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6

小说:破云 作者:淮上
    病房里时间似乎凝结了, 惨白的墙、病床、玻璃窗, 恍惚都变成了扭曲的反光板,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白光。

    哗啦

    手铐金属撞击声打破了死一样静寂的对峙,李雨欣双手不断抖动,整个人仿佛即刻就要散架, 整整过了好几分钟才在牙齿打战声中断断续续吐出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只要隐瞒贺良死亡的真相,把偷窃这几个月的牢坐完,出去后就没事了对吗”

    “”

    江停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仲夏初茫, 七月未央。这句话的意思是, 七月中旬傍晚时分,绚丽灿烂的落日于某地八点零九分落下, 宣告少年时代结束,刑罚时刻开始,随之而来的漫漫长夜是整个行刑过程。你以为杀死贺良刑罚就结束了不, 远远没有。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从最开始被挑中的就偏偏是你呢”

    “”

    李雨欣秀丽的脸煞白吓人,刚出声便不住倒气, 但随即被江停用力抓住了手。

    江停三根手指上还包着纱布, 李雨欣的手也在挣扎中受了伤。两只同样洁白修长又伤痕累累的手彼此抓紧,恍惚间竟然给人一种左手紧握右手的错觉。

    “告诉我,”他说, “我带你摆脱这个噩梦,否则你一生都不可能从那些人手里逃走。”

    “不”李雨欣急促地小声说, “不偏偏是我”

    “我不是第一个我前面,还,还有”

    江停目光闪动。

    金属链条叮当,那是李雨欣更用力地握住了江停的手指,仿佛从这个举动中获得了难言的勇气

    “但我前面的两个人,他们都都死了。”

    死了。

    两个人都被杀死了。

    仿佛昼夜颠倒,场景置换。病房周遭一切从少女眼前退去,噩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画面渐渐侵占视野,吞噬了所有感官。

    那是金红夕阳沉入地平线下,夜幕从荒野尽头升起,被捆绑的贺良哆嗦着跪在地上。

    憧憧鬼影围绕在空地四周,握刀的少女腿软得站不住,被人硬生生架起。

    “去杀了他,”耳边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不不”

    “这个懦夫为自己活命而背叛了你,必须受到刑罚。”

    “求求你,放我们走,求求你”

    “去杀了他,否则你也会跟他牵着手躺进地底。”

    “我做不到,求求你,求求你”

    哭喊的少女被人强行扭过头,不远处土坑下,两具腐烂的尸体手牵手互相依偎,他们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白骨中依稀可见发黑的内脏和蛆虫。

    “看,这就是做不到的下场。”那声音还是笑着的,似乎总是非常愉悦,说“你将一起来承受刑罚。”

    你将一起承受刑罚

    少女失声痛哭,撕心裂肺的哀嚎从荒野升上天空,与病房中绝望的哽咽渐渐化为同一道声音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贺良,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们犯了什么错要被惩罚,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江停抹去少女脸上的泪痕,低声道“听着,待会我把那个警察叫进来的时候,关于贺良到底如何被杀的那部分,你知道该怎么说。”

    “我、我不敢,”李雨欣抽抽噎噎地“我真的不敢,我”

    江停说“你敢的。贺良确实被你所杀,但他死无对证,在抓不到绑匪的情况下没人能证明你确实被胁迫了。难道你想因为别人的罪行而坐一辈子的牢”

    李雨欣疯了似的摇头。

    “那你想不想回去上学,让警方为你申请立功表彰,在所有亲戚朋友老师学校面前恢复你的名誉”

    “”

    李雨欣惨白着脸,随着江停柔和低沉的话音,仿佛被蛊惑般,半晌才无所适从地点了点头。

    江停说“那你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刚要站起身,突然被李雨欣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拉住了“警官,您您为什么要帮我”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面上不辨喜怒,半晌才扭头望向病床外。

    透过玻璃窗,远远只见严峫站在走廊上打电话,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动静。

    “因为他真正想行刑的对象不是贺良,也不是申晓奇。”江停对着李雨欣冰凉的耳畔,声音小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背叛他的人是我。”

    李雨欣的瞳孔骤然睁大了。

    手机里传出那总是平静从容又熟悉的声音“不是贺良,也不是申晓奇背叛他的人是我。”

    随即身后走廊上咔哒一声,严峫回过头,只见江停站在打开的病房门口,对他言简意赅“进来吧,她愿意交代了。”

    “哦,行。”严峫脸上毫无异状,对手机匆匆道“继续搜救保持联系,我这边一有消息就联系你们。”随即摁断某个键,把手机装回口袋,紧走几步上前勾住了江停肩膀“你手怎么样了”

    问这话时他把江停手腕一攥,与此同时,另一手从江停后肩滑到后腰,从皮带边缘轻轻摘下了某个小东西。

    那是刚才离开病房时他借着拥抱别上去的监听麦。

    “还好,没关系。”江停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把手抽了回来“不用担心我。”

    严峫走进病房,倏而扭脸对他一笑。

    这笑容其实是有点古怪的,但因为极其短暂,所以谁都不会发现。

    李雨欣倚在病床雪白的枕头上,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看见严峫进来立刻挣扎起身,说话还非常沙哑“你们真的能算我立功表现,送我回去念书吗”

    江停远远坐在病房另一头的扶手椅里,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犹如一尊静态又优美的雕像。

    严峫向他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点点头“是的,我保证。”

    他的眼神颇有深意,但李雨欣并没有注意到,她满心注意力都在那句保证上。

    “我没有见到那个人长什么样。”少女终于瑟缩着挤出了这第一句话“我只听过他的声音。”

    严峫眯起了眼睛。

    “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我跟我跟贺良,我们在交往。因为期末考成绩不好,我爸整天在家骂人,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去,打电话让贺良出来陪我我们俩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天黑,快出县城了。这时候有辆车开过来要载我们回家。”

    李雨欣干涩地咽了口唾沫,严峫立刻问“什么车司机长什么样”

    “是一辆银色现代,当时天黑,看不清司机的脸,就是个三四十岁的男的,我们上车后不久就像被迷过去似的,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严峫没吭声,其实也是没法说什么。

    两个手无寸铁的十六岁高中生,迷迷糊糊上了黑车,安全防范意识简直低到可怕。

    “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荒郊野外了,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全是山和荒野。我们特别害怕,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一直走啊走啊之后的两天我们都是在树林间渡过的。”李雨欣控制不住啜泣起来“我们没得吃没得喝,贺良还摔伤了,我们都在发烧”

    严峫突然听出了不对“没人绑架你们”

    “我根本根本不知道我们被绑架了,直到回来后我才听人说,贺良的爸爸妈妈接到了勒索电话。”李雨欣抽抽噎噎地“但我们当时真的不知道啊,只是在山里不停的走啊走,头两天根本连其他人都没见过啊”

    严峫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说出来,就问“那第三天呢”

    李雨欣的表情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似的。

    “第三天,我们遇见了”半晌她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那些穿黑衣服蒙脸的人。”

    穿黑衣服蒙脸的人

    “多少人是男是女你是怎么遇到他们的”

    “我不知道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第三天我们爬到山坡顶的空地上昏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这些人围在空地边,贺良被绑起来跪在地上,一直在哀求,一直在哀求我想跑但被他们抓住了。我拼命的喊救命,求求他们放过我们,但有个人拿着电话举在我耳边”

    李雨欣瞪大了眼睛,似乎过去了那么久,当时的恐怖还深深浸透在骨髓里

    “那个声音在电话里说,贺良是个背叛了我的懦夫,叫我必须杀了他。我哭求他别那样,但他说如果我不敢动手,就得跟贺良一起被刑罚。就像,就像”

    严峫问“就像什么”

    “”李雨欣发着颤,少顷说“地上有个坑。”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严峫和江停两道目光都集中在少女浑然不似活人的脸上

    “坑里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手拉着手”

    “他说如果我不杀贺良,我就会像坑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

    严峫的脸色整个变了,他知道李雨欣的话意味着什么去年712并不是连环绑架第一次案发

    在贺良之前,至少还有一对受害人

    “于是你杀了贺良”严峫头脑里嗡嗡地,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李雨欣闪躲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没有,”少女嗫嚅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晕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贺良他已经已经死了。”

    严峫抬眼看向江停,江停无声地垂落了眼帘。

    病房里只听见李雨欣战栗的呼吸和哽咽,很久之后,严峫缓缓一颔首,说“行。”

    严峫是这样的人他办案时很少有废话,能采取行动解决的都采取行动解决。

    但只要他肯说,那说出的每个字都是一根钉子,钉死之后就绝不可能被外力所改变。

    江停无声地松了口气,但面上没显出来。他仿佛没看见严峫刹那间瞥来的锐利视线,脸上肌肉还是很放松甚至是缓和的,平平淡淡问李雨欣“后来呢,这帮人放你走了”

    李雨欣摇头,开口就听见牙关咯吱咯吱碰撞的声音“不、不,没有。他们开了好几辆越野车,把贺良搬到其中一辆车上,载着我趁夜摸黑下山下山后我被他们喷了点东西在脸上,突然就睡着了。等我再醒过来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因为又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看见越野车停在山坡顶,他们把贺良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贺良搬下车”

    少女语无伦次,想抱住自己的头,却只能徒劳地挣动手铐

    “地上挖了个大坑他们就把贺良放在里面,放在里面”

    “然后他们往坑里填土啊啊啊”

    她细丝般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断裂了,发出厉鬼般尖锐的哭嚎。

    严峫抬手紧紧按着自己的眉心,凭借这个动作慢慢消化刚才李雨欣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半晌在少女惨烈的哭号中嘶哑地叹了口气。

    “行刑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个有着完善机动力的组织。组织领袖的目标是互相爱慕的少年男女,绑架之后丢到荒山野岭,在打勒索电话、寄送血衣及通知行刑时间的同时让两名人质艰难求生,然后在行刑时刻来临时,强迫女生杀死男生,如果女生不敢下手就同时杀死两个,手拉手埋葬在一起。”

    严峫摇着头吸了口气“这献祭感和仪式感,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邪教,只是不知道所谓背叛和懦夫是什么意思。”

    江停没说话。

    严峫琢磨了片刻,突然冲他扬了扬下巴“喂。”

    “嗯”

    “我怎么感觉这个组织,跟冯宇光那案子背后的贩毒集团有点相似呢,该不会是同一伙人吧”

    虽然是问句,严峫那极具压迫感的尾音却像是在隐约暗示什么,让江停垂下了视线。

    从他微侧的脸颊看去,自眼睫至尾梢形成了长长的、漂亮的流线,有点生冷不好靠近的感觉。

    “其实我在想另一件事,”突然他说。

    严峫“唔”了声。

    江停却没理他“李雨欣”

    少女不知道是哭懵了还是虚脱了,哀号已经渐渐平息,化作身躯不时的抽搐,闻言抬起狼狈不堪的脸。

    “你说绑匪胁迫你对贺良行刑时,边上坑里是两具男女尸体,而贺良死后却是被埋葬在距离整整一天车程的另外一座山坡上”

    李雨欣咬着嘴唇点头。

    江停转向严峫“虽然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另地埋葬,但有没有可能,绑匪是要用贺良的尸体来恐吓下一对人质呢”

    这确实太容易联想,江停话没说完严峫就意识到了“天纵山”

    “马翔”严峫摸出手机拨通号码,语速极快地吩咐“绑匪不是个人而是团伙,立刻通知市局派人调取去年7月16号中午12点至夜晚12点进出天纵山腹地的所有山道监控,目标是越野车队,查到立刻通知我”紧接着捂住手机,问李雨欣“你还能记得贺良处刑所在地的任何地貌特征,以及埋葬贺良尸体地点的任何信息吗这个至关重要任何一点细节都必须给警方”

    众目睽睽之下,李雨欣打着颤,说“能。”

    她突然这么肯定,不仅严峫,连将江停都倍感意外。

    “埋葬贺良的山坡上有一大片火红火红的树,他们逼着我站在空地上,眼睁睁看着土坑被填平,那个人在电话里跟我说”

    “本以为你是个在泥土里打滚的家禽,谁知道你竟然有看到这片凤凰树的命。”李雨欣脸上浮现出讽刺和绝望混杂起来的神色“那是我这辈子,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凤凰树林。”

    严峫愕然举起手机“马翔”

    “是喂严哥怎么了严哥”

    “我跟你陆顾问在一块,好像知道为什么绑匪这次用的是白尾海雕血了。”严峫顿了顿说“还有,通知省厅和吕局,用航拍勘测整个天纵山,绑匪准备杀害申晓奇的地点是一片凤凰树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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