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暗的, 不知什么时候吕局醒了, 听见外屋电话铃声在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他知道那是谁打来的。
仿佛重复了千百次一般,他翻身下床,衰老浮肿的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窗外是腊月的黑风呼啸,呜呜吹着哨子,掩盖了他原本就近乎于无的脚步声;他推开门, 听见卧室那缺少润滑的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擦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电话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一闪一闪。
他站定在那跳跃的红点前,盯着那个电话机,感觉自己肥胖的身躯似乎要溶进冬夜里, 化作虚无阴冷的水汽。
“你接呀, ”他听见一个又尖又厉的声音说,“接呀”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咔哒一声, 吕局拎起了听筒。
就像老式录音机被喀嚓按下放音键,磁带开始唰唰转动,跟重复过的千百次一样, 电话那边传来似哭似笑的叫喊,无数尖锐的钩子争先恐后伸进耳孔, 拼命掏挖他的耳膜
“我对不起他们, 我对不起江停,老吕”
“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们, 老吕”
吕局站在电话机前,他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听见有蛇一样的动静在身后悉悉索索,冰冷的吐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只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皮肉松弛肥厚的肩膀上,电话里的哭喊突然清清楚楚出现在耳后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吕局瞪着前方,手一松,话筒就像上吊后垂死的头颅,颓然落在地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我特地告诉你的”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回头,他心想,不要回头。但冥冥中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一寸寸转过脖颈,看见了紧贴在身后七窍流血的紫脸,它青紫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发出凄厉的哭诉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啊”
吕局猛地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刹那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叮铃铃铃把办公室空空荡荡,桌上的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响着,来电显示是张秘书。
“”吕局接起电话,声音嘶哑难辨“喂”
“哎吕局,秦副有些支队内部的常规报告需要征求您的意见和确认,可以吗”
圆胖憨重的老局长闭了闭眼,感觉到耳膜还在嗡嗡作响,冷汗已经湿透了白衬衣下的跨栏背心。足足过了十多秒,他终于竭力把呼吸稳定下来,心跳还在咽喉处一下下搏动,胸腔隐隐有点针刺般的疼痛。
“可以。”吕局终于开口稳稳地道,“让秦川进来。”
他咔哒挂了电话。
“波涛园小区701栋a座301室,”严峫反手甩上车门,用手挡着阳光,抬头仔细打量这栋灰扑扑的居民楼,眯起眼睛道“这岳广平住的地方不咋地嘛。”
老式居民楼只有六层,三层以上阳台清一色敞开式,抬头便能看见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短裤尿布,花鸟鱼虫,纸箱杂物。每家每户的空调机箱都挂在墙外,雨水将空调支架淋生了锈,每一户阳台下都整整齐齐挂着几道黄色的锈迹。
出租车刺溜开走,江停走上前,同样仰头望向三零一那因为空空荡荡而格外醒目的阳台。
严峫扭头问齐思浩“岳广平死了都快三年了吧,这房子还没卖啊”
齐思浩这两天有点神经质,到哪都戴着口罩、墨镜、棒球帽,闻言点点头含糊地“唔”了一声。
“那也没人住就空着”
“岳广平在这没有亲戚。”江停回答了他的疑问,“他老家不在恭州本地,老伴很早就过世了,据说不能生,所以也没有儿女。平时家里就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是他老家人,在他出事前一段时间已经回乡下带孙子去了。”
严峫随口说“卧槽,这可真够”
他想说真够孤家寡人的,但转念一想,随便议论过世的人总是不好,就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笑着一拍江停的肩
“走吧,上去。”
楼道狭窄又堆满了杂物,三零一室生锈的铁门上贴着封条。严峫刺啦两下把封条撕了,示意拿着钥匙的齐思浩“开门。”
钥匙是从恭州市局的档案箱里偷拿出来临时配的,齐思浩也别无他法,只得上去开了门。随着吱呀刺耳锐响,铁门和木门都依次打开,三年前梦魇般的客厅再次出现在江停眼前只是这一次地上没有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只有技侦用白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
“咳咳咳”
浮灰飞舞,光线昏暗,家具摆设全部尘封在静止的岁月里。严峫率先钻进门,站定在客厅中间,四下打量这虽然面积宽敞,却显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摸着下巴“啧啧”了两声。
难怪江停选择相信岳广平,向他交代了所有隐情。
看这生活水平,岳广平明显是个纯靠工资津贴过节费取暖费等等过活的独居老人,跟普通人比经济条件应该算极其优越了,但离“有钱人”还有相当大一段距离。
“你们这技侦活儿也够糙的啊,”严峫突然发现了什么,终于可以把江停曾经嘲弄建宁的话原封不动丢还给恭州了,转头问齐思浩“怎么这现场干干净净连个物证标识都没有,都撤了”
齐思浩在室内终于摘下了墨镜,为难地望着他“可是,这里不是现场啊。”
严峫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
“岳副市长的死对内一直说是心脏病发,所以”
既然是心脏病发,那连调查都没必要,画个人形出来已经算勘验技侦比较负责了。
江停戴着手套,缓缓半跪在地,定定地看着脚下白粉笔勾勒出的人形,伸手从地面上轻轻抚过,仿佛在抚摸老副市长无法瞑目的尸体。他的头发已经有点长了,刘海遮住了眼神,从严峫从上往下的角度,看不清他眼底闪烁的微光。
“他就是这么仰躺在这里的。”江停淡淡道,“脸色紫绀,嘴唇发青,周围有呕吐物直直瞪着前方,到最后都没闭上眼睛。”
严峫蹲下身,“你跟我说过,岳广平死时穿着毛衣和秋裤”
江停点头不语。
在那种惊惧紧张的情况下还能注意到尸体表面细节,与其说是江停心理素质强大,不如说是他作为刑侦专家深入骨髓的职业本能。
“你还记得其他细节吗”严峫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没多少了。”江停疲惫地苦笑一声,“我当时身体状态非常不好,再加上突遭变故,又听见警笛为了不留下脚印和指纹,我甚至连门槛都没进。”
他停顿少许,突然又想起什么,指了指沙发前的茶几脚下“对了,当时地上有个翻倒的烟灰缸。”
烟灰缸
“难道是被人用烟灰缸做凶器杀死的”严峫狐疑道,“但尸体表象明显是中毒啊。”
“不知道。有可能是茶几被人撞歪,烟灰缸从桌面滑下去摔在了地上;也有可能被激情杀人的凶手抄起来当做凶器,然后随便扔在地上的。这两者给烟灰缸表面造成的痕迹完全不同,但我当时只远远看了一眼,无法跟分辨这个区别。”
严峫颔首思忖,突然冒出一句“也有可能是凶手刚从烟灰缸中,清理出带有自己dna的烟头。”
江停眉梢一跳。
“一个干瘦的老年男性穿秋裤,形象不会非常好,即便是在家见客,来者为女性的可能性也非常小。如果换成关系亲密的男性熟人,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谈话一边抽烟,差不多就说得通了。”说到这严峫抬头看向江停,又转向齐思浩,扬了扬下巴“你们知道岳广平有私交关系非常亲密的男性熟人吗”
齐思浩茫然以对。
“据我所知没有。”江停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古怪,然后才慢慢地说“除非有一个人”
严峫问“谁”
“我。”
他们对视片刻,严峫站起身,捶了捶大腿“这个笑话不仅不好笑,同时我也不相信。”
江停苦涩地轻轻呼了口气。
“进里屋看看吧,”严峫拽着胳膊把江停拉起来,状若浑然无事,甚至还顺手一拍他的屁股“箱子橱子衣柜抽屉,任何带字的纸,待客用的茶叶茶杯说不定还能找到点儿鸡零狗碎的线索。”
然而事实证明严峫是想多了,岳广平出事后他家肯定已经被扫荡过一轮,别说日记、笔记、便签条这类敏感物品,甚至连任何报纸杂志书籍都没剩下。
这是一套四室一厅的住宅,分为主卧、书房、茶室和保姆卧室,卧室床头里有个录音机,旁边堆着几盒不知道多少年历史的老磁带,清一色的凤飞飞邓丽君。严峫把磁带放在录音机里挨个试了,大多数已经彻底毁损不能再听,只有一两盒还能转,但都只是普通的老磁带,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不过也是严峫在悠扬甜美的“何日君再来”中想。
这种音像制品还能从黑桃k的人手里留下来,想必已经被检查过一遍了,之所以没被打包带走,应该是现场有录音机而无磁带的话,看起来会比较古怪吧。
严峫从床边站起身,环视主卧一圈,信手打开了靠墙大衣柜。
岳广平的衣柜跟任何上了年纪的公安老干部都差不多,深蓝警服,制服白衬衣,两三条打着警徽钢印的皮带,公安系统配发的蓝、灰两色围巾各数条;另外还有出席正式场合用的订做西服大衣等等。
衣柜内部的小抽屉里放着袖扣、领带夹、摇表器等物,严峫打开摇表器一看,里面一块劳力士无历黑水鬼,一块帝舵钢表,一块明显日常佩戴、磨损最多的牛皮表带钢面浪琴。
严峫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晌呼了口气,轻轻把摇表器放回了抽屉。
衣柜也没有什么发现,老年人穿在衬衣底下的跨栏白背心最多。严峫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随手往里翻了翻,突然瞥见什么,“嗯”了一声。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个黄色的防尘袋。
拉下防尘袋拉链,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风衣。
“江停”严峫高声道“江停过来看看”
江停正在书房里翻检,衬衣袖口卷在胳膊肘上,闻言走进主卧“怎么了这是”
严峫啪地将衣服连防尘袋扔到床铺上。
那是一件burberry黑色男式风衣,里面还罩着簇新的白衬衣、领带、皮带和黑色长裤,全部同品牌配成整套。严峫仿佛预料到什么,转身往衣柜底下掏了掏,不出所料又搬出来一个崭新的鞋盒,打开里面是男士正装皮鞋,散发出好皮料特有的气味。
“”江停弯腰看了眼衣服尺码,说“岳广平穿不了52号,大了。”
“这双鞋是42码,他放在门口的那几双皮鞋是40码,相比之下也大了,整套都不是他穿的。”严峫拆开防尘袋,示意给江停“你看,这件风衣后领、袖口都有皮质装饰,是他家经典款的升级版本,价格应该在两万出头。再加衬衣长裤领带皮带,还得再加鞋,全套估计三万五上下,远远超过了岳广平的消费水准。”
江停双手抱臂,“我只能看出这全套着装都非常新”
“对,而且设计风格相对年轻,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比较合适,岳广平这个老人穿太突兀了。”
他们两人都望着床上那厚厚实实的防尘袋,一时谁都没有作声。
“他会不会是打算买来送礼”严峫吸了口气,突然说。
江停抬起眼睛“送谁”
确实,到了副市长这个级别,如果再往上送的话,礼物跟现金都已经是太简单粗暴不上台面的手段了。再说真要送礼也不会这么整,还把衣服裤子的价签和包装都拆了,好似生怕给收礼人增加拆包装的麻烦一样。
“你看不出来”严峫奇道。
江停茫然地一耸肩。
“这不很明显么,”严峫伸手比划“全套内外正装,颜色式样都显然经过了精心挑选,挑贵的买好的,还给配了领带和鞋一个老年男性给人送礼送这个,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揣测,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江停“”
“父亲。”
江停愣住了。
“儿子刚成年,刚毕业,或者刚走上社会准备发展事业,作为父辈为他准备全套高档正装,寄托鼓励和祝愿,这是很正常的思维模式,当然也可以替换成外甥侄子或者是女婿。这跟女儿出嫁之前母亲把压箱底的首饰拿出来送她是一样的道理。”严峫脑子一时没转过来,笑道“怎么你连这个都想不”
紧接着他的话戛然而止。
屋里窒息般安静。
三秒钟后,严峫若无其事笑道“你真的想不到岳广平有侄子外甥之类的亲戚吗”
江停没说话,只听见安静的呼吸声,严峫不敢回头去看他的脸色。
“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半晌后江停慢慢道,“以后你外甥或侄子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会记得的。”
一股滚烫的情感从心里涌过,五脏六腑都被熨得微微发颤,甚至连鼻息都带上了奇怪的战栗。
“好,”严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流畅,好似没什么发生似的,笑道“那到时候咱俩都要记得。”
“这个愿望不错。”江停略微笑起来,说“不过我确实不知道岳广平在恭州本地有任何子侄,如果是战友家的晚辈或者老家亲戚的话,那我就更说不出来了不过有一个人肯定对岳广平的人际关系非常了解。”
严峫不由问“谁”
江停说“他回老家的那个保姆。”
老保姆奚寒香,邻里间称奚阿姨。江停只逢年过节去领导家拜见的时候见过几次,知道这大妈约莫得有六十多岁了,是岳广平的老家远房亲戚。
说是亲戚,其实乡里乡亲差八百里,奚寒香在岳广平家里干了大概得有八九年。岳广平妻子早早过世,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再娶,据江停平素观察,他跟黑脸门神般壮实大嗓门的奚阿姨应该就是平常雇主关系,并没有什么空巢老人与老保姆之间的风月故事。
但好歹是这么多年的住家保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对岳广平的亲属关系比较了解,那确实只有奚寒香一个人了。
从岳广平家离开时,严峫给那套正装拍了照,然后整理好放回防尘袋,重新挂回了衣柜最深处。
江停先下楼叫车去了,严峫关上衣柜门,盯着那因为常年使用而脱了漆的柜门把手,呼地出了口气,心想我还没送过江停礼物呢。
江停现在这个心理状态,对物质的需求非常淡薄,严峫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曾对任何东西产生过特别的注意,唯一表现出明显喜爱的就只有那几个普洱茶饼了。
真是个保温杯成精严峫这么想着,心里有些既甜又酸涩的复杂情绪。
“等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江停也能名堂正道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我一定给他从头到脚的置备好。”严峫想道“虽然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都说不清他最喜欢吃什么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着装材质、样式和颜色,但到时候可以再慢慢打探,总能打探清楚。”
他这么想着,只听齐思浩探进头问“怎么样,我们能不能走啦”
“哦。”严峫转过身,随口问“江队呢”
齐思浩缩着脑袋,再次神经兮兮地戴上墨镜口罩,含糊不清道“在楼下,已经打上车了。”
严峫点点头,跟齐思浩一同出去,看着他原样把门锁好。
“我待会要回趟家,我老婆已经在问了。”齐思浩只要出了室外,就不停打量周围,总是担心路边随时可能冲出个人来拿刀捅他“我得应付应付我老婆,拿点换洗衣服,十分钟就出来你们能在车里等我吗别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行动。”
严峫叹了口气“行吧。”
齐思浩这才稍微放心,还特地强调“我家不远,就在这附近小区,跟酒店是顺路的。”
严峫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江队家住哪”
“啊”
严峫蓦然来了兴趣,心说自己对江停以前在恭州的生活简直一无所知,便问“你们江队不至于还住警局宿舍吧,他买房了没”
“你突然问这个”齐思浩愣了会儿,搔搔下巴“这还真不知道。江队一周上七天班,放假也不参加集体活动,更别说请人回家聚餐什么的,局里应该没人知道他家住哪吧。”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小区出口,江停侧对着他们,站在那辆出租车边。
“行,”严峫随口吩咐“那你回头上警务通帮我看看。”
然后他不由加快步伐,迎向江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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