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在他脑门上轻轻削了一下“你知道蛋有多贵吗赶紧吃。”
鸡蛋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她隔两三天才会给他吃一个。
她自己就更舍不得吃了。
裴九凤心里清楚,想说“你不吃那我也不吃”,可是喉头如同被棉花塞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不能说,说了就代表他向妖人认输了,他承认自己中计了,他对王大春有了依赖之情。
喉头滚动几下,最终他硬下心肠,一言不发,伸手接过那碗疙瘩汤。
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如冰坨子一般,令他接碗的手颤了颤。
她刚刚在烧火,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就这样都不热乎
端住疙瘩汤,拿小勺舀着,一口一口吞咽着。
她又坐在床边,两眼放光地盯着他吃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不再感到如坐针毡,随便她看。
只是,余光不由得落在她撑在床边的手臂上。她衣裳很短,手腕露出一大截来,又细又瘦,皮肤上布满伤痕,纵横交错,多到数不清。
难怪她的手那么冷。
现在已经接近深秋了,她却穿着短小的单衣。
把疙瘩汤喝完,那只荷包蛋便剩在碗底。裴九凤已经养成了习惯,把最好吃的放在最后吃。
他强忍住舔嘴唇这种有失体面的举动,绷紧了唇,用小勺舀起圆润漂亮的荷包蛋,凑到嘴边,张大嘴巴一口咬掉一半
香嫩滑
味蕾得到充分的安抚,传来满足的感受。
裴九凤已经不会自嘲了,他现在觉得任何食物都是珍贵而美味的。充分咀嚼然后咽下,又张大嘴巴,将另一半吃掉。
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下肚,胃里被填满,传来难以言说的饱腹感。
裴九凤又一次感到幸福和满足。
他现在特别容易满足,有吃有喝有人在旁边看着他,他就觉得真好。
但是王大春一定不觉得好。
“你拿银子买一身棉衣。”将空碗递给她时,他抬眼看着她说道。
韶音接过碗,自床边站起身,不以为意地说道“花那个钱做什么穿得厚了一点都不方便干活。”
说话间,端着空碗就往外走。
裴九凤一时急了,朝着她的背影说道“你别舍不得花钱别的钱可以不花,你的棉衣一定要买”
比如护肤的面脂,可以擦脸、擦手,防止皲裂,他就没有开口提。
她连一口白面都舍不得吃,不可能舍得花钱买这个。
但衣物不一样,马上就深秋了,她得穿厚点。
“知道了知道了。”她随口应道,出了屋子。
外头传来水声,是她在洗碗。
裴九凤坐在屋里,唇不知不觉绷紧了,忽然狠狠捶了下床
“该死”
她根本没打算买。
而他断了腿,也不可能出去给她买。
“该死该死”
他居然想要给她买衣物
意识到这个,裴九凤更加用力捶床。
那妖人当真该死
布下这等攻心之局该死
令他明知是局却甘心踏入更该死
但是冷静下来后,他的心情平定了几分。
马上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因为赈灾粮要来了。
这一天,裴九凤一个人在家,就听到街上传来欢呼声,隐隐有“赈灾粮”的字眼传入耳中,他微微一笑。
这下王大春可以吃口米了。
像他那样吃干饭不太可能,但是喝一碗稀粥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这样想着,有些高兴地坐在床上,等着她回家。
约莫过了两刻钟,院门处传来熟悉的“吱呀”一声,裴九凤立刻坐直身子,扭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你回来了”
“嗯。”清脆的声音应了。
但是不见多少喜悦。
裴九凤微皱起眉,等不及她进屋,便扬声问道“我听到外面有人喊,放赈灾粮了,是不是”
说话间,韶音走进屋里来。
嘴巴一撇,抱怨说“什么赈灾粮啊那粥稀得都能照见人影儿了。”
裴九凤的眉头紧紧皱起“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韶音撇撇嘴,将手里端着的碗给他看,“我给你打了一碗,你自己看。”
裴九凤低头看去,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嘴巴抿得紧紧的,胸膛因为气愤而剧烈起伏。
“怎么会这样”他怒道。
韶音没收回手,仍旧将碗往前递着“喝吧,给你带的。”
裴九凤不肯接。
他觉得这是侮辱
他明明批下去很多赈灾粮
“看你气得,至于吗”韶音见他气得脸都紫了,碗也不接,只死死盯着清得照见人影的稀粥,好似盯着绝世仇人一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赈灾粮这种事听听就好啦,难不成你以为上头真的会管我们死活”
裴九凤猛地抬起头
死死盯着韶音,眼底喷火。
“天真的孩子。”韶音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头。
裴九凤气得快死了,脑袋一偏,挥手打开她“别碰我”
“你跟我生什么气”见他发火,韶音也瞪起眼睛来,“我说错什么了当今天子什么德行,你难道不知道吗他昏庸残暴,自打他登基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谁不恨他”
她噼里啪啦地举例“就说李婶家,原先家境多么殷实咱爹娘去世时,还借给我们银钱下葬。可是现在呢家里一共三个儿子,两个被拉去参军,都没能回来。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年岁够了后也要被拉去,为了保住唯一的小儿子,李婶家倾家荡产买通征兵的人,现在家里难过得不得了”
“还有陈叔家里,婶子得病去了,他一个人抚养六岁的小女儿,征兵的人到他家里,要将他拉去,他苦苦哀求,都给他们跪下了,但那些人就是不松口。陈叔家里穷,为了给婶子治病花光了家底,没办法像李婶家那样花钱买通,可是他走了,谁养活他小女儿”
“你知道陈叔怎么做的吗他拿出刀来,把自己的左脚砍了,从此是一个残废,就算上阵也打不了仗,这才没被抓走”
韶音气愤地说着,双手叉腰“你觉得这样昏庸残暴的君主,舍得给我们放赈灾粮吗”
裴九凤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简直抬不起头来
“你也别气了。”韶音冷静下来又说,“指望什么不好,你指望那个昏庸残暴的东西再说咱们家还有你画画赚的钱,还剩下不少,省着点花能撑到明年开春。”
“等明年开春后,你的腿早就养好了,到时候跟我一起找事做,实在不行我们离开青县,到没有遭灾的地方去。”
裴九凤已经羞愧得深深埋下头。
他从没有如此羞愧过。
简直不敢睁开眼睛,只觉得入目一切皆是对他的谴责。
因为他不理朝政,甚至暴政,所以王大春一家过得艰难。
已是深秋,王大春连件厚衣裳都没有,而且看着长短还是几年前的旧衣。
更不必说陈叔的惨然。
从前他不会在乎这些,哪怕饿殍遍野,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可是现在,听着韶音气愤地说着,他只觉难堪得无法面对她。
他终于记起来,他是裴九凤,他不是王大根。
他是她憎恨着的昏庸残暴的君王,不是她疼爱养育的弟弟。
他是个卑劣的小偷,做着残害她的事,却享受着她的爱护和照顾。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他捏紧拳头,闭着眼睛在心里大喊,“我要醒过来让我醒过来”
他心里拼尽一切地大喊,而妖人似乎听到了,一股微弱的扭曲漫过身体,随即恢复了正常。
眼睛还未睁开,裴九凤的鼻尖已经嗅到淡淡的熏香。
嚯地睁开眼,他怔怔看着尊贵、华丽、精致讲究的寝宫,忽然眼睛一刺,疼得他泪水漫上来。
“孤得到密奏,西南三郡的赈灾粮绝大多数都没有送到灾民手中。”
朝堂上,他脸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上,一改往日的懒散不经心,浑身迸出骇人怒意“孤不过是几日不杀人,有些人的脖子痒了”
嗅出少年天子复燃的杀意,而且比往日更骇人了百倍,臣子们惊惶发抖,跪了一地。
“臣等一定调查清楚”
“定还西南三郡的百姓一个公正”
裴九凤冷哼一声,手指轻敲着龙椅扶手,发出缓慢而有节奏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令人悬着一颗心“朕只给你们半个月。如果半个月内,不能让西南三郡的百姓们吃上赈灾粮”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但是都明白那结局是什么。
“臣等一定不负圣望”
裴九凤派心腹监察。
他虽然不理政务,但当年铲除兄弟们,也是积攒了力量的。
若非如此,他如何坐得稳这龙椅
心腹每日差人送来密报。
贪污的一律斩首,家人流放。
按他往日的脾气,满门抄斩都是心慈手软,诛九族才是他的风格
但是妖人不会允许他如此。
王大春想必也不会喜欢。
那就流放。
让他们都尝尝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滋味。
一路斩首,一路抄家,御史大臣与他的心腹在半个月内将赈灾粮运入西南三郡。
而裴九凤的心腹得了另一个命令,将王李二人抄家,一部分银两送给王大春姐弟,其余的接济穷困人家。
做完这些,他终于松了口气,瘫倒在龙椅上。
半个月,他几乎没合眼。
他睡不着,也不敢睡。
他不想再看见王大春了。
“皇上,护国寺的高僧与青云观的道长请来了。”
迟疑了下,他哑着嗓音道“宣。”
僧人做僧人的法事,道士做道士的法事。
有没有邪祟不要紧,关键是皇上认为有邪祟。
这些僧道都不想被砍头,谁不知前一阵皇上派人去往西南三郡,走了一路,斩了一路
“皇上,邪祟已除。”
僧人与道士一齐复命。
他们并不是一家,甚至互相还有竞争,但是此刻为了保命,两人却联起手来。
裴九凤知道他们耍花样。
但他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说“有劳了。”
一文钱也没赏赐,叫他们出宫了。
他们糊弄他,不砍他们的头,已经是他心慈手软
送走僧道之后,裴九凤行至高处,俯瞰皇宫。
他不知那妖人究竟在何处。
但他知道,僧道没发现端倪。
秋风萧瑟,吹动他的衣摆。
太监们不敢上前叨扰,一个个站得远远的,低头垂眼,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裴九凤身着裘衣,脚蹬云靴,哪怕登临高处,身上一点都不感到冷。但心里空荡荡的,如缺了一个大洞,呼呼直灌冷风。
他捏了捏手指,双手冰凉。
心中却想,有了赈灾粮,有了王李二人赔的银子,王大春舍得买棉衣了吗
她现在的手是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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