了过来,抓着她的胳膊,哀求道“如
想,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你快去看看知行,好好劝劝他啊,他不能这样废了啊”
“只要知行能好起来,我给你做牛做马都可以”
“以前是我有眼无珠,放着你这颗明珠不要”她这厢还要絮叨,却被阮妤的咳嗽声打断,李氏和季老夫人这才注意到她,李氏一怔,后知后觉问了一句,“这是”
阮妤却没理会她的询问,只问霍如想,“要我陪你去吗”
霍如想听到她的声音才怔怔回过神,她摇了摇头,“不用,姐姐坐会,我去去就来。”
阮妤点了头,目送她离去也没搭理这一家子人,继续闭目养神。她今日虽是寻常打扮,但通身的气质却依旧让人不敢小觑,也因此即使她这般没有礼貌,季家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互相对视着,猜测她的身份。
霍如想从屋中出去后,便径直朝季知行的屋子走去,刚到那边就瞧见了站在门口垂泪的林月。
脚步微微一顿。
她看着林月,语调不冷不热,“我来看看表哥。”
林月早在刚才就瞧见了霍如想,与她完全不一样的待遇,她被季家人簇拥着往里头走,身边还有从始至终都维护她的阮妤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即使心中盼望着霍如想能出现,唤醒季知行的理智。
但她真的如她所愿来了,她又开始生妒生怨,觉得她为什么要来。
不过林月到底还有一些理智,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季知行能好起来,只有她好起来了,她才有以后,要不然她袖下双手紧握,脸上却浮现一抹笑,语气温和地和她说,“早就盼着你来了,你快进去吧。”
她自以为神色温和,却不想她已经多久没有休息好了。
自打嫁给季知行之后,她就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因为季知行不肯让她进屋,她对季家人而言就失去了用处,又因为季老夫人让人去外头查了当日发生的事,知晓是因为她的缘故害得季知行变成这样,季家人便更加对她没好脸色了。
她这几日都是睡在柴房。
原本还算秀丽的脸因为不曾吃好睡好,两边的脸颊都陷下去了,眼下也是一片乌
青,就连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而且有些情绪平时还好隐藏,但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根本藏不住。
因此曝露在霍如想眼前的就是一张明明怨愤不已却还拼命掩饰的脸。
霍如想看得柳眉轻蹙,但见林月转身敲门也就没有多说,反正她今日过来也只是想劝劝表哥,至于别的,和她无关。
门被敲响,里头却一片死寂,静得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林月仍是柔声说,“知行,是如想来看你了,你开开门。”
依旧没有声音。
估计季家人这招用了太多次,季知行已经不相信了,最后林月只能难堪地抿起红唇,转头看向霍如想霍如想倒是没说什么,上前敲门,跟着说了话,“表哥,是我。”
她这句话说完,死寂的屋子突然就有了响声,先是一阵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然后是穿衣的窸窣声,紧跟着脚步声响起,很快,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季知行站在门后,头发和衣服都有些乱,但已然是他近来最整洁的时候了。
他根本没看林月,只是注视着霍如想,像是在做梦,脸上含着藏不住的高兴,却又小心翼翼不敢上前,生怕唐突了她,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已,最后只能看着人说,“如想,你怎么来了”
声音却沙哑的根本听不清。
霍如想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柳眉不由轻蹙起来。
“知行,你和如想好好说话,我去给你准备吃的。”林月也是这几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一派温和模样,却不想季知行看都没看她,她心中又气又恨,最后只能咬牙攥拳,勉强拾起一张笑脸离开了这。
“你,你快进来吧,外头冷。”
季知行怕她着凉,待想到里头的情景又有些犹豫起来。
霍如想点了点头,随人进去,看着里头乱糟糟的一片,脚步便顿住了。
“你,你先坐,我收拾下。”季知行耳根微红,弯腰去捡地上的残书,看到霍如想也蹲在地上帮他捡着东西,更加无措起来,“如想,你坐着,我来收拾就好。”
霍如想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地上被撕成两半的书捡起来,然后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
她一本本捡,能拼凑的全都拼凑在了一起。
季知行看着她柔弱却又仿佛蕴藏力量的背影,原本要说的话又吞咽了回去,他也没再说话,低头把地上的书都捡了起来。等全部放在桌上,霍如想也没回头,只是抚着那几本书和季知行说,“我记得以前表哥每次来家里,都会带几本书,你比哥哥年岁大,我家有许多书都是你看过给哥哥的。”
“我那会有点怕哥哥,便总缠着你教我读书。”
听她说起以前的事,季知行苍白凹陷的脸上也流露出一抹笑,只是笑意刚刚显露,原本背对着他的少女就转过了身,她的神色很平静,眼中却写满了失望,“可是表哥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那个曾经和我说要好好考取功名报效国家的人去哪里了”
“我”
季知行张口,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是觉得这样对自我的报复和对家人的报复能让他活得更轻松点,既然他们觉得他那么优秀,如想配不上他,那他就堕落给他们看既然林月是因为他以后的前程非要和他在一起,那他就让她什么都得不到可他却忘了自己从前的目标和理想。
更加忘了自己向她允诺的事。
“如想,我”季知行哑声,“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霍如想摇摇头,语带叹息,“表哥没有对不起我,要真说对不起,表哥也该和自己说,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她言尽于此,未再多言,“我该走了。”
季知行一怔,脱口而出,“这么快就要走了”
等反应过来又低头,喃喃道“是,天色暗了,是该回去了,不然回头路上不好走。”他说着要送人出门,却被霍如想劝住了,“外头风大,表哥留步吧。”
从前从不会拒绝别人的霍如想,如今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她自己拢着斗篷往外走,没有回头,只听着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沉默一瞬,说道“表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没有怪你。”
“我希望下次再见时,表哥已经振作起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目视前方,说完之
后也没等季知行开口便抬脚往外走,脚步虽缓,却未有一步停留,直到拐到拐角处,看到迎面而来的林月才有短暂地停留,但也只是一瞬便重新提起脚步。
要跟林月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她惊讶的询问,“如想,你就要走了吗”
说着探身看了看后头,但这处是拐角,根本看不到季知行的屋子,也不清楚季知行好了没,她只能和霍如想说,“这么晚了,你还是留在家里歇息吧。”
她得保证季知行好了才行啊。
霍如想原本并不想理会她,但见林月面上殷切温和,眼中却藏着怨恨和不甘,步子到底还是停下了,“林月。”
她喊她。
第一次当着她的面直呼其名,语气还那么平静。
林月怔了怔,很快又笑了起来,问她,“怎么了”
“我没恨过你,你信吗”霍如想开口,见她先是一怔,紧跟着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她看着有些累,不等人再说那些虚与委蛇的话便继续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的确没有恨过你。”
“可我也不喜欢你。”
她坦率且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喜,没有一丝隐藏,“我今日过来,不是为了你的祈求,而是因为屋子里的那个人是我的表哥,我日后也无法向你保证就此不来季家,因为这里是我的外祖家。”
“我唯一能向你承诺的,是我不会再和季知行有超越表兄妹之外的关系,自然,你信不信是你的事。”
“我只是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打搅我,更不要打搅我的身边人。”
她言尽于此,不顾林月脸色有多难看,落下最后一个字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开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其实心脏跳得很快,但又让她觉得很畅快。
直到目光瞧见不远处的阮妤,原本板着的小脸突然就红了起来。
“阮,阮姐姐。”她结结巴巴喊人,不知道阮妤听到了多少,只能朝人跑去,然后到人跟前,眨巴着小眼睛看着人却又不好意思询问。
阮妤看着她羞红的脸,却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很是宽慰地说了一句,“我们如想真是长大
了。”
她说着也没理会后头的林月,只和霍如想说,“走吧,回家了。”
霍如想点点头,脆生生应了声好。
两人辞别季家人,然后就离开了这。
日子过得很快。
很快就草长莺飞到了二月中旬,天忽然就热了,带着独属于暖春季节的温和,让人终于可以脱下厚重的棉袄,换上轻便的春衣,阮妤闲暇时间也跟霍青行带着如想、谭善他们出去踏青了几次,不过这种机会毕竟不多,她还得忙酒楼的事,霍青行因为越来越逼近的科考也变得越来越慢。
有时候,她回去,霍青行还没回家,她起来,霍青行又出去了。
两人有段时间连话都说不上。
就这样。
在众人殷切期待之下,江陵府举办的酒楼比赛也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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