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淞仔细打量九荒的笑容, 自己的嘴角也若有似无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然而九荒笑着笑着, 忽又不自觉的看向了叶承锡,见他怒急的表情中隐隐透着一抹恐慌。
九荒嘴角的笑容一点点的收拢。
师父常说“儿女”和“徒弟”都是讨债鬼, 无论做“师父”还是“父亲”,都是上辈子欠了债来还债的。
所以九荒知道叶承锡是他亲生父亲后, 放心大胆的从他手里“讨债”,一丁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可若叶承锡不是他父亲,自己岂不是欠了他么?
需要还给他什么呢?
九荒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最近与叶承锡相处的日子, 叶承锡对他好像真的挺不错的。
不知为何, 叶承锡突然从九荒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脉温情。
这股温情似微风般清淡, 却有一股磅礴的、镇定人心的魔力,叶承锡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 按在了桌面上。
颜苓冷笑一声:“夫君是信了?”
叶承锡摇摇头,深深提了一口气, 看向叶承淞, 语气凝重:“大哥,你是叶家族老会的大长老, 也是归海宗执法堂的大长老,应该明白空口无凭。”
叶承淞平静道:“我说过, 我有办法可以证明。”
颜苓接话:“行, 那便证明吧,还我一个清白, 再还我一个公道。”
叶承淞刚要说话, 被九荒打断:“不需要你证明, 我不喜欢被人验来验去。我应该是有天工血的,昨天才试过,我能造出只有天工才能造出来的机关。”
他认的坦白大方,厅中众人惊怔。
叶承锡一时间乱了心绪。
天工不像天武和天灵,这个种族本身就很少,留在凡人境的血脉更是少之又少,他从未见过。只听说专研究机关术的物生门里有位天工后裔,只不过血脉已是非常稀薄。
他想到了九荒造的那只机关蚂蚁,又想到了九荒打算造的羽人翅膀。
九荒真有天工血?
那他就不可能有天武血。
天人的血脉传承不存在混血,就比如天武和天工结合生出的孩子,可能是天工,也可能是天武,但绝不可能两者兼具。
天人如此,后裔也是如此。
故而像他们叶家,重要人物婚配时,娶的都是没有血统的平凡人,方可保证后代拥有天武血脉。
颜苓的家族没有天人血,他二人不可能生个天工出来。
在座的族老们也各个面色凝重,因为叶承淞指控当年颜苓与邪修偷情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两口子会成婚,完全是家族联姻。
叶承锡未成婚之前曾有心仪之人,可惜那女人死了,他还为她在剑峰顶上种了棵树。
至于颜苓就不清楚了。
刚成婚那会儿两人虽也出双入对,可凭谁都能看出来两人貌合神离。
直到长子出了事儿,颜苓遭受打击,本就因为生产虚弱的身体更是糟糕透顶,险些丧命。痛苦又愧疚的叶承锡寸步不离的照顾她十数年,两人才终于开始有了些夫妻的模样。
再生下第二子叶蓝钧后,两人已是颇为恩爱。
颜苓从瞠目中回神,扭头瞪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九荒蹙眉,她杀气腾腾的目光激起了他的敌视心。
念着是生出自己的母亲,压下情绪,九荒摇摇头:“我没有胡说。”
颜苓呵斥道:“你师父的机关造物术鬼斧神工,你能造出机关法宝有什么稀奇?”
一位族老立刻道:“老荒山君懂得机关造物术,知道的怕是不多吧?听说给徒弟找陪练,做的木头人还得依靠抽魂,夫人是如何知道的?还用上了鬼斧神工这个词?”
众人齐齐看向颜苓,她果然认识九荒的师父。
颜苓冷眼杀过去:“大长老方才不是说了了,老荒山君是天工后裔,难道不懂机关造物术?”
叶承淞蓦地轻笑一声,淡淡瞥她一眼,眼中写着“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验!”颜苓回视他,态度坚决,“必须验!”
“验吧。”叶承锡也说,尽管语气透着些无力感,但他还是选择站在自己夫人这一边,“若验不出个所以然,大哥,你必须为今日之事负责。”
“那是自然。”叶承淞有恃无恐,微微一笑。
冰玉池中。
已经过去五日了,冻成冰雕的曲悦觉得自己的意识也要开始进入休眠,需要不断在脑海里想事情。
不去打扰雪里鸿恢复精气神,眼下脱困可全指望他了。
可他说需要十五日,曲悦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再撑十日。
突然,她发现雪里鸿那座冰雕胸前亮了下,莫非他要破冰而出了?
但发出光芒的似乎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胸前挂着着吊坠之类,很像是某种血契发出的信号。
有人在向他求救?
是九荒?
可曲悦从没听九荒提起过,他有联系雪里鸿的方式。
光芒只闪耀了片刻便归于沉寂,雪里鸿似乎毫无反应。
然而不到一刻钟,雪里鸿那座冰雕忽地睁开眼睛。
嘭——!
周身的冰晶碎裂成指甲片大小,飞溅在池水中。
曲悦连他人影都没看清,便被他扛在肩上,朝海草无水区飞去。
雪里鸿扛着她从水门出去,进入琵琶内部。
嘭——!
他在曲悦脊柱骨上一敲,也敲碎她身上的冰。
“走,去十九洲。”雪里鸿语气急促。
曲悦愈发确定是九荒出事了,二话不说带着他穿过红色盾牌,进入天罗塔。
一路去到曲宋修炼室,曲宋不在修炼室里,经阵法盘回到紫星城。
曲悦想打开五扇门是为了来去十九洲方便,从冰玉池进出就行,现在发现行不通。
池水会将她冻成冰雕,且山洞里还坐着个把门的宗权。
“前辈,九荒出了什么事儿?”抵达紫星城,跟在他身后前往叶家,曲悦才问出口。
雪里鸿本尊二十出头的皮相,相貌清秀,皮肤极为白皙,发色也是霜白——据说原本是黑色,五百年前为了救吃下合道果的九荒熬白了头。
可他一离了冰玉池,就给自己折腾成四十多岁的皮相,身上的法衣也换成灰扑扑的破袍子。
雪里鸿没有回答。
曲悦有叶府的腰牌,是叶府的贵宾,可以自由出入叶府。
没人认识老荒山君,她轻而易举的将他带进去。
随后就变成了曲悦跟随着他,曲悦发现叶府的地形,他比自己熟悉多了。
“站住!”
距离一处院子老远,便被一排护卫拦下。
曲悦侧耳倾听,前方传来嘈杂的声响,有许多人,应是叶家在召开族会。
“滚!”
雪里鸿一道掌风击过去,那些护卫便如被飓风袭击的森林,扑啦啦倒了一大片。
旋即大步朝议事厅走。
挨冻这么些年,身体极是虚弱,但对付这些人依旧是不费吹灰之力。
曲悦追上去,直到此时才感觉到他真是九荒的师父,一股子蛮横霸道不讲理的山大王样子。
议事厅内尽是大佬,雪里鸿一出手立刻便感知到了,是个高手,是老荒山君!
叶承锡:“不许拦他!”
正要接受叶承淞检验的九荒目光骤亮,转身跳飞出去,却飞奔到了雪里鸿身后:“六娘。”
曲悦正要说话,眼睛瞪大。
只见雪里鸿转过头,一脚准备踹九荒腿弯上。
九荒身手矫健,完美躲开。
雪里鸿立马再抬一脚,踹向曲悦。
九荒老老实实挡下,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脚:“师父,你跑了三百年,怎么一回来就打我?”
雪里鸿冷笑一声,抱着手臂往厅里走。
九荒跟着曲悦:“六娘,你怎么会和我师父一起?”
曲悦哪有闲工夫与他解释:“发生什么事情了?”
九荒道:“叶承淞说我不是叶承锡的儿子,是颜苓和师父的儿子,正准备验。”
曲悦一怔,叶承淞出关了?不躲了?
他为何不等到赏剑大会搞大动作,选择提前出手了?
曲悦先传音问:“韭黄,是你请你师父来的?”
瞧见九荒迷茫的表情,果然不是他,那就是颜苓了。
叶家族会,曲悦不方便入内,她看不到里头的情况,只能用耳朵听,敏锐听到了颜苓的心跳声。
在雪里鸿入内后,她的心跳快了很多,两人果然认识,且关系不一般。
雪里鸿当年救下九荒,并不是个偶然。
……
一名族老道:“你这邪修好大的胆子,身上背着无数人命,归海宗正在抓你,竟闯进我们叶家来了!”
“此事稍后再说。”雪里鸿稳稳站着,“进来!”
师父的话不能不听,九荒道:“我先进去一下。”
曲悦点头:“去吧。”
九荒重新回到厅中,站在雪里鸿背后。
那族老可不管,指着雪里鸿喝道:“拿下他!”
九荒立刻跨步向前,挡在雪里鸿面前,黑眸迸出杀机,似一头凶恶护犊子的猛兽。
“滚。”雪里鸿绕过他,背着手往前走一步,目光只在苍白的脸上停留一刹,便转向了叶承淞。
叶承淞笑道:“是颜苓请你来的?来的真快啊,但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够带着这个孽种全身而退?”
雪里鸿也笑:“孽种?对,真的是个孽种,我是来帮你们打死他的。”
叶承淞:……
雪里鸿又看向叶承锡:“验他是天工还是天武毫无意义,他很特殊,既是天工也是天武。”
叶承淞冷笑:“胡说八道,我从没见过有谁是双血脉。”
雪里鸿啧啧:“那是你眼瞎,你眼前就站着一个,我改造出来的。”
听他这样说,叶承锡反而少了些紧张感:“荒山君,他的天工血脉是你改造出来的?”
雪里鸿垂了下眼睫,道:“叶家主,你先前与他比对丹田灵气不能相溶是吧?”
叶承锡点头:“是。”
雪里鸿指着九荒心口:“你抽错地方了,试试心脉。”
叶承锡微怔:“心脉?”
雪里鸿将九荒推出去:“试试。”
叶承锡做事一贯利索,九荒对师父的话也是言听计从,虽然困难,但两人都忍痛取出一丝心头精血。
众族老包括叶承锡自己都紧盯着这两滴精血,灵气果真相溶!
叶承淞目光一凛。
叶承锡则终于如释重负的笑起来,鬼知道他刚才都经历了什么样大起大落的心境。
这修炼之路,初时容易激动,中段则有股看破红尘心如止水的意味儿,可抵达所谓的返璞归真境界之后,还真是越来越像年轻时了。
叶承淞从椅子上起身:“他明明是天工!怎么能改造?”
叶承锡也不懂,看向雪里鸿。
明明是害他父子分离五百年的仇人,一个杀人如麻的邪修,可叶承锡现在看他真像是看恩人。
雪里鸿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他五岁时吃过合道恶果,其实那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死了……”
雪里鸿找到小九荒时,他那具小身板已被恶果之毒腐蚀的残破不堪。
雪里鸿当机立断,抽走小九荒的魂,又剜出他的心脏以及还剩下一半的大脑。
“至于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能用了。”
雪里鸿折了自己两根肋骨、两根腿骨化为骨架,再割了一些肉,融合天工族的造物神木,打造了一具新的肉身。
面貌、高矮胖瘦,甚至连肌肤纹理,都是按照小九荒原本的样子雕琢出来的。
随后放入保存下来的心脏和大脑。
心脏可以生血,身体便不会缺血。但因为合道恶果的污染,心脏生出的血是有毒的。
雪里鸿有想过以其他代替,但他最终选择最大限度的保留小九荒的完整性,有心有脑有魂,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九荒诧异:“师父,我还算人么?”
雪里鸿不容置喙:“当然是人,不然是什么?别计较身体,那不过是个壳子,神造人时,也是随便拿点材料造出来的,何况你的壳子都是真肉真骨头……”
养了大半年,小九荒才醒过来。
身体机能已经和正常人一样,可意识不太清楚,脑子时常糊糊涂涂,走路同手同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雪里鸿就开始教导他雕木头,培养他的专注。
同时逼他练功,培养身体的协调性。
做了许多木头人,嫌弃它们一板一眼,小九荒正是模仿的年纪,怕他跟着木头人学的更傻了,雪里鸿便去抽魂回来塞进木头里,培养他的反应能力。
“基本上他是个正常人,只是除了武学之外他学什么都很慢,除了对危险敏感之外,对什么都不敏感。”
离开时,七情的窍门,他只开了一窍。
不过三百年过去,如今他已开三窍。
这估摸着是曲悦的功劳。
雪里鸿看向叶承锡:“所以,他是你半个儿子,也是我半个儿子,天武的血,天工的骨,他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人后裔。”
叶承锡怔怔无言。
雪里鸿道:“当然,这半个儿子你不想要也可以,反正这种除了会把自己气死、毫无用处的儿子,要来也没什么用。”
九荒非常不满:“师父。”
雪里鸿:“怎么,我说错了?”
九荒:“您既然都重新雕个新身体给我了,为何还比着原来的模样雕?”
雪里鸿:“不然呢?”
九荒不忿:“当然是将我雕刻的体面好看一些。”
雪里鸿上下打量他:“你现在的相貌不体面不好看吗?”
九荒用手比划一个大圆:“可以比现在更体面更好看。”
雪里鸿睨他一眼:“要多体面多好看?脸大两丈二,腿长三丈三?”
九荒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大饼脸巨人的形象,再比照一下曲悦的身形,悻悻道:“那还是不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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