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断念

小说:金丝玉 作者:多梨
    疯了。

    一定是疯了。

    乌鸡站在陆廷镇身后,他僵硬而立,无法上前,看着陆廷镇亲手将那些已经不成人形的东西收拢。

    乌鸡想要呕吐,却做不到。虽然是看着微微长大,但现在看着这几乎不成模样那只足也不算完好,也因高温而变形

    就像一场噩梦,他的胃在扭曲地痉挛。眼前的一切,仅仅是看到就让他不适,但陆廷镇却伸手触碰,整理收敛,像温柔地对待爱人。

    老四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他稍强一些,默不作声地示意他去外面,找人拿箱子。早在看到尸骨时,老四就已经做好准备,吩咐手下去准备好东西过来。

    交代下去后,老四才和那些警官交涉,低声交谈,告诉他们,这个可怜的、流浪的华人少女,是那位西装革履先生的小侄女。

    警察们对此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感觉到放松。

    幸好有家中人来收敛尸体,不然现场处理也让人感觉到头痛呢。

    陆廷镇单膝跪在地上,他慢慢地将地上的东西收敛入老四带来的箱子中,里面细心地垫了一层真丝,是洁净的白。

    陆廷镇为微微选择的床品无一例外都是真丝,好像其他布料会将她的肌肤弄粗糙。微微爱美,喜欢体面,他也会给对方体面。

    在收敛的过程中,陆廷镇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沉默地将尽量多的东西放入箱中,哪怕已经不能分辨哪一块才是她。如果缺少了某部分,微微一定也会难过吧,她那么爱美,那么怕痛的一个人,怎么能经受得住这种折磨。

    箱子装满,陆廷镇躬身将东西抱起,沉默走出这尘土飞扬的工厂。烈日当空,迢迢遥望,将水泥地晒出灼烧的痛感。

    乌鸡沉默跟在陆廷镇身后,他忧心陆廷镇的精神状况,仍不敢言语,跟在其后,走出好远,终于听到陆廷镇说话。

    他抱着盒子,轻声说“乌鸡。”

    乌鸡说“镇哥,我在。”

    上次他犯了大忌,陆廷镇留他一命,如今仍旧让他跟着,私下里也讲,先前过错一笔勾销。

    乌鸡是感激的。

    陆廷镇望着前方,空气蒸腾,热浪仿佛将世界也扭曲,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国家。雨量充沛,常年夏,是微微父母诞生的地方,而她在这里重新回到父母的怀抱。

    听起来好似尘归尘土归土,却

    她不该如此,她还这样年轻。

    陆廷镇问“你第一次见微微时,她多大”

    乌鸡愣了一下,回答“六岁吧。”

    他也不太确定。

    刀口上吃饭的人,脑袋拴在腰带上,风餐露宿,舔血过活,对年龄看得不那么清晰,他也时常忘记自己年龄,到底是老还是小。只偶尔从镜中照一照,拂一把头发,见青丝藏白发,眼下生微皱,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

    “她那时候,”陆廷镇抬手,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手势,“这么高”

    乌鸡说“还要更矮一点。”

    章之微住寮屋,租住那种旧房子,五六岁的小孩,连肉都吃不上。阿曼和乌鸡带回下酒菜,时常瞧见窗户外扒着一双小黑手,小孩睁着乌溜溜眼睛往里看,馋到口水滴答也不说话,懂规矩地不找人讨要东西吃。

    可怜又可爱。

    她父母都是文弱的人,平时打招呼也带着笑,乌鸡和阿曼也会额外给她撕个鸡腿、或者夹几块肉。

    对于一个孩子成长所需的营养而言,这些也不过杯水车薪。小时候的章之微还是瘦瘦小小的,像个小猴。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木枝,”陆廷镇说,“好不容易喂这么大,懂礼貌,学业也用功。”乌鸡安静地听,他听着陆廷镇的叙述,不自觉眼角一酸。

    很不应该。

    他已经这个年纪,很不应该在主家面前有这种表现。

    隐忍已然不够,乌鸡仰脸,望见飒飒晴空。他只字未言,只听陆廷镇平稳地说“上次见她,我抱了抱她,95斤,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有些偏瘦了。”

    “我同她说,是不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下次来,我带一个做粤菜的师傅过来,嘱托她多吃些,学业重要,身体也重要。”

    “但是啊,乌鸡,”陆廷镇抱着那个盒子,他轻声说,“你瞧,她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现在变得这样轻。”

    一行人在这里住了两天,乌鸡没有出去做事,他被陆廷镇要求陪伴微微的盒子。微微怕黑,怕孤单,倘若做事时将她一人丢在家中,她可是会哭鼻子、会害怕的。

    两天。

    乌鸡没见陆廷镇露出一个笑容,他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

    陆廷镇仍旧去见本地的那些帮派,这些人帮陆廷镇找到工厂施暴的那些家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等陆廷镇赶到时,这群印尼仔已经因为聚众吸嗨,过量的服用违禁药物让这些人以极为扭曲的姿态死去就在陆廷镇踹开门的时候,这些家伙们的心跳停止。

    陆廷镇只从他们这里找到一条微微的裙子,还有微微曾经佩戴过的金质项链。

    这个事情让陆廷镇更疯狂,也变得更冷静。

    他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当众恸哭。在更多时候,陆廷镇会和那个沉默的盒子说话,平静地和它“聊天”。

    微微,那些印尼仔已经下地狱了。

    微微,今天的太阳很好,我中午吃了一份中式龟苓膏,味道很奇怪,他们竟认为这是“正宗”,你说可笑不可笑

    微微,我听人说,你问了多次去麻坡的车,你怎么没有去麻坡如果你那天去麻坡,该多好。

    微微

    陆廷镇站起身,漆黑的夜,他走出房间,外面正打盹的几个人站起来,老四红着一双眼睛,低声“镇哥。”

    “明天回港城,”陆廷镇说,“我们带微微回家。”

    “是。”

    “微微她”

    陆廷镇张口,忽而蹲下身体,他克制着自己不在手下面前失态,但好似有密网从胸口穿透,将心脏切割如鱼生,双手遏制不住地颤抖,青筋暴起,他发出压抑的闷声。

    双手捂住脸,陆廷镇大口喘着气,肩膀颤栗,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发出任何动静,但源源不断的痛从他胸口、指缝、唇边脱落,像秋天被北风摇晃、击落的树,枯叶纷纷。

    房间一片寂静,无人上前。

    只剩陆廷镇捂住脸,如看到唯一幼崽死去的、绝望的兽。

    微微,我很想你。

    但你已经死了。

    月色迢迢,不闻万户声。

    山顶清真寺安静,绿草如茵,野花似织,港口停靠着色彩缤纷的渔船,万物俱寂。

    风将月色带入悠闲村庄,一户普通人家中,灯光如豆。

    已经换了衣服的章之微在认真地吃一份娘惹杂菜。

    暂时收留她的是一个好心的华人女性,名字叫梁淑宝,对方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峇峇”。明朝时期,有华人跟随船只留此定居,他们和当地人结婚生子,男性就叫做baba,即峇峇,女性则是nyonya,娘惹。他们也不讲中文,而是一种福建方言和马来语的混合语言。

    这点难不倒章之微,她祖籍就是福建,沟通倒还算得上流畅。

    在马来西亚政府眼中,无论是峇峇或娘惹,都被划分为“华人”,而不是土著居民即使他们已经在此地繁衍生活百年。

    或许也正因此,这个华人女性在面对章之微的时候,展露出所有的善意。

    章之微编出来的说辞其实算不上优秀,其实有些拙劣,她说自己是被人骗着拐卖到这里,非法入境,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偷跑出。

    这对淳朴的夫妻相信了她的话,他们用自己做的叁巴辣酱和捕捞上的鱼来招待她,并将杂物间收拾成一间小卧室让给章之微,让她好好休息。

    章之微想要给他们钱,梁淑宝却摇头拒绝。

    她告诉章之微“我有个走散的小妹,如果能健健康康长大,现在也应该和你一样大只是多招待你而已,不要付钱。”

    她一再推辞,不得已,章之微只能帮她整理家务,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异国他乡,章之微终于吃到一份温暖的饭菜,她用自己并不太熟练的福建方言和夫妻俩对话,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感激,梁淑宝耐心地听她说完,微笑着示意她早点去休息。

    章之微在这里住了两晚。

    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姓氏”的原因,还是梁淑宝将她当作自己的小妹,梁淑宝对待章之微非常友好。丰盛港是一个小渔港,等到船开的时候,丈夫就要去船上跟随众人去捕鱼,而梁淑宝虽然是华人,却像所有的娘惹一般,留在家中整理家务,想办法做丰盛的饭菜。

    章之微本想休息两日就离开,但不小心染上感冒,不得已,只能再多住一段时间。

    第五天,出海的渔船回来,梁淑宝的丈夫安然无恙归家,知道章之微生病,又去买了药回来。

    药是用报纸包着的,章之微闲来无事,打开读。

    报道上讲,新山一些惹是生非的印尼非法移民都被拘禁了,还有一些依靠抢劫、甚至犯下女干杀的印尼仔被某华人帮派清剿,似乎是这些家伙惹到不该惹的人

    章之微安静地读完整个报道,想。

    以后这片的华人女性,应该可以不害怕在大街上行走了吧。

    今日阳光大好,房间内,梁淑宝和她的丈夫在低声闲聊,语气温柔又轻盈。太阳下的章之微将报纸细心折好,听到身后梁淑宝叫她“小妹,小妹,美华。”

    章之微还没有适应新名字,愣了两秒,又听梁淑宝呼唤小妹,才意识到对方在叫她。

    于是她站起,笑着回应“阿姐,我来啦。”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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