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好天气,万物浓绿,这是晋翠山迟来的夏。
傅惊尘袖间是寒光凛凛的软双剑,瞧着是女子所用,在他手中小巧玲珑。
要知,纵使是一根树枝、一截枯草,在傅惊尘手中,都能百余步割断其人头;如今他虽给了花又青功力可余下还有多少
谁能知道
莫不欲犹不能掉以轻心,不知此人会做出何等事。
“定清苦心研究,找到能将记忆完整凝做珠的方法,”傅惊尘笑,“恰巧,我从玄鸮门中也得到些分离魂魄的法子,和定清手稿中提取记忆凝珠的方式别无二致。”
莫不欲巍然不动,风吹起他白花花的胡子,飘飘如仙。
“弘光大限将至前,也曾考虑过魂魄转生;可惜他犯下大孽,以盐生腌无辜女子,是极重罪过,”傅惊尘说,“注定再不能投胎为人,将被天道清算。他料及此事,便抽离自己记忆魄,效仿定清,凝做记忆珠,以待转机。”
莫不欲巍然不动。
“定清能窥探天机,弘光却不曾有这等本领,也不知他凝这记忆珠时,有没有想过,在不久之后,会被人窃走、融入自己体内,”傅惊尘忽而一笑,仔细审视莫不欲,问,“只是不知,如此多的记忆灌输此刻的你,是将自己视作莫不欲,还是弘光呢”
莫不欲说“无稽之谈。”
“哦”傅惊尘扬眉,直截了当地问,“敢问莫长老,若非你继承了弘光的记忆,当初贞山之上,你如何能指使黑魔精准救走万三娘”
莫不欲下意识转身。
“莫看了,”傅惊尘说,“此处无旁人。”
只有二者。
不必再虚伪地遮遮盖盖。
实质上,无需莫不欲承认或狡辩,下意识的反应瞒不过他的眼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坏人最懂坏人所想。
“还有,”傅惊尘迈步,问莫不欲,“你救下万三娘,暗中又使她去修那不老返生阵,究竟是你想要长生不老,还是为继续复活飞凰你暗中找寻方宏,是想要他在天下人作证、是我屠杀白衣派,还是因他是那被盐腌的女子后代你想利用他的肉身为飞凰做容器”
句句锥心,句句追问,莫不欲无可辩驳。
沉默不曾换来相让,傅惊尘步步紧逼,步步问“那被盐腌的女子已被青青超度入了轮回,再不能为你所用。你便打主意到我两个徒儿身上,挑拨离间,拨弄是非,要无忧背叛我,难道不也是看中他可能生成的那枚异眼”
莫不欲说“你如今不是我的对手。”
傅惊尘轻描淡写“不妨试一试”
他抬右手,袖间寒光闪闪,软剑如白蛇,冷光如赤信。
两下对峙间,莫不欲阴晴不定“你若此刻死在我手中,那清水派的青青,便再不能救了。”
他摸不清此刻的傅惊尘,是不是“芳初”。
曾经的芳初也鬼机灵
,一肚子坏水,若不是过于爱慕定清,也上不了莫不欲的当。
不被爱情影响的天才是不可控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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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二者还有软肋。
“黑魔一旦入体,便不会再离开;若想将它彻底从身体引走,除非你彻底堕落为魔,以妖魔的方式将她的魔气吸入自身,”莫不欲说,“若如此,你和她注定殊途,何苦呢不如且放任了她,何必瞻前顾后,就让她同样堕魔”
一柄横在脖颈上的软剑割破松弛的皮肤,莫不欲抬手结印,直直向傅惊尘身上压傅惊尘如今功力虽不如前,但毕竟正值盛年,身形一晃,避开他攻击,与此同时,软剑脱手而出,直插莫不欲的琵琶骨。
莫不欲急急后退,方避开被一剑刺透琵琶骨的命运,却也被激怒“傅惊尘。”
傅惊尘手腕一转,软剑刃指莫不欲,意识到今日杀不了他。
再怎么说,莫不欲这些年也不是白活的。
熬过一任又一任,送走一个又一个,还得了弘光的记忆珠;纵莫不欲无法继承弘光那一身本领,单单是记忆中的这些东西,也足以将他提拔到东阳宗的顶峰。
暂且杀不了他,那便将他弄傻罢。
也是一样的。
顺带着抽出他记忆魄,读一读,看看那把芳初血肉凝结的宝剑,究竟被莫不欲藏到何处。
不择一切手段,将知道过往的人全部灭口。
早在孟神爱写信告知记忆珠之事后,傅惊尘便指使她,窃取这两枚珠子定清和芳初的记忆之珠。
同莫不欲不同,傅惊尘不想得到这两者的修炼秘诀和那些传承,他只想瞒住青青,不愿让她得知真相;更不想她因错背了他人记忆,而影响自身的成长。
孟神爱和青青年纪相仿,一派天真烂漫,又只爱美,对修行算不上多么热衷。清水派中师兄师姐们都宠爱她,不会对她设防。
此刻,蕴含着定清和芳初二者记忆的珠子就在傅惊尘身上。
只需再摧毁掉莫不欲的记忆魄,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晓他和青青的真实身份。
软剑回袖,傅惊尘正欲动手,强抽莫不欲记忆珠,忽听得身后凌空几声响。
是莫传声以血破了此隔离封印。
这莫不欲唯一收的女弟子,英姿飒爽,耍一柄大刀,怒吼一声,从天而降,兜头直劈
她叫“大魔头拿命来”
哗啦
清水派里。
孟神爱头发湿淋淋,还未洗干净,便被花又青拽起。
温丽妃还没动手,只瞧见花又青肃杀一张脸,一勺冷水浇在孟神爱身上。孟神爱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愣愣地望着花又青,还未辩解,花又青便凝水为冰,将她冻在原处。
孟神爱惨叫一声“师姐,我冷”
“记忆珠呢”花又青问,“你把它给了谁”
孟神爱呆一呆,旋即呜呜地哭出声,分辩“这是为你好他说,寻
常人受不得那记忆珠的冲击。若是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你用了定清师尊的记忆珠,便真的成了定清师尊”
温丽妃神色复杂,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做;温华君留下的遗言中,要她善待师弟师妹们,却没有说,如果小师妹背叛,师妹殴打小师妹,应该如何
花又青问“你们往来的书信呢”
孟神爱说“阅后即焚,他不让我留下什么痕迹。”
越往后说,声音越小,低到不能再低时,她方弱弱开口“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就是傅惊尘”
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最初见傅惊尘,还是十三岁那年。
清水派中无师尊镇守,傲龙派和周围的其他门派来此欺凌,彼时的季从仪、花又青和孟神爱、谢垂星四人功力尚不够精进,难以抵抗。为了保护他们,方回燕被砍断一条手臂。
花又青满身是血地闯入人群,抢回二师兄的胳膊。
孟神爱没有花又青如此好的资质,她差点被血腥味熏晕,撤退时没跟上,险些落入那些恶人掌中。
是傅惊尘现身,救了她。
她只当对方是个好心肠的帅气大哥哥,后来又遇见几次,都是落单时,都被傅惊尘救下。
在孟神爱彻底放下戒心后,傅惊尘方说,清水派的青青,是他的妹妹。
但因先前做了些错事,不能与她坦然相认。
他掐算出青青未来有难,却又不可直接出现在她面前,只好暗中请孟神爱帮助
听到这里,花又青不可思议“你全信了”
“他和你长得本来就像嘛,再说,那个时候,谁知道他就是傅惊尘呀我看他那么可怜,那么疼你,”孟神爱委屈,“再后来,知道了,更不敢说我怕二师兄失望。”
底线都是一步步降低的。
一开始只是出于同情,告知傅惊尘、青青的近况,一年几封信;再后来,青青从迷毂枝的梦中苏醒后,傅惊尘略略提了黑魔之事,袒露身份为救青青,孟神爱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往外拼命递出情报。
温丽妃恨铁不成钢“蠢货啊蠢货。”
孟神爱不敢说话。
在这件事上,她是站傅惊尘那一边的。
清水派这些人究竟有多大能力,她一清二楚,温丽妃这种“誓死铲除黑魔”的劲头,在孟神爱看来,也更像是螳臂当车。
“算了,”花又青捏了捏鼻根,沉重一声叹,“一个好的世界应该允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存在。”
孟神爱弱弱“可是我和你同龄哎青青,别叫我小姑娘。”
花又青说“蠢姑娘。”
孟神爱难受“可是你们一看就是亲兄妹啊”
“长得像,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夫妻相,”花又青纠正,她抬手,将困住师妹的冰融化一半,问,“那两枚记忆珠,你确定都给了傅惊尘”
孟神爱点头。
身后,温丽妃冷笑一声“果然是他,狼子野心,堕落为魔,还觊觎我清水派留下的至宝。”
她愤怒,手中大刀重重落地,震得地摇石晃。
花又青彻底解开孟神爱身上冰封的桎梏“他没有那么坏。”
温丽妃冷峻“你犯痴也要有个度。”
“以前我总是不相信他,害他遇到不少意外,也伤了他的心,”花又青说,“我不想再犯这样的错。”
她握住凤凰玉佩,闭上眼睛,默念傅惊尘名字;在床上所学到的,不仅仅是那些身体上的快乐,还有些能够通感、查探他位置的术法。
只是这些东西,花又青使得有些生涩,磕磕绊绊,还没仔细辨认出方位,又听孟神爱开口。
“但方才,他传信给我,”孟神爱结巴,“说会吸引你们注意力而且,那信来得极快,我想,傅惊尘应该就在附近吧”
平地一阵急旋风。
孟神爱抬手,连花又青衣角都没碰到,便干巴巴地瞧她溜了个无影无踪。
眨巴眨巴眼,扭头,
温丽妃寒浸浸望她一眼,只字不言,提刀便走,头也不回;另一侧,方回燕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孟神爱一眼,没指责她,撩袍急追。
没有人能追上花又青。
龙凤玉佩互相感应,为她指明此刻傅惊尘所在方位。
适才,花又青没有错过孟神爱的每一句话。
十三岁那年,血战,抢回二师兄手臂。
算起来,是她在傅惊尘身边刚死去后的第一、二年,傅惊尘便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蹙眉。
青无忧口中的“师尊为复活你和黑魔做的交易”,醒来后身体上的伤痕,奇怪的迷毂枝若是她当真穿越回过去,不是幻境,死亡后,如何又能重新回到现世啊
若流言当真,她的“生还”是傅惊尘一手挽救,那他会用什么同黑魔做交易
魂魄肉身还是
花又青不能深入地想,越想,她的心脏欲发痛到要裂开。
难怪,同生共死符,囚禁于玄鸮门,他口中“再承受不起”的代价如果真是以魂魄做交易,他哪里还能再救她第二回他只有一个魂魄。
她咬紧牙关,身体有森森寒意。
那并非是风,而是傅惊尘此时此刻所受的刀剑之气。
刀剑相逼,招招欲置他于死地。
傅惊尘就在晋翠山上,同二人打斗。
衣衫被刀剑尽割破,血淋淋地翻出血肉,露出其中森寒的白骨,傅惊尘的软剑砍掉莫不欲半个脚掌,另一软剑刺透莫传声的手臂,三个人谁都讨不过好去。
血腥味浓郁,一直埋伏在后的石山终于追出,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徒弟,探头探脑,拿刀剑比比划划,却又畏首畏尾,不敢上前。
神仙打架,他们这几人纵使上前,也是炮灰。
这几个不起眼的小徒弟茫然中,其中的王小四无意间抬
头,眼中艳光大盛,惊叫“女神仙”
身侧的弟子循声望去,呆住。
晴空万里,一白衣女子若裹云披霞,飘然而至。隔得太远,瞧不清那女子面容,只听她声若仙乐
“何方疯狗,在我晋翠山中撒泼”
王小四打了个寒噤,终于看清女子长相,呆住。
这、这这
这不正是当初死在他剑下的傅青青么
虽有传言她死而复生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王小四看傻了眼,木呆地仰面,看仙女自他们头顶飞跃,稳稳落在地上。
衣袂纷飞若坠湖之花,花又青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透明剑,潇洒挽剑花,三下五除二,半两拨千斤,轻松将莫不欲和莫传声师徒二人逼退,护住受伤的傅惊尘和同样狼狈的石山。
横剑在身前,她傲然“想杀我哥哥,就踩着我尸体过去。”
耍完帅,又回头,紧张,小声“哥哥,你还好吗”
傅惊尘在为自己止血从花又青出现那瞬间起,他便干脆利落地掐断龙凤佩共感“还有几口气。”
花又青放宽心,怒视主犯。
莫不欲断掉半个脚掌,血流如注,却仍扶住身旁莫传声,运气为她疗伤,笑看花又青“真该叫那些人过来瞧瞧你如今的模样。”
“我知道自己现在肯定看起来很帅,”花又青谦逊,“不过您现在看起来很狼狈了,莫长老。”
莫传声毕竟底子尚薄弱,撑不住傅惊尘的那几剑,纵有师尊疗伤,此刻唇角犹挂着血迹。她怒目“你如此做,袒护这个魔头,对得起方师叔么”
花又青惊讶“你说话好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提我二师方回燕难道你爱上他不成”
莫传声涨红脸,大声“不可不可妄言”
花又青看着她红透的脖子和耳朵,决定不再同这陷入单恋的可怜女孩子讲话了。
为莫传声疗伤的手一停,莫不欲胸腔一震,喷出一口血,剧烈咳嗽,看眼前的几人。
花又青一来,形势顿时颠倒。
这个疑似定清转世的女孩子,不容小觑;若是她与傅惊尘联手,今时今日,说不定真的能将莫不欲和莫传声斩杀在此处。
幸好还有后手。
莫不欲抬手,擦了一把血,看花又青和她身后缓缓起身的傅惊尘,指尖沾血,口中念念有词,是花又青不懂的咒语。
花又青警惕,问傅惊尘“哥哥,他在说什么”
傅惊尘说“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知道”
“我从何知道”
花又青喃喃“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傅惊尘说,“别盲目夸,脚踏实地些。”
花又青“”
谈话间,花又青一剑刺去,精准对准莫不欲面门,决定阻止他继续念咒
谁知这奇怪的咒语有什么作用万一他怀恨在心,要把傅惊尘变成一个丑八怪呢
身后傅惊尘被她举动惊住“青青慎重”
他抬手,只扯下花又青衣裙上的一块儿布。
来不及了。
手中的剑刃在触到莫不欲脸庞时发生畸变,莫不欲整个人在顷刻间化作烂泥般的东西,像一汪沼泽地,陷入便再也拔不出。
意识到这点的花又青足尖点地,想要后退,已经迟了,手中剑刃重新散作空气,她来不及挣扎,整个人便被强大的吸力所吸住,挣脱不得
花又青和莫不欲一起,眨眼间被吸入地下。
只有莫传声站在原处。
她也惊住了。
平坦地面,没有丝毫搅动过的痕迹。
那两个活生生的人,竟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惊尘不眨眼,将手中软剑插入莫传声琵琶骨,一拧,剑刃搅动骨头,莫传声痛不欲生,咬牙怒视他。
“方才是什么咒语”傅惊尘寒声,“说。”
“我如何知道,”莫传声咬牙,“师尊知识渊博,修为深不可测,又岂是你我凡人可知晓的”
说到后来,她痛得嘶嘶出声。
傅惊尘抽出软剑,缓慢折磨着插入她另一侧琵琶骨。
闻声赶来的方回燕急急拦下,干脆利落替莫传声逼出软剑“师母,不可虐杀无辜”
忍无可忍,傅惊尘说“说人话。”
“如今这世上,不会有谁比定清师尊懂得更多,”方回燕稳住心神,直言,“清水派中有师尊的记忆珠,原本要给青青的,如今也只能先给你用。我想,师尊记忆中,一定有和此咒语有关的玄术哎你手里面拿的是什么东西”
“正是令师尊的记忆珠,”傅惊尘容色冷峻,“别吵。”
眼看莫传声性命无虞,方回燕放下她,紧皱眉头,连小偷强盗都懒得骂了,直接说“你考虑清楚,我师尊活了一百几十年,他的记忆十分庞大,是你数倍有余”
言外之意,这段记忆下去,若傅惊尘神智不坚定,便是这一百几十年的“定清”记忆占据他身体。
这也是记忆珠不能乱用的原因。
若张被完整地注入了李的记忆,那在张的认知中,他是张、还是李
就像有着温华君记忆的温丽妃
在某些时刻,延续着记忆照顾师弟师妹时,她是温华君还是温丽妃
一切未可知。
强大的记忆灌输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夺舍”。
方回燕默然片刻,说“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嗯,”傅惊尘淡淡,平静地接受了“继承前世父亲记忆”这个事实;他连可能的亲妹妹都睡了,左右也不差这件事,记忆而已,乱便乱了罢,“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
“若我受令师尊记忆影响,对着青青唤女儿,”傅惊尘言简意赅,“还望不要见怪。”
方回燕震惊“你平时在和我们青青说什么东西”
傅惊尘将定清的整颗记忆珠放置于额间,闭眼。
青青生死未卜,不再犹豫;夺舍与否,皆置之度外。
那些修行、爱恋、纠缠、痛苦、生死离别、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缓缓在他脑海中铺开。
百余年前,桃花灼灼百花艳,两岸翠柳蘸水开。
桃红柳绿,春色依依。
苦修的定清,偶尔在客栈落脚,刚刚推开门,便有一团蜜饯梅子香的少女,跌跌撞撞入内,撞了他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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