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第 181 章

    元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少女。

    少女年纪不大,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月牙白对襟云锦大袖衫,相貌也好,虽不是明艳妩媚第一眼看去就让人印象深刻的相貌,却是越看越舒服,即使比起从前先帝时满宫从各地挑选过来的美人也不差。

    竹青色的莲纹留仙裙半遮半现一双绣着牡丹花纹的藕荷色绣鞋,除了头上斜插的两支玉钗也就耳垂上坠着一副珍珠耳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是个通透干练的女子。

    早先时候陛下遣溥谷去打听过那位的过去,身为那位的未婚妻,溥谷自然也没少查。

    年纪小,经历却不少。

    从前阮侍郎家的女儿,云萝郡主的孙女,后来身世被揭露后便回了家,没多久自己拿了家里管理酒楼的大权,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让一座半死不活的酒楼风生水起,去年又在长安开了一间酒楼,如今成了长安城王孙贵族们最常去的地方。

    聪明、有本事。

    可元德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

    他们这一路走来再快也要一个时辰,可少女却一句都不曾过问,即使先前在宫外,她听到陛下要她进宫也不曾怔忡一下,只是温温和和应了是,仿佛早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在宫里几十年,这样的女子,元德见得不多,唯独见过的几个,如今都在宫中居高位,想到陛下的心思,若是“公公,到了。”

    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元德的思绪。

    这是这一个多时辰里,阮妤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元德一怔,偏头看,乌木金漆造就而成的“中和殿”三字就在不远处悬挂。几十年风雨里打滚,不想今日却在这小小丫头面前错了神,元德心中失笑,面上却还是那副温和恭谦的模样,同她说了一句,“阮小姐稍候。”

    阮妤颌首,也是温温和和的一笑,眉眼未抬,继续垂着眼随着人往前走,至大殿前便停下。

    中和殿向来是天子平日办理公务的地方,此时大殿门扉紧闭,殿前也只有元德的干儿子喜福候着,看到他回来,年纪还小的喜福立刻跑了过来,压着嗓音喊了

    一声“干爹”,脸色有些苍白。

    元德看他一眼,嗯一声,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抚了抚衣袖,然后肃了脸色进去,门刚打开,里头的嘈杂声就传了出来。

    “我不同意”

    听到这一声来自庄黎的暴喝,阮妤这一路都不曾变化过的平静眉眼也终于有了变化,宽大的袖子下一双手紧握,两片艳色的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但也只是几个呼吸的光景,等脚步声重新回来,元德请她进去,阮妤便又神色如常地朝人一颌首,道了谢。

    中和殿里除去高坐龙椅的李绍,庄黎和徐长咎也在,自然还有霍青行的身影,他仍是一身下品的青色官服,可夹在这大魏朝最尊贵的三个男人里却是一点都不突兀。

    见他长眉微拧,似是没想到她会过来,阮妤不等他看向李绍便率先朝他露了个安抚的笑容,而后继续垂下眼帘往前几步行了个拜见天子的大礼。

    屋中的吵闹早在她进来的那一刻就停下了,李绍仍是一身冕服,长长的玉旒遮挡住那张俊美的面容,即使先前庄黎吵成那样,他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此时也只是淡淡颌了首,而后看一眼身边的元德,没有自己开口的意思。

    “阮小姐,陛下今日请您过来,是因为凉州来了信。”

    阮妤来前便猜到是凉州那边的信,此时也只是轻轻一抿唇,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元德低垂着眼眉眼,简言意骇,“晋王请您和霍大人携圣旨一道赶赴凉州。”

    不等阮妤开口,先前不曾发表多余意见的霍青行却率先沉声发话“我可以去,她不行。”他走过来,以保护的姿势站在她的身前,直视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神色平静,态度却坚决,不容置喙。

    李绍低眉看他,神色淡淡,双目漆黑,辨不出他的情绪。

    “你也不准去”庄黎没好气地说道,“凉州是李泓的地方,你这一去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他早不复从前的气定神闲,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徐长咎虽然没说话,可一向沉默内敛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先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居然与

    当年丹阳身故有关,他知道这个消息立刻回了家,可留给他的只有一封已经题好只等他落款的休书,去诏罪寺,可萧氏并不愿见他。攻打匈奴的事还在计划,他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李泓这个时候还以丹阳威胁李绍下退位诏书。

    这也就算了,他偏偏还让霍青行去送圣旨,不知道是不是打着要拿霍青行威胁李绍威胁他们的准备。

    “你怎么说”李绍终于开口了,问得却是阮妤。

    霍青行立刻皱眉,他抬头看向李绍,薄唇紧抿,下颌微收,双臂也瞬间紧绷起来,手指蜷起的线条冷硬紧张,可还不等他开口,手就被阮妤握住了。瞬间,萦绕在他身上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消而尽,他偏头,看着阮妤,微微蹙眉,低声,“阿妤,你别管。”

    阮妤却没理他,以宽袖做挡,继续牵着他的袖子,目光却看向李绍,“民女愿意去凉州。”

    “阿妤”

    霍青行沉声,神情十分不赞同。

    阮妤却看着他笑,既是安慰,也是实话,“你一个人去没用,他们要的不止是你一个人。”

    知道她说的是谁,霍青行眼中第一次含了一抹戾气,他从小到大还未对谁动过怒,即使小时候知道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是那样的情况,他也总是平静地去接受。

    可此时,他垂落在身子两侧的胳膊紧握成拳,薄唇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就连一双凤目也仿佛被浸入两滴墨水,沉得可怕。

    “霍青行,我们说过的,无论碰到什么都一起面对。”这一句话,只有霍青行一个人听到。

    他长睫微动,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垂下眼帘,紧紧握住她的手,哑声说,“好,我们一起去。”

    “你们”

    庄黎气得拂袖,却也知晓没有其他办法,除非他不顾忌丹阳的名声,任由李泓那个小畜生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不然他们只能受制于人

    他咬牙面向李绍,沉声质问,“你不会真想把皇位给李泓”他心中对李绍早无敬意,只是早些年还会伪装,可如今他却是连一点伪装都不愿做了。

    李绍倒也没斥责他,却也没看他,只是和徐长咎吩咐,“让徐

    之恒秘密跟随,至甘肃率领黑甲军擒下李泓及其党羽,死生不论。”

    这句话落下,殿中众人皆是一凛。

    庄黎和徐长咎倒不是因为最后四字,而是黑甲军黑甲军是皇家私兵,一直养在甘肃一地,这是李绍登基之后一点点重新囤积起来的,为得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当世知晓的人并不多。

    没想到如今他会动用这一支军队,看来他是真的想彻底解决李泓了。

    阮妤和霍青行不知道黑甲军的特殊性,此时神色微变自然是因为“死生不论”那四字。

    虽然阮妤也早就对李泓起了杀心,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手刃李泓但李泓毕竟是他的儿子,他居然能这样轻飘飘说出“死生不论”四个字,她不由抬头看向站在她身前的霍青行,她能察觉到男人有那么一瞬间胳膊线条紧绷,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又恢复如常了。

    谁也没有说话。

    等徐长咎答应之后,李绍便没留他们,只是看着转身要走的霍青行说了一句,“你留下。”

    霍青行脚步一顿,在宽袍大袖中轻轻握了握阮妤的手,温笑一声,“出去等我。”

    阮妤沉默地抿了下唇,点了点头,又朝李绍一礼才往外退去。

    庄黎和徐长咎已经率先离开了,元德跟在阮妤身后,把门关上,把偌大的殿宇留给那一对有着血缘却不得相认的父子俩。

    明明还未至傍晚,天色却逐渐变得昏暗了,夏季多雨,此时乌云坠在头顶,阴沉沉的,让人看着就难受。元德看着身旁的少女,她还是和来时一样,不言不语,袖手站在廊下,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的天空,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元德以为她会如原先那样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忽然听到耳旁传来一道缥缈的女声,“要下雨了。”

    元德一怔。

    他偏头,看到少女向外头伸手,张口想劝,但最终却和她一样,看向那乌云下坠的天空,沉默半晌,手搭在拂尘上,低声,“是,要下雨了。”

    “啪”

    豆大的雨珠忽然连串的往下掉,阮妤手中很快就聚了一汪雨水。

    此时的大殿中。

    李绍仍低眉注视着霍青行。

    霍

    青行却没看他,微垂着眼帘,沉默站着。

    大殿里有一个西洋送过来的时钟,这会滴答滴答转着,被外头的雨声覆盖,等指针转了一圈,李绍才开口,“这世上的事,不是你不去争就不会发生,你想要平安顺遂,想要保护你身边的人就只能去争去抢。”

    “如果当年你不去做,根本不会发生今日的事。”霍青行抬头,语气和神情都很平静,只有眼中带着一抹没有隐藏的厌恶。

    菱形窗格外有光斜照在他身上,年轻的男子在这偌大的殿宇抬头直视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他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漠,就连声音也没了从前的温润,有的只是与他同出一辙的凉薄。

    这一对父子,相见不过一个多月,可此时这样遥遥相对,却让李绍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

    他也是这样,站在大殿中,直视他那个昏庸无能的父皇。

    同样的话。

    他那会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在百转千回的犹豫后,最终还是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而如今旧景重现,他的儿子站在离他不过几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迢迢山水,让他抓不到也握不住,注视着那张与明月像极了的脸庞,李绍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第一次率先垂下眼帘,遮挡住眼中无尽的疲惫,“下去吧。”

    霍青行垂眸未置一眼,只行了一个君臣礼便转身往外走去。

    脚步没有一刻停留。

    李绍目视着霍青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眼睁睁看着门被打开,看着青色的身影步入那鲜明的光亮处,而他独坐于这昏暗的大殿,坐在这万年孤独的龙椅上,最终看到的只有在他面前一点点被合上的宫门,他的儿子带着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他眼前。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阮妤豁然回头。

    她看到男人脸上有那么一会是带着浓浓厌恶的,只是在他抬起眼帘看向她的时候,那张脸上剩余的便只有温润和让她安心的笑容。他朝她伸手,“走吧。”

    “好。”

    阮妤没有多问,把手递给他,两人在元德的注视下,一同撑伞步入雨中,离开了这座繁华的囚牢。

    回到家。

    自然要和爹娘说下这事

    。

    其实早在傍晚元德来找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很是不安了,生怕她出什么事如今听她说完这事,灯火下坐着的一群人简直称得上是目瞪口呆。

    阮庭之最先反应过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了眼霍青行,神色仍是不敢相信,好半天才干巴巴吐出一句话,“所以霍哑巴是皇子”

    阮妤看了眼霍青行,见他眉眼带着几分自嘲,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见他抬眸露了个笑才又和哥哥说,却没说是不是皇子,只道“事情紧急,爹娘,哥哥,我和霍青行明日天一亮就得出发。”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阮父阮母虽然焦心担忧,但也知晓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他们不想去就能不去的。阮母低头垂泪,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这都是些什么事”

    先是云舒莫名其妙失踪,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如今阿妤和小行还得去凉州那个鬼地方

    她虽然是妇道人家,但也知道这事凶险。

    “好了,”阮父心里也不好受,但到底是一家之主,沉默一会,劝阮母,“去给孩子们收拾下路上用的东西。”

    等阮母抹着眼泪离开,他才和阮妤说,“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小行说。”

    阮妤看了一眼霍青行,见他颌首,便跟哥哥起身往外走,本想去找母亲,安慰她几句,却被哥哥喊住,“阿妤。”

    “嗯”阮妤回头,笑看着月色下的阮庭之,“哥哥,怎么了”

    “我有话问你。”阮庭之的表情有些严肃。

    阮妤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哥哥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往前走,便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到院子里一株杏花树下,见哥哥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阮妤便开口询问,“哥哥要问什么”

    她今日事情还不少。

    明日一早出发,祖母那边自然得走一趟,萧英他们那边也得交待。

    “这事是不是和云舒有关”他的声音很轻,被晚风轻轻一拍就散开了,阮妤也是愣了愣,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她目光呆怔地看着眼前的蓝衣青年。

    阮庭之手指无意识划着今年才从别地移过来的杏花树树干。

    粗糙的树皮让他的手指很快就产生了疼意,可他却仿佛未察,继续一下一下划着,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回头,看着月色下神色呆滞的女子,垂下眼,又问了一遍,“是吗”

    阮妤没有回答,而是蹙起柳眉,“哥哥怎么会这么问”

    “我之前听你和萧英提起过云舒的事,还有凉州”但真的确认还是在今晚。

    “之前你说晋王的来信上让你和霍哑巴一起去凉州,其实不是晋王让你去,是云舒”他看着阮妤,看着她平静的神色,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哑,“是她,是不是”

    心中却已经确认。

    阮妤见他猜到也就没有隐瞒,点了点头,看他低着头,又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

    晚风带来阮庭之的不解。

    他实在不明白,云舒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为什么会谁也不说离开长安投奔晋王,为什么要针对阿妤

    可阮妤却没有给他解答,她只是沉默一会后,轻声说,“哥哥,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原因的。”就像她和阮云舒两个人,阮云舒会质问为什么别人总是高看她,却低看她。

    她也会疑惑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阮云舒却恨不得要她死。

    她们从出生,命运就被绑在了一起,如果一辈子不见面还能安然无事,可天命所在,她们不仅见了面,还离得那么近,这就注定她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和平共处。

    她低垂着眼睫,余光看到从屋中走出来的霍青行,和阮庭之说了句,“我不在家的日子,哥哥记得照顾好爹娘。”

    “还有”

    她沉默一瞬,看着阮庭之说,“这事不要告诉爹娘。”

    阮靖驰两片嘴唇嗫嚅一番,最终还是在阮妤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他目送阮妤走到霍青行的身边,而他站在原地,久久都不曾进屋。

    “真不用我陪你去”门外,霍青行看着阮妤,神色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不用。”阮妤倒是神色轻松,“有萧英陪我,而且我只是去和祖母说一声,很快就回来了,你还是”她看了一眼隔壁,想到刚才如想知道这事后惊天霹雳般的脸庞,哭着跑开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去和如想好好聊下。”

    霍青行也想到了如想先前的模样,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他目送阮妤登上马车,目送马车离开巷子,而后才拐进自家院子,看着那依旧亮着灯火的屋子,叹了口气,走过去敲门,听到里面传来的啜泣声,他开口,“如想,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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