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点飞雨秋叶鸣。
暮色沉沉,苍如海,黯如水。
先前一直在清水派中做饭的蔡婶,已经病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来,烧火煮饭的重任又重新回到方回燕的肩膀。
以往派中少见荤腥,如今花又青受伤;楚吟歌一边稳住大师姐魂魄、一边给花又青疗伤、一边给展林接骨,损耗不少气血;展林又断了几根肋骨
把几个师妹师弟视作孩子的方回燕心疼不已,不待楚吟歌提醒,他便提大刀宰鹅宰鸭,给他们炖香喷喷的肉汤,补身体。
晚餐做好,方回燕洗干净双手,才去唤各个师弟师妹吃饭,谁知在晋翠山上转了一圈,唯独不见往日吃饭第一名的花又青。
他心生不安,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说没看见。
糟糕。
莫非青青被坏人掠走了
方回燕连饭也顾不得吃了,和几个手脚好的师弟师妹们去找人。
傍晚时濛濛下秋雨,冷风落黄叶,石阶上青苔镀黄芽。
方回燕连伞也未打,只在腋下夹青青惯常穿的一件蓑衣,淋雨急行,翻过师妹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
藏经阁,没有;
旧仓库,没有;
展林的房间,没有;
自己的房间;更没有;
大师姐的床上,还是没有;
身上白衣湿透,都未探得师妹踪影。
到这个时刻,季从仪也不再计较之前和花又青拌嘴吵架的事情,放出自己驯化的海东青,给它嗅过花又青的衣服,唤它们快快去寻人。
此海东青与旁的不同,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机警敏锐,跟随季从仪多年,善猎善捉。
嗅完衣服后,它仰脖长鸣,呼呼啦啦地拍打翅膀,径直冲往长空。
放走海东青后,季从仪后知后觉。
好像也有个人一同不见了。
她转身问方回燕,焦急万分,问“哑巴少阴呢”
哑巴少阴比海东青更早找到花又青。
后山上,坟冢成群,最右后方的空地上,栽着几株桃柳,最大的那株桃树下,立着金开野的碑。
这原本是她们这些弟子给自己提前预留的葬身之处,这么多年来,一直按照自己的心愿,在这片空地周围种花植树。
秋来百花杀,唯独菊花盛。
花又青采了一捧菊花,素白鹅黄,淡紫浅粉,乌压压一大捧,轻轻搁在金开野的石碑前。
坟墓中,还是她当初带回、装着金开野骨灰的那六个小白瓷瓶。
那么高那么壮的哥哥,如今只剩下小小一捧。
先前供奉在此处的糕点,已经被野猴小鸟小野猫分食,只剩下残余的饼渣。
花又青俯身,触摸着盘子上残留的碎屑,不由得身体狠狠一晃。
她跪在墓碑前,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有颤声
的一句哥哥。
细雨湿衣,双膝陷于烂泥。
她躬身,为兄上奉上三炷香。
愿他魂魄安宁,愿他早登极乐,愿他从今往后,再不必做棋子,不必再担负如此多的重职,永远自由自在莫再为人世间所困,莫再为弟弟妹妹们操心
花又青拜了三拜。
身后有鞋子踩枯叶的声音,洇在浊水污泥里,沉压压,重得如沾水的蝶翼。
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墓碑出神。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已来不及。
和她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人,也从这世上离开了。
他或许都不曾听到她那句“哥哥”。
为何要自负呢
为何在他还活着时不肯低头呢
heihei那个时候,明明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为何她没有早早承认呢
承认她就是金玉倾,承认她就是当年被人贩子”带走的那个妹妹,承认这么多年,她的确在怨恨着父母,根本不是什么风轻云淡的放下,不是“还清父母恩情、今后两不相欠”的坦然
她从未放下。
所以到了离开时,她也没有向金开野承认。
如今,花木虽在,兄长再无处觅踪影。
俯身又是重重一拜,有人撑伞,替她挡住濛濛的雨。
哑巴少阴俯身,一手撑伞,便只剩下一只手,比比划划,示意花又青莫跪太久,泥水寒冷,容易冻坏骨头。
花又青的头发全湿透,她侧身,看着哑巴少阴。
那张铁面具将他整张脸都罩住,只留了小孔视物和呼吸;
她的异眼能轻而易举地看透铁面具下的真容,无需摘下这层障碍,便清晰地看到脸上狰狞、翻出的疤痕。
是刀剑所划,一刀又一刀,狰狞到让人看一眼便触目惊心,不敢再看第二次。
他的头发仔细挽着发髻,一根素淡的木簪,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用到断才会换新的,边缘磨得油润光亮;寻常的粗棉衣服,穿着久了,磨得袖口隐隐发软,但很干净,时常浆洗,松弛的经纬织线中,也没有什么污垢。
花又青仰脸,雨水顺着她脸颊往下落。
她抬手,去触哑巴少阴喉咙上的那道疤痕。
指尖尚未触到肌肤,哑巴少阴身体狠狠一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如被树枝戳到的绒绒小黄鸡。
“我可以帮你治愈咽喉,”花又青说,“待那些断开的地方被重新接上后,你就可以正常说话了。”
她的手指虚虚地点在空中。
哑巴少阴紧绷着身体,吞咽一下,覆盖在疤痕下的喉结重重一动,流下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泪的东西,缓缓滑落,顺着脖颈一路没入衣间。
啪嗒。
冰凉的雨水点在指尖。
哑巴少阴满是疤痕的脸笑了,覆盖其上的铁面具冰冷,仅用手指比划。
他告诉花又青
「不用,我
习惯了」
「我平时说话,也无人听的」
花又青看他许久,才垂下头。
“其实我也能帮你治脸上的疤痕,这些东西,爷爷都曾教过我,”花又青说,“你不必担心,只是要取你后背或者其余地方的皮来补疤痕就好,不损阴德,也不害其他人你若哪天想通了,随时来找我,都可以。”
话音未落,雪白雪白色海东青一声尖锐隼啼,震起千树万林鸟雀惊飞,野兔瑟瑟发抖。
花又青勉力撑起身体,简单一个清洁咒,清理身体。
她抬头看那低空徘徊的海东青“我出来太久了,应该是二师兄在找我们吃晚膳。”
晚膳时。
果不其然,方回燕把花又青抱回怀里,狠狠地揉脸又抱抱,心疼坏了“跑哪里去了啊青青知道二师兄有多担心你吗啊青行千里兄担忧啊,让我看看这衣袖呀在那里勾破了不要紧,今天晚上换下后给我,明天我就帮你缝上。这个位置,你想要绣个什么海棠花还是芍药花”
闻听“海棠”二字,楚吟歌勺子掉进碗中,又捞出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喝掉方回燕炖煮好的肉汤。
一连治疗多人,她身体也乏了。
展林虽然伤势算得上最轻,但这笔“被摔断肋骨”的帐,还是结结实实算在玄鸮门头上。
花又青要说,展林拼命拦着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略有些丢脸的实情。
就连那幻境非幻境的猜测,展林都暂时捂着,说缓缓再提现在一家人都在担心大师姐呢。
只是他经脉还没有完全恢复,需要再静休一夜,好好养养那肋骨上的伤痕。
晚膳后,雨水落得更紧密了,淅淅沥沥哗哗啦啦,骤雨打残荷,夏末秋初聒噪的青蛙也不叫了,蟋蟀尽数冻死,只剩下为过冬存储东西的松鼠,机敏地从一棵树杈跳到另一棵树枝头,摇摇晃晃,抖落秋雨无数。
雨水落在傅惊尘手持的鞭子上。
玄鸮门里,双生台中。
死去的大槐树被劈做七根木柱,艰难地架托着布有刀砍痕的小槐树。风吹过,根基不稳的小槐树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啪”
“啪”
“啪”
七七四十九鞭。
青无忧束发裸背,褪去上衣,跪在地上,直挺挺地受着师尊亲自执导的鞭刑。
只因他再三违背师命,险些打伤师尊在意的人。
他不曾叫过一声,只咬牙受着,提醒自己,都是应得的。
背上皮开肉绽,沾盐水的牛皮鞭,鞭鞭裂皮入骨地痛。
可只有痛,才能令青无忧长教训。
空气中的血腥味缓缓散开,那把染血的皮鞭丢在地上,青无忧没听到傅惊尘的声音,才慌了身,跪在地上挪着双腿。
傅惊尘负手,站在五步后。
青无忧一路跪着过去,重重为他磕了个响头“师尊,
师尊,弟子知错了。今日之教训,弟子绝不会再犯。”
傅惊尘说“这种话,你已经同我说过多次。”
青无忧心中怆然,用力叩首“师尊,这次我不知那人是清水派的更不知我那一掌误伤了他,恳请师尊谅罪。”
重重磕,头破血流。
被逐出师门的惶恐弥漫在他心头。
向来好脾气的师尊,今日为此事亲手执刑,定然是勃然大怒。
青无忧自觉非什么奇才,能被傅惊尘选中,一跃成为尊贵的亲传大弟子,怎能不令他扬眉吐气
昔日在外门时,傅青青、王不留哪一个不比他更优秀更风光都是他卯足劲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人物。
可现在,傅青青死了,王不留又同傅惊尘关系交恶。
这一代中,玄鸮门中最出挑、最风光的又是他青无忧了。
他不想再丢掉这颜面。
只想给师尊磕头,磕死在这里。
无论师尊说什么、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将他逐出师门。
傅惊尘终于弯腰“疼吗”
青无忧说“不疼。”
傅惊尘淡声“我记得,你们拜师时,我说过,平生最不喜满口谎言之人。”
“疼,”青无忧低头,“很疼。”
“你和无虑受过的挫折太少,以至于不知道疼的滋味,”傅惊尘低头看他,“你那一掌打在清水派弟子身上前,可曾料想到,她会疼,为师也会疼”
青无忧说“对不起,师尊。”
“你们俩,我视若己出,但就算是望子成龙,也终有望倦了的时刻,”傅惊尘说,“此等蠢事,今后莫再犯再有下次,你不必来见我,让人交了佩剑,自己去见你卓木师叔吧,他想多收几个徒弟。”
青无忧哽咽。
“好了,好歹是代管符宗事宜的宗主,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傅惊尘起身,“上次的药用完了么”
青无忧摇头,说师尊赐药,不敢全部用完,还剩了许多,足够了。
他心下缓和,长久地拜谢着傅惊尘,只觉,师尊还是很关心他这个徒弟。
方才亲自鞭打他时,也是将其余弟子屏退;亲自行刑,师尊他必然也很心痛,只是为了全他颜面,所以才忍痛下手
“我也不想总是鞭打你,教训你,”傅惊尘说,“伤在儿身,痛在父心。无忧,我知你聪慧,可玉不琢不成器。”
青无忧感激涕零“弟子知道。”
“也罢,终究是我先前太看重你和无虑,不舍得你俩外出历练,才导致你们如今沉不住气,”傅惊尘缓缓说,“现下有一任务,虽对你待人接物有助益,能帮你戒掉易怒易躁的毛病,但十分凶险”
青无忧重重磕头,掷地有声“弟子不怕艰难。”
“罢了罢了,”傅惊尘摇头,“此事恐有性命之虞,我怎能让我的大弟子落入如此险恶境地”
“求您了,师尊
,”青无忧乞求,“就让我去吧就让我将功补过,求求您。”
傅惊尘一顿“当真”
青无忧重重点头“当真,师尊一声令下,弟子纵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傅惊尘温声“我不想令你去以身涉险。”
“是弟子执意要去,”青无忧急声,“师尊,这是我主动求来的机会。”
“那好吧,”傅惊尘轻声叹气,他看青无忧的眼睛,“那么,前往泼粉山、海棠宗后崖,夺取还魂花的事情,我便交给你了。”
说完后,他又说“此事还是不妥,你年纪轻轻,此等重任”
“十分妥当”青无忧额头抵着冰冷地砖,“无忧一定不会辜负师尊的期许,定然会将那还魂花带回。”
傅惊尘负手而立,仰首望天。
雨止风散,一轮月若隐若现。
细细算。
此刻的青青,大约尚在酣睡吧。
那还魂花的消息,她如今也该知道了。
山川千里,不得共赏一轮明月夜。
摇摇晃晃一盏月,翻山越岭,被乌云遮蔽,唯独秋雨倾落,寒气一波胜过一波,冷罩晋翠山。
清水派中,花又青白日睡足觉,夜中久久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她大受刺激,以至于现在只想躲在清水派中;
可又想去看看叶靖鹰,他老人家早就说过自己天命将至,不知还能再看几回月升月落身份虽是假的,可情谊都是真的;
到最后,他不惜欺骗傅惊尘也要帮她,现在也不知他生活状况如何,还能不能在清晨时喝到竹叶晨露茶;
还有王不留,他现在怎么变化如此大,大到花又青都不敢认了;
这三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忧郁文艺小少年,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冷面无情脸;
喜欢同她聊发型和皮肤保养的湘夫人,大大咧咧的石山,多情的无情道剑客卓木;还有伤了腿、总是怯生生的蓝琴虽然两人有过节、可毕竟一同工作过,她养的小鸽子
最后,傅惊尘。
花又青咬唇,蜷缩着身体,用被子默默将自己裹起。
她很茫然。
到了现在,还能去见他吗
他还会怨恨自己吗
当初蛇佩没有唤来他。
说不定他还在怨。
因为她骗了对方那么久。
他怨恨自己也是应当。
若是,若是被他发觉她的底细,发现她真实身份,会连累清水派其他师兄师姐吗
越想,花又青越睡不着了。
她轻手轻脚下床,习惯性地先摸去大师姐房间。
大师姐温华君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脉搏微弱,花又青探过,没有什么问题,按照常理,她理应醒来,只是大约魂魄有恙,才不能完全清醒。
花又青抱着枕头,钻进大师姐的被子,
依赖地抱着大师姐胳膊,脸贴住她肩膀。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
已经好久不曾见面了。
鼻子发酸,花又青小声“大师姐,你什么时候醒来呀。”
知这是自言自语,不会有人回应,她掉了几滴泪,又低头擦,刚拭干,又听外间门吱呀一声。
花又青屏住呼吸。
楚吟歌和方回燕点燃外间的灯,在低声聊天,谈还魂花,谈这只有海棠宗后崖才生的树木花朵。
越听,花又青的心越沉。
楚吟歌打算只身去泼粉山取还魂花。
“我母亲曾是海棠宗的,”楚吟歌说,“关于那边,至少我比你更了解。”
“你可知海棠宗是什么地方”方回燕问,“那边虽然女弟子多、男弟子少,但少并不意味着没有,那些男的”
“我去,”方回燕说,“你留下,照顾师弟师妹别忘了,大师姐现在离不开你的照顾。再说,青青身体一直没好完全,万一她再出个意外,你不在,谁能帮她咱们派中,如今懂得治疗术的,除了你和她,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大师姐了。”
楚吟歌沉默了。
“明日我和展林一起动身,”方回燕说,“做师兄的,哪里有让师妹进虎狼窝的”
花又青藏在大师姐的被子下,安静地听这番对话,最后,才听方回燕一声叹“别皱着眉,楚楚,你要相信二师兄我的定力展林那边,你若是害怕他被采补,便去找些能令他暂时不举的药物,先灌给他便是了。”
楚吟歌“”
花又青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声音。
电光火石间,方回燕飞速旋身入内,掀开被子,看到她,不意外,倒是嘱托她换上鞋子,早些回去休息。
大师姐现在魂魄与身体不贴合,夜间发冷,花又青身上有病,不适合和她共枕眠。
花又青又下了床,低头穿有补丁的鞋子。
楚吟歌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花又青说,“你们聊天前,我刚刚过来。”
方回燕和楚吟歌对视一眼。
方回燕说“你先别把不举药的事告诉展林,这只是”
“我知道,”花又青苦恼,“可二师兄、三师姐,你们有没有想到,万一四师兄遇到好龙阳的海棠宗男弟子,不也是阻挡不了吗难道不觉得会更可怕吗”
方回燕“”
楚吟歌“”
“我倒是有一个绝妙的主意,”花又青说,“若去采还魂花,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方回燕问“谁”
毫不设防,花又青飞速封了他二人经脉。
这招,还是跟傅惊尘学的。
先前他教的那些阴险招数和歪门邪道,花又青皆实打实地学进去,现下应用,轻轻松松,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楚吟歌皱眉“青青,快解开
”
“带上我,我要和二师兄一块儿去,”花又青眼睛发亮,她说,“我这条命就是大师姐给的,于情于理,纵然豁出去这条性命,我也要去救她。”
方回燕望她许久“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花又青说,“但你们看到了,论身手,我一直不算差;倘若论机灵诡计,我在玄鸮门中这些年,也学了不少东西我现在能成功控制住你们,就能制住其他人,我是最合适去的人选。”
方回燕凝神解经脉,却觉此招果真绵密谨慎,一时半会,竟也不得要领。
他知道,青青师妹向来机智过人,她用尽心思设下的,哪里会轻松教他们逃开
“帮我们解开吧,”方回燕说,“我同意带你去。”
楚吟歌急声“二师兄”
“你莫着急,”方回燕说,“青青已经大了,莫再将她当作昔日顽童。”
最终,还是决定,楚吟歌留下,方回燕同花又青一道前去窃取还魂花。
关于这件事,花又青有自己的考量。
若是傅惊尘惊觉,不知会不会因此对清水派动怒;
昨夜她闯入玄鸮门中,又是抢人又是砍人,还被王不留看到了真实相貌假如此刻令傅惊尘惊觉,只怕很快就会来追她。
花又青不想给清水派招来灾厄。
刚好,现在大师姐也需要还魂花,她现下去海棠宗,那边人多眼杂,也算是
隐入浑水中吧。
她闭了闭眼。
纵然想同傅惊尘相见,可他
会想要见到她吗
当初留下的那些道歉信,傅惊尘可曾看过
他愿意接受她这么久的欺骗吗
花又青不知。
当务之急,只想救大师姐。
至于其他的暂且放一放。
她在太阳初升时终于抵达泼粉山。
泼粉山,以漫山遍野的粉红樱花为名。
多年之前,这座山还没有名字,春风一到,粉樱怒放,整座山峰都犹如笼罩在粉色烟霞中,朦胧妍丽。
但泼粉山湖泊稀少,很多孱弱的樱花树,都需要人为挑水来浇。
受春色生机感召,来此交媾的,不仅仅只有野兽,还有情投意合的男男女女,借着去山上泼水浇樱树的由头,以天为被,将地做床,无数风流韵事野外情缘,尽诉诸于无边际的粉色樱花丛中。
是以,附近人提到此山,多以暧昧神色,轻声问询,可要去那山上泼一泼水
泼一泼,便成了此山的名字,当地人为了顺口,都叫它“泼泼山”。
后来推行礼仪,官府禁止户外野合,无论关系,若捉到者,即刻将二人和蟹装起来,一并浸猪笼。
浸死之后,鱼虾分人肉而食,时移势易,直到猪笼中只剩下河蟹为止。
此称之为“河蟹运动”。
又
因举报有奖,设置丰厚报酬,一时间,举报成风。
即使是夫妻从山脚并肩而行,亦会被扣上“隐晦瑟情”的罪名,拉去三审六问,过堂之后一把红枷锁。
若想洗脱罪名,只能申请重审,遗憾官官相护,为不损伤政绩,自然要寸土寸尘地详细审一遍,但凡二人牵个手,这把红枷锁就解不开;偶有幸运者脱逃,不死也要掉块儿皮,面目全非乃至亲妈不敢认。
更有人借此机会,千万百计地找由头举报,党同伐异,诬害构陷。同行更是互相欺压轻贱,纷纷举报比自己生意更红火的店铺,一时间,店铺关门无数,惨遭红锁,外地客人不敢来,本地摊贩小心翼翼,经济大伤,街上多是心无杂念出家人。
此运动风风光光过几年,动乱开始,官府亦不在。
海棠宗的弟子看中此处粉樱,迁移至此,听闻昔日之事,觉“泼泼山”名字不吉利,又见粉樱如绸,特此改名泼粉山。
如今秋来,粉樱凋零,不见春色,唯有黄绿叶交相辉映。
花又青擦干额头汗水,悄然落在泼粉山上。
她同二师兄商议,兵分两路,二师兄从小路行,去探访有无直通返魂树的捷径;
而花又青走正路,暗中观察着各派之间的关系,打探关系。
刚至泼粉山,便瞧见一道深涯,令人惊奇的是,竟无人自后崖前行。
花又青好奇询问“为什么我们不御剑,从后崖那边直接抵达还魂树处呢”
方回燕耐心解答“传闻那崖下生着妖兽,多年来,但凡下去的,没有一个人能成功上来。”
花又青自动联想到玄鸮门中、黑水塘中的那个赣巨人。
她若有所思“这个妖兽会不会也身怀至宝”
“我不清楚,”眼看前方便是岔路口,方回燕叮嘱,“你这样的相貌太过扎眼,需乔装打扮一番变做男子吧。”
为防止被海棠宗弟子看中打晕拖走,花又青立刻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高宽一样的矮矮胖胖中年男子,同二师兄分别后,方往后崖方向走。
传闻还魂树三千年一开花,此刻想一睹还魂花风采的、想伺机夺宝的、想要借此机会大行采补之事的人,都聚集在此。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人都有,只是不曾有花又青变化如此丑陋的,她“气喘吁吁”上山,一路上,貌美女子皆避着她走,唯恐一个不察,被她纠缠到。
甚至于,有些男子也躲着她。
花又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要旁人都不靠近她。
唯一憾事,便是她变得这个男人太过了。
以至于到后崖这一程,竟不曾探听到半点动静,连想听点八卦都不成。
不得以,花又青努力回忆傅惊尘那个能调高感官的法子,认真将自己的五觉都增长了五倍,终于能在不接触的情况下,听得前面那几个八卦的男人。
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这句话,无论放在哪里都适
用。
或者,花又青还可以再给添上点东西男人多的地方,肮脏多。
仅仅是听了几耳朵,对方的话题,就已经从“海棠宗的女子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她们看不上我是因为她们拜金虚荣有眼无珠不懂得欣赏我们真正男人内涵”“谁会喜欢海棠宗的女子啊真是笑话”“哎你说,那个海棠宗女子看我好几眼了,是不是看上我了嘿嘿”,跳转到神秘玄鸮门中,说玄鸮门中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现在又为了博得心上人一笑,派遣了大量的玄鸮门弟子过来,只为博取还魂花,令女子开心。
花又青活这么多年,所谓三人成虎的事情,都听多了。
这句八卦里,唯一能信的,也就是“玄鸮门大量弟子来此”还靠点谱,其他的,基本都是添油加醋;
比如,这一路上,她也听到很多人说,傅惊尘大肆屠杀、凌虐各大掌门,只是为了复活白月光;
无情剑王不留同傅惊尘争吵,也是因为昔日白月光;
叶靖鹰闭门不出,多年不曾行医,只因未能拯救白月光;
花又青可不信,难道人人都有白月光
她可是和这些人实打实相处过的,至少,在她尚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什么“白月光”存在。
不过是以讹传讹,就像昔日芳初为大义祭剑,代代年年传下来,到最后,就变成一桩狗血扭曲的浅薄爱恋戏码。
不过
花又青眯起眼睛。
她刚刚,是不是看到了曾经打她一掌的那个小子
玄鸮门那个青无忧
视线中。
青无忧黑衣束发,负一把剑,在人群中颇为扎眼。
听闻海棠宗女弟子都能准确识别童男之身,此刻有几个围着他,悄声商议着这个优质猎物的元阳归谁;
纷纷扰扰间,青无忧察觉到有热忱视线,他下意识看,只看到一个宛若正方体的男子。
青无忧厌恶,皱眉。
都是些什么鼠辈。
真叫人感觉到恶心。
宛若正方体本体的花又青,此刻毫不吸引人,此刻悠闲自在,缓步上山。
这些人安营扎寨,大多是找些山洞挤一挤,也有人搞个帐篷之类的,遮风挡雨。
花又青去的晚,好地方都被旁人占去了,她转悠转悠,一路转到侧后方,不偏不倚,刚好撞见两名傲龙派弟子正欺辱一海棠宗的姑娘。
尽管清水派和海棠宗多有结怨,但身为女子,花又青又怎能白白看着那两名男子施暴更何况,那海棠宗女子看起来年纪比她还小,又不是自愿
无论修的是什么,花又青都不能坐视不管。
她顺手折了树枝,以木枝为剑,狠狠劈刺而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俩男子刺得抱头鼠窜。
俩男人愤怒,瞪花又青,怒喝“有胆报上名来”
“报上名来”花又青冷笑,“在下行
不更名,坐不改姓,白衣派方宏是也。”
俩男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年纪稍大的那个,方抱拳问“请问,白衣派不是早就灭了么还有方宏长老,今年不是已经年近九十了么”
花又青编不出谎言,一时卡壳,只高深莫测地笑。
这笑容,笑得那俩男人心中发毛,面面相觑,方开口“莫不是您已经习得夺舍之道”
花又青淡淡“既然知道,何不快滚。”
此言既出,那俩男人再不敢多言,你拉我我扯你,提着裤子便跑
别的不是,能从傅惊尘那个大魔头手底下活下来的,必然也不简单啊
待吓退那二人,花又青放脱下外衣,罩在那海棠宗女弟子身上。
她现今变做男子,自然还要保持着基本距离,不想吓到对方,缓声问“你还好吗”
“还好,”女子哭泣,“只是我,适才同人敦,伦过度,以至于浑身酥软无力,现下连路都走不成了才会叫那俩男子欺负这位公子,您可否行行好,搀我一把”
花又青虽未经人事,但在梦中却是和傅惊尘颠鸾倒凤好几次的。此刻听女子哀求,她不免心生怜悯,颔首答应。
她对女子向来没什么防备之心。
昔日间,在玄鸮门中,救蓝琴如此;
现如今,看这受欺负的海棠宗女弟子、气息奄奄地躺在这里亦如此。
上山时的冷落让花又青忘记了,海棠宗女弟子能通过走路姿势辨别男子是否还有元阳,又如何不能看出她的姿势就是个女子呢
可惜,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花又青好心肠,搀扶这脱力的女子到她口中的师姐所在处,却不曾想,在那距离后崖不到百米的小木屋中,竟还有个哭哭啼啼的海棠宗女子
还魂树生在泼粉山多年,从不曾被人砍伐或破坏,并不是因为人人珍惜。
而是那还魂树,生在后崖百丈深处,而又有一妖兽看守。
每隔十年,都需以女子做祭品,投到崖下,为妖兽做新娘。
倘若十年之久,无人献祭,那妖兽便会肆虐泼粉山,攻击海棠宗;若十年献祭一次,那这妖兽在后崖中,不仅可以帮助海棠宗防止偷袭,年年亦会诞育出可解瘴气的明珠,以供她们取来入药。
当花又青听到这个故事之时,她已经被那六十余名海棠宗弟子困住,被强迫变做原身,捆仙索捆住她身体,动弹不得。
“好厉害的丫头”为首的女子赞叹不已,捂着胸口汩汩的血,不在意身上被花又青捅出的剑洞,欣赏,“可惜,如果不是今日遇到你,我甚至都想收你做徒弟了。”
方才诱花又青上当的女子,扑到她脚侧,恳切“宴凤师姐,求求您,求求您,我已经骗了女子过来,您放过我师妹好吗”
“这是自然,”宴凤柔柔地拍了拍她脸颊,“乖宝,带着你师妹出去吧。”
她抬头,看被
捆仙索捆得结结实实的花又青。
六十六名海棠弟子一拥而上,重伤三十二名,轻伤十八人,就连宴凤自己,亦被刺了个对穿,好不容易才制服了这个漂亮小姑娘。
当真泼辣,当真能打,可惜不是她们海棠宗中人,那边只能献祭了她。
“这一次,”宴凤起身,满意,“如此能打的新娘,那妖兽定然满意。”
花又青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她身法灵巧,这一次倒是没有受伤,唯独裙摆被割破了些。
现在被捆仙索牢牢地约束着,现下只能冷漠地看那个利用同情心骗人的女子。
后者哭哭啼啼,的确浑身无力,咬牙,正狠狠地拆妹妹头上的新娘头饰,每拆几个,便无力地垂下手,仍强撑着,用酸软的手将它们狠狠地丢在地上。
蓦然间。
花又青想起,傅惊尘先前的嘱托。
乱世之中,莫滥发善心。
她当真是滥发善心,此刻被人陷害,见此状况,犹觉得她们可怜。
如今被捉,也怨不得旁人。
红盖头盖在花又青头上。
即是妖兽,寻常人必然是不敢入其洞府的。
宴凤和几个海棠宗弟子,抱着新娘装扮的花又青,秘密将她送到后崖深渊中一个山洞中,没有半点停留,拔腿就跑,像是迟了就会被追上
花又青暗暗地解身上的捆仙绳。
这种东西,主要是拘束人的魂魄。她有离魂术,但不敢妄自分离,唯恐被捆仙绳伤到魂魄。
身体上的伤,尚好疗愈,魂魄受伤可就糟了。
自己解不开,花又青便想办法,尝试模仿傅惊尘所习的五行之术,控一段小木条过来,将它顶端化成一团火,来炙烤身上的捆仙绳。
这招也是在玄鸮门时,叶靖鹰教给她的,说捆仙绳本质乃人真气所化,才能束缚人的魂魄。水生气,气也惧火,以火烤之,真气干则捆仙绳破
努力试了一阵,果真觉得那捆仙绳应声而泻,缓缓地失了劲道。
花又青大喜。
尽管手掌被火燎烧得有点痛,但不过是肉体之伤而已,忍忍便过去了。
眼看快要将捆仙绳烧到气绝,忽而,阴沉山洞中起了凉风,嗖嗖地席卷而来,不偏不倚,刚好吹灭她变做的火。
凉凉熨帖她方才被烫痛的地方,而那整个树枝,都好似在水中浸泡过一般,冰冰冷冷,潮潮湿湿,难以再度点燃。
花又青一顿。
寒凉山洞中,黑寂寂地染了几盏灯,幽幽若鬼火荧荧,萧萧瑟瑟孤寂晃晃。
啪嗒。
啪嗒。
山洞深处传来冷水滴石之声。
花又青坐在石床上,一边用力去解手上的绳索,一边警惕地望向山洞深处,不知其中会有怎样的恐怖妖兽。
不妙的预感越来越重,步步逼近。
隐约中,听到深处传来不急不缓的动静
,似男人前行,又或许是那妖兽出动。
见挣脱不开,她再度运行五行逆转术,努力烘干木枝,尝试继续烧束缚她的捆仙绳
“别乱动,”一道清越男声,我可不想眼睁睁看姑娘一双手,变成碳烤乳猪蹄。”
花又青登时僵住。
是傅惊尘的声音
他、他怎会在此
循声望去,只看一双青色的鞋子,再往上,是修长笔直的腿,隐在暗云纹的白色绸缎下,一步一走,步态从容。
微风吹动山洞中悬挂的红帘,一双修长的手指挑开纱帘,露出极英俊的一张脸。
身后幽冥白灯,顿时成了灼灼红烛。
还是她记忆中的眉眼,只是如今少了以往的孤傲气,多了几分柔和温润,谦谦君子如玉,愈发成熟了。
就像风华正茂的松柏之树。
花又青喉咙干痛,下意识脱口而出“傅惊尘。”
凉风挟一缕清寒梅香,男人身着如玉的白衣,似月下悠闲散步,腰间缀着蛇佩,仍旧是她熟悉的样子,连络子都是她当初亲手打的。
傅惊尘缓步而来,微笑问“你怎知我名姓”
花又青短促一声啊,茫然。
怎么回事
没有等到她回答,傅惊尘耐心靠近她,又问“此处危险,姑娘为何独身在此”
眼神淡漠,唯有礼貌的微笑一如既往。
她可太熟悉这种客套的微笑了。
他看起来就像完全不认得她。
花又青呆住。
愣神间,傅惊尘已然走到她面前,垂眼看她身上松了一半的捆仙绳,忽而一笑,柔声问。
“还是这样五花大绑莫不是姑娘心地单纯,又滥发善心,上了海棠宗那些女子的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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