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奔

小说:金丝玉 作者:多梨
    今夜无法出关。

    从在水果店剪断头发后,章之微就察觉有些不对劲。

    她还没有天真到以为今天的顺利全是陆廷镇的疏忽,人已经走了这么久,陆廷镇那边还没有大张旗鼓地开始找,已足够说明问题。

    章之微冷静下来,慢慢想,如果她是陆廷镇,发现她走后,会在这个时候做什么。

    他那样性格的人,绝不会直接来找,但也不可能让她这样离开他会让她吃点苦头,等她自己后悔,再来接人。

    章之微对此毫不怀疑。

    当乌鸡买了车仔面回来时,章之微低声和他谈,商量着如何离开。

    如果陆廷镇的确已知二人计划,那按照原计划的离开一定有风险。乌鸡脑袋活泛,等章之微吃完面,他已经联系好用车往外送货的人,章之微身材娇小,刚好可以藏在木箱中。乌鸡个子虽然高,但他骨头柔软灵活,用力将自己缩一缩,藏身于一圆圆的大木桶。

    临走前,章之微将自己的头发、衣服全留下,包括手写信。她知道陆廷镇迟早会招来,不过没关系,她已将想说的东西全写下。

    两人在半程下车,章之微塞给对方司机一叠钞票,恳请对方保密。她对钱仍旧无什么概念,直到走出许久,才听乌鸡哥说“其实不需要这么多。”

    章之微用纸巾擦掉衣服边缘的一点泥土,想了许久,告诉他“钱多更容易做事。”

    乌鸡哥不再说话。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章之微走路,澳门不大,走几圈就记得地图,更何况乌鸡这种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章之微跟着他走,没多久,有些惊诧“惹,火街”

    惹,火街是一个旧时的俗称,福隆新街、宜安街、福荣里,这整整三条街上,有名气的秦楼楚馆比比皆是,妓寨被人称大寨。名气大,人也漂亮,有姿色有才情,身价也高,大牌红阿姑,色艺双绝但这都是旧日之事了,章之微以前听人谈起过,旧时的阿姑不仅通晓琴棋书画,也有只做歌姬,卖艺不卖身。

    以前有些人爱吃花酒,这片街区还有专为烟鬼们设置的“茶话室”,但在1940年代后,澳门禁毒禁黄,这一片也得到改造,不再是流金淌银、藏污纳垢的销金窝。

    乌鸡哥自然不是带章之微去这地方,他在附近有一个旧交情、老相好,对方租住在离福荣里不远的房子,乌鸡过去敲门,才几下,应声而开。

    是一个美人,金色头发,眼睛是那种介乎于褐与黑之间的颜色,一瞧就知是混血。

    她讲一口流利粤语,穿一条兔绿绒的裙子,开门时候还一脸抱怨,瞧见乌鸡和章之微后,面容稍霁,什么都没问,先将两人拽回房间。

    美人的房间并不大,很整洁,没什么装饰,有淡淡的馨雅香气。

    乌鸡做了简单的介绍,对方姓花,名为玉琼,很独特的姓氏,章之微不免多看她几眼。而花玉琼安静地听乌鸡说话,笑了笑“原来是陆先生的侄女。”

    乌鸡说“我现在能想到的地方,只有这里。”

    “留你们住一晚,倒不碍事,”花玉琼揉了揉头发,她并不在意,“左右晚上我要去工作,倘若到时找上门来,我只说被贼撬了锁,其余一概不知。”

    乌鸡说“这不是玩笑。”

    “我知,”花玉琼声音温柔,她说,“明早你们要早些过关,今天早些休息比较好想吃什么我煮碗面”

    章之微从未见如花玉琼般的美人,她是那种风情万种的温柔,身材稍微丰腴一些,像甜绵的牛乳糖,脸上总有些轻淡的温柔。

    章之微无事可做,只瞧见她桌上放了个白瓷细长颈的花瓶。瓶子有些渗水,下面就垫了一只碟子,同样的素白色,插着一枝红艳玫瑰。

    她很累了,就蜷缩在沙发上她的衣服不干净,担心会弄污对方的床榻,和衣而卧,沉沉睡去。

    花玉琼在小厨房中,用一个锡质、木头柄的小锅煮面,加了些番茄和鸡蛋进去,乌鸡依靠在门框旁,安静看她动作。

    花玉琼问“你们得罪了陆先生,以后不打算再回这边”

    乌鸡苦笑“你瞧我们,像是有命再回的模样”

    花玉琼不言语,她打开一玻璃瓶,红红的盖子,里面盛着白色腐乳“去大陆的话,你们要怎么生活”

    “去上海,”乌鸡说,“之前有兄弟在上海做工,看看能不能将之微能送进大学。”

    港城贫富悬殊,早年由英国贵族文化统治,殖民者的洋风和浓厚岭南风格格不入,既有公家大族的少奶奶,也有赤脚穿木屐背孩子的辛苦母亲,71年,港城才开始有女秘书、女文员的仪容培训计划,但在20年代,上海就已经开始有了女店员、女速记、女打字员、女接线生等等的专业培训。

    就连读书也是,30年代中,港城大学才开始招女学生,而上海,圣约翰、沪江、震旦、复旦早就开始招生计划。

    十年前,港城才开始开始迅速发展,假使如今要回内地,乌鸡能想到的,还是上海。

    花玉琼低头做菜,腐乳涂在薄薄的白切面包上,撒一些白糖,就可以直接吃。

    “反正你总有主意,”花玉琼笑,“不过以后,不能再见了吧。”

    乌鸡不说话,只是看她。

    良久,他才低低一声嗯。

    等待凌晨的时光如此难熬。

    花玉琼在晚餐后离开,她将钥匙交给二人,嘱托他们,离开时只需将钥匙放在门前花盆下就好。她在赌场中工作,经常在夜间工作。章之微吃得东西不多,她心中隐隐约约总有慌乱,莫名地忧心。乌鸡不能不睡,他在躺椅上将就着睡了三个小时,朦胧中睁眼,看到章之微还在望着窗外发呆。

    章之微脸上的妆早就没了,素素净净,或许也因此,嘴唇才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头发剪得整齐,更像还在读书的妹妹仔,听得声音,她转身,怔怔望向乌鸡。

    “害怕”乌鸡问她,“你担心有人追”

    章之微颔首,她皱眉“我担心他们会追上。”

    在一个地方总觉不安心,乌鸡也是一顿“那我们走。”

    两个人都穿一身黑,手电也没拿,乌鸡视力好,他就让章之微牵着他衣角边缘,两人在漆黑中穿梭,有些店铺还挑着灯牌,有些做典当生意的店铺也亮着灯,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大半个澳门都入睡了,赌场还在清醒,有心人还在清醒,偶尔能听到某种夜鸟的叫声,沉喑低哑,亦有野猫动静,噗噗啦啦穿过,发出示威般的“哇唔”一声。

    章之微脸色苍白,心脏骤跳,好似下秒便要抽刀迎杀。

    红拂夜奔,林冲雪夜上梁山。黑夜是天然的遮蔽色,古往今来,仿佛所有传奇故事都少不得夜晚庇佑。斩脚趾,避沙虫,也需浓夜做衬。弯月为刀夜做袍,章之微跌跌撞撞在窄巷幽光中奔跑,她其实倒没怎么想起陆廷镇,她今日将关口视为唯一曙光。过去,又是一番新人生,不用再陷入“他为什么不爱我究竟要我做什么他才会爱我”这种炼狱,也不必再去想对方究竟对她是欲还是爱

    无所谓了,她不愿多想。

    下去,或许又是一番天地。

    凌晨交界的空气有着血腥味的凉薄,从口鼻沁入肺腑,章之微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夜晚中,最好的交通工具是双足,只是此处距离关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乌鸡敲开当铺门,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载着章之微向关闸处骑行。只可惜无奸不商这句话再度体现得淋漓尽致,行至花地玛圣母堂,车链条断裂,天暗灯微,乌鸡蹲下检查一阵,决定弃车,带章之微继续逃。

    章之微体力有限,她跑了许久,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乌鸡也是,但两人完全不能放松遥遥看着有亮光穿透薄夜,机车嗡鸣,乌鸡立刻拽住章之微,闪身避在绿植后。

    是治安警察的车,巡视而过,章之微屏住呼吸,看着上面人离开,身材高大,应当是土生葡人。她心脏乱跳,低声问“会是找我们的吗”

    乌鸡说“大约是。”

    陆廷镇和夏家交好,而夏诚明和司法警局、治安警局关系匪浅这样大半夜地出动找人,除了陆廷镇,乌鸡再想不到会有其他人选。

    章之微不做声,两人等待车子离开,才换了小路,专走黑暗隐蔽处。乌鸡有一副好鼻子,这帮了他不少忙,章之微夜视能力没有那么强,她跟着乌鸡跌跌撞撞走,不知脚下踩到什么,像是脱落的一块地砖,绊一脚,她整个人都向前倾倒,摔倒在地。

    饶是如此,章之微也没有发出声响,她不吭声,膝盖磕得有些痛,大约跌破皮肉也不要紧,她爬起来,搭着乌鸡的手站起,听到沉闷的声音。

    乌鸡也僵住。

    与此同时,两个人听到巷口传来老四的声音“这边找过了”

    “四哥,都找过了,没人。”

    两个人在原地站定,月色不清明,黑暗浓,章之微听到细微的打火机声响,继而闻到香烟的气息。乌鸡垂首,看到巷口右侧,露出一只皮鞋,男人的脚。

    是老四。

    只露了锃亮鞋尖在这边,只需他往前一步,就能望到两个人。

    但老四并没有过来,乌鸡看着这双脚在巷口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折返,仍旧说“再去别处看看。”

    氧气终于重入章之微肺腑,她缓慢地吸着气,膝盖上火辣辣的痛如藤蔓生,她瘸着腿站起来,乌鸡什么话都没说,搀扶着她,低声问“今天过关”

    两人都知其中有多困难。

    章之微咬牙“先找地方休息,凌晨有珠海往这边的送货车我们看看,能不能藏在车上。”

    乌鸡认可了她的回答。

    现如今直接过去已然不妥,乌鸡当即立断,打算带章之微往最近的农贸市场去。澳门所用的蔬菜水果基本都是珠海运来,每日凌晨,关口前,上百辆大型卡车都在关口通道前排长队,活猪、牛、鸡鸭蔬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台风,皆无阻碍。

    乌鸡摸透了附近的路,扶着章之微在黑夜中走,转过一条巷,迎面看到正抽烟的老四。

    就他一人。

    视线相接,三个人都没有动。

    片刻,老四拿走唇上的烟,看着章之微和乌鸡。

    “你不该走,”老四对章之微说,“陆先生很生气。”

    乌鸡伸手去摸藏在裤中的枪,章之微却向老四说“四哥,您放我们走吧。”

    老四不言语。

    “您知道,我留在陆廷镇身边,会有很多麻烦,”章之微说,“我知道您担心我是卧底,担心我会害了陆廷镇,也担心我将来缠着他要嫁他不好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放我去大陆,以后他不会再被这些流言困扰,无论是陆老板,还是陆太太,也不用担心到底是留着我的命,还是放我走”

    她跑了太久,呼吸过促,声音发涩,条理仍旧清晰“四哥,我叫了您这么久的哥哥,求求您成全我,这样也解决了陆老板、太太和陆廷镇的烦心事,一举四得,不好吗”

    乌鸡将枪放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就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给老四磕了两个头“四哥。”

    求您。

    这已经是男人交出最大的尊严,乌鸡别无办法,只求一条生路。

    老四站在黑暗中,一身黑衣,只鞋尖反射锃亮的光,他一动不动,许久,轻轻移开脚步,低头将烟放在唇边,用力吸一口

    香烟的火星在黑夜中骤然亮起,辣辣的烟入肺,还未吐出,一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牙齿松动,满口的血沫子和香烟气同时喷了出来,老四被冲击力撞到身体用力倾倒,重重趴在地上,被血烟呛到咳嗽不停。他抬眼,瞧见陆廷镇站在黑夜中,身影巍峨。

    “镇哥”

    老四咳出声音,嗓子充斥着血辣气,烟气和疼痛压不住,他的肺部剧烈收缩,嗓音仍旧嘶哑,只强忍着。

    黑夜中,隐约听机车轰鸣,夜猫哀嚎。

    陆廷镇一言未发,他走到章之微面前,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磕头的乌鸡,一脚踢开。

    乌鸡发出沉闷的吃痛声,老四飞身扑过,按住他欲起的手,缴械。

    章之微颤栗,无法组织语言。

    她第一次见到陆廷镇打人,短暂失语。

    老四将挣扎的乌鸡捆绑,两个人都发狠,闷声相博。

    陆廷镇好似全未听到,他面容沉沉,注视着章之微,她剪掉长发,换掉他的衣裙,穿得这样简朴,好似下决心要划清界限。

    陆廷镇单膝半跪在章之微面前,伸手抚摸着她的膝盖,看清她的伤痕这种质地的裤子,跌一下就摔破,边角处还有泥土的痕迹,湿漉漉的,还有几滴油渍,不知她蹭到了什么脏东西,原本完好的一双腿,因为摔倒跌破膝盖,还在流血。

    陆廷镇摘掉右手手套,以温热手指触碰着她伤口,盯着还嵌在她皮肉中的一些细小沙砾,看着骄傲的章小姐受如此罪。

    陆廷镇的手指压在砂砾上,只要重重一按,只要重重一按,她就会尝到逃跑的苦头。

    他迟迟未按下,移开手,触碰着她伤口附近完好的皮肤,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轻微的颤栗。

    三秒后,陆廷镇仰脸,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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