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孩童的嗓音天真稚嫩, 在沉沉暗色中散开。
仿佛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入泥潭,虽然微小,却荡漾出涟漪一般的弧度, 将周围浑浊的色彩涤荡一空。
四周方才还是沉重的昏黑,秦萝的身影如同不期而至的光源, 在落入白也怀中的瞬间, 生出不断向外扩散的、月色那样柔和的光晕。
首先是消失的长梯缓缓显形,并非之前枯燥的黑与白, 而是以自己原本的色彩一点点铺开,勾连出自下而上、逃离深渊的通道。
紧接着是烛灯与长廊。
灯火昏幽,长廊寂静,悄无声息生长蔓延, 填满整个空无一物的混沌虚空。浮光掠影之间, 万事万物重新拾回丢失的色彩。
秦萝从楼梯上跌落, 如今被白也牢牢接住, 在与少年四目相对的一刻, 咧嘴露出清凌凌的笑。
“奇怪。”
伏魔录在识海里小声嘀咕“按照心魔里的惯例,被魔气所困之人要么丧失神智、对身边一切事物熟视无睹, 要么心智大乱,袭击所有企图靠近的外来者。这小子怎会突然转醒,把你接住”
要想挣脱魔气的压制, 在心魔幻境里恢复意识,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若要做到这一点, 必须拥有极强的决意与坚定的意念,以神识抵抗心魔。
白也分明是个得过且过、将自己真正看作了孤阁兵器的家伙, 从未表现出任何叛逆的情绪,像他那种性子, 居然会对秦萝做出回应么
一根筋的秦萝自然不会去想这么多。
她努力了那样久,只想着能在心魔尽头见小狐狸一面,现在终于和他面对面待在一起,眼睛里的喜悦怎么也挡不住,哗啦啦淌成亮晶晶的河流。
浑身是血的少年愣愣看着她。
小孩的视线不含杂质,干净清澈,仿佛能把人一眼看穿。白也很少见到这样的目光,被其中满满当当的笑意盯得久了,竟生出几分手足无措的慌乱,迟疑重复她说过的话“回家”
“对呀”
秦萝毫不犹豫点头“孤阁不好,你和我们去苍梧仙宗好不好我说过啦,要带你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果、再去许许多多地方一起玩――我从来不说谎话的”
这是没有人能拒绝的邀约,白也却只是笑了笑。
秦萝到底年纪小,不懂得世间的规矩。
自从被卖进孤阁的那天起,他就丧失了肆意妄为的权利,就算他想要同她一并离开,可孤阁会答应么
对于阁主而言,他们并非活生生的妖族,而是用完即弃的工具。没有利用价值的、企图逃走或背叛的兵器,只可能迎来被销毁的命运。
今日的一切都像一场虚妄的美梦。
他没办法当真跟着秦萝离开,能得到这场由她赐予的梦,便也不觉得遗憾了。
白也眸色微深,沉默的间隙,又听见跟前女孩的声音“白也哥哥,你现在在孤阁对吧”
他怔了一怔,与那双澄净的眸子对视时,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我会去孤阁找你的。”
她把每个字都说得认真,像个笃定的小大人“很快很快,等我从心魔里离开,就马上去你身边。”
这其实是非常想当然的、幼稚天真的话。
秦萝年纪这样小,莫说将他带出孤阁,就连进入孤阁和白也见上一面,恐怕都是难于登天。只有孩子才会许下这样的承诺,无所畏惧、也十足坚决。
死气沉沉的地牢里,白也沉默着抬头,浑身上下的铁链发出o声响,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狈与落魄。
他知道,隔着虚与实的遥远距离,秦萝是在对着自己说。
她想见到他,也想带他离开这个永无尽头的深渊,许下的承诺天真又浪漫,白也本该是不信的。
可心里有道声音在不停告诉他,如果是秦萝,一定会来。
就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无论多少次,都会一遍又一遍前往他的身边。
只要他愿意相信。
浑身满是剧痛无比的伤疤,少年置身于血污与黑暗之间,却微微抿了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
白也轻轻对她说“好。”
孤阁之外,暗潮逐一汇聚,集中于某一处半空。
引魔香的威力不容小觑,香气扩散没多久,就引来了幻境中的绝大多数邪祟魔物,云衡望着天边越来越浓的黑气,发出不耐烦的冷哼。
经过和陆望相处的一段时间,他已经大概了解这场幻境的来龙去脉。
心魔的主人来自孤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秦萝成了朋友,小孩子爱管闲事,非要把那家伙的心魔破开。
至于创造幻境的,似乎也是孤阁里的人。
真奇怪。
秦萝身为剑圣的女儿,从小一直在仙宗长大,几乎没怎么出过苍梧。孤阁里的死士神出鬼没,从不与外人有所交集,怎么会和她认识
更何况那群人的风评不是一般差劲,听说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自小便浸在血污里头,手上沾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秦萝若是和那种人混在一起,不说她爹她娘,连他这个当师兄的都看不过去。
还有――
“话说回来,”一面金色屏障铺展而开,阻挡迎面而来的汹涌魔潮,云衡轻咳一声,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秦萝来的时候,手里应该抱了狐狸吧那只狐狸怎么不见了”
――毛茸茸软乎乎的小狐团,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我也不知道。”
陆望竭力挥剑,佩服这位师兄小嘴叭叭还不带喘气的能力“进入幻境以后,大家全都失散了。我见到秦萝时,她便是独自一人――小狐狸应该也被随机传送到了某一处,等幻境结束,自然会出现在糖水铺子里。”
“也罢。”
云衡掏出几张符纸,垂眸念诀,当即天火四溢“不过一只狐狸,也犯不上费心。”
――天啊天啊,这心魔里的妖魔鬼怪应该不会把它吃掉吧这群黑漆漆的东西全是用墨水画出来的影子,吃了也没肚子装啊到时候幻境结束,等他们再回到糖水铺子,会不会只看到一张可怜兮兮的狐狸皮
他想着想着终于正了色,不再去谈那些有的没的。原因无它,只因魔潮越来越凶,杀气铺天盖地,实在不好对付。
陆望亦是蹙眉。
他不久前动用剑骨之力,已然耗去了大半灵力,虽有云衡师兄渡来的灵气,却仍弥补不了识海里的巨大损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样棘手的场面,都远非他这个年纪能够解决的难题。
男孩凝神出剑,努力支撑起微晃的身形,无意间抬起双眼,不由愣住。
“云师兄,”陆望扬声,“你快看孤阁”
云衡正与漫天邪祟吃力缠斗,闻言眸光一动,顺势仰头。
旋即亦是一愣。
孤阁本是魔气最浓的地方,这会儿却像蒙了层浅白色的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随着雾气蔓延,竟有一团模糊的色彩从底部腾起,如同颜料一点点晕染,逐渐填满整座高耸入云的楼阁。
而当孤阁顶端同样被着上颜色,从尖尖的阁顶开始,色彩轰然铺开,向着四面八方的苍穹溢散。
置身于这个压抑的黑白世界里,云衡已不知多久没看见过天空的颜色。
玉一样澄明的碧蓝缕缕弥散,云朵则是毫无瑕疵的白。由上而下、由浅入深、由一点到万物,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刹那焕然一新。
翻涌的魔潮里,猝不及防响起一道陌生女音“别扯老娘头发放开给我滚”
然后是土拨鼠般的尖叫,以及魔物狼狈的哀嚎。
――同样被困在魔潮里的桫椤圣女面色不善,脑袋上金蛇狂舞、杀气十足,与云衡对视之际,一拳扫开一只飞扑上前的魔物“看什么看没看过揍人吗”
这道嗓音堪堪落下,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粗犷男声“打扰诸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云衡闻声回头,见到个五大三粗、身材高得吓人的男人,虽然生有一张正气凛然的脸,手里却推着个烤红薯的小车车。
“我、我就是个卖烤红薯的,来金凌这边做做生意。”男人说着侧过头去,避开一道夺命的风刀,再一抬臂,稳稳接下邪魔砸来的重拳,反手一扭“好可惜,看样子做不成了――金凌城究竟出了什么岔子,才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只需一个抬手,邪魔巨大的身形被高高甩飞,哀嚎声惨绝人寰。
卖烤红薯的青年挠挠脑袋,将众人扫视一番“对了,我叫程双,没别的长处,就是力气大,你们要想对付邪魔,我或许能帮得上忙――哟陆望小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陆望没来得及应声,紧随其后响起的,是另一道气急败坏的苍老声线“蟠桃老夫的蟠桃全被你们压扁了”
正是那位福禄寿仙。
小老头的仙术浩浩荡荡,瞬间扫开噼里啪啦一大片魔潮。
陆望看得一呆,扭头望向云衡“云衡师兄,这是――”
“秦萝应该成功了。”
青年默默舒了口气,语气仍是冷淡“她做得还不错。”
这场心魔的难度起码在金丹,他没想过秦萝真能把它破开,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
但似乎,那个孩子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朗朗明日破开云雾,洒落和煦灿烂的微光。在这样的光芒之下,一切阴影都无处遁形。
云衡对这场心魔所知甚少,不会明白眼前画面的意义。陆望握紧手中长剑,眼中淌出笑意。
被困在孤阁里的那个人,一定学会了逐渐去相信。
相信良善的存在,相信美满的英雄故事,也相信从天而降的奇迹。
秦萝成功了。
身为煞气源头的心魔被一举破开,一时间仙术横溢,群魔哀嚎。
战局陡然扭转,在四处逃窜的黑潮里,又一次响起女人悲痛欲绝的惊呼“蛇,我的蛇,掉了,掉了――别扯我头发我植发植不了去死”
程双“还有我的烤红薯摊啊啊啊别踩我红薯我和你们拼了”
心魔破解,幻境自然也会渐渐崩塌。
眼前的白也只是一缕神识,而今心魔已破,无法继续逗留,很快在秦萝眼前消散一空。
小小的浅紫色人影被轻轻放在地面,看着他一点点变淡,逐渐融入空气里的光晕之中,半晌,用手指捏了捏自己脸上的婴儿肥。
伏魔录在识海里打了个滚,好奇看她“怎么,傻啦”
“我只是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秦萝眨眨眼,又往侧脸上戳了戳“幻境里的一切,全都好神奇哦。”
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大都市里长大,即便是在电视里的动画片里头,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奇遇。
方才经历的种种一一浮现在脑海之中,每一个瞬间都无比奇妙,回味起来,才方觉惊心动魄。
“毕竟是修真界嘛。”
伏魔录轻轻笑笑“在修真界里,你意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慢慢长大,总会遇到的――g,你要去哪儿”
秦萝抬腿就往楼上跑,很快在心里应它“谢哥哥还在霍诀那里,我去找他。”
她话音方落,没往上跑出几步,抬眼一瞧,便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秦萝弯眼笑开“谢哥哥”
谢寻非立于长阶尽头的拐角,见她安然无恙,心里紧绷的弦缓缓松开。
霍诀虽然实力在金丹,但顶多算个逼真的幻象,要论单打独斗,并非他的对手。
他不在意霍诀那些步步致命的杀招,进入孤阁以后,却是留神许多――
这地方阴暗无光,尤其是通往地下的漫长走廊。当时秦萝独自行于其中,也不知究竟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一口气往前冲。
秦萝噔噔噔小跑向上,脚步在逼仄的楼阁里发出悠悠回音“谢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她还记得霍诀的长相,一个可怕的大块头,脑袋上还有三只眼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有那――么吓人。
更何况伏伏说过,他的实力应该在金丹。
她打量得认真,很快在少年身上找到几道血痕,下意识皱了皱眉。
“抱歉。”
谢寻非察觉她的神色,眼睫微垂“把你送我的衣服弄破了。”
“我我我才没有在意衣服”
秦萝板起圆脸,想不明白这人奇奇怪怪的脑回路,差点跳起来打他脑袋“重要的根本不是它――像这种衣服,你想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
伏魔录不知怎地噗嗤笑了一下。
小朋友没理它,嘴上叭叭没停,开始十万个为什么“谢哥哥,你身上的伤是不是很疼霍诀没对你怎么样吧我这里有药,你要不要用一点”
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伤,谢寻非摇头“心魔里这般景象,你有没有吓到”
超级有被吓到
“有有有你看见外面好长好长的走廊和楼梯了吗我来的时候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点光也看不到,还要担心可能从别的地方钻出什么妖魔鬼怪把我吃掉。”
秦萝诉起苦来没完没了,杏眼直勾勾盯着他瞧“还有还有我快到这里的时候,楼梯全都化掉了,我只能一直一直跑,差点儿就摔了下去。”
她说得飞快,谢寻非静静地听,有些别扭地挪开目光。
谢寻非
眉目冷凝的小少年沉默半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喉结轻轻一动“这个给你。”
秦萝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低头一瞧,居然在半空见到一只长了翅膀的兔子。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幻术,就像她之前对陆望做过的那样。只可惜技术不好,想象力不够,做出来的兔子呆呆傻傻,又圆又胖,甚至看上去有点儿凶。
秦萝睁大眼睛“呜哇飞天大凶兔”
谢寻非眉心重重一跳。
他心知秦萝受了惊吓,在这个极度不稳定的幻境里,让她减少恐惧最好的办法,便是制造一些能与她亲近的幻象。
但从秦萝的反应来看,他好像失败了。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谢寻非独自在黑街长大,从很小时候起,接触到的便只有打斗与杀戮。
他从没听过任何真善美的故事,对天马行空的童话不屑一顾,这只丑丑的兔子,已经是想象中所能达到的极限。
自己已经是这样不堪的情况,却还奢望着想要送给别人美好的意象,行不通也是情理之中。
秦萝目不转睛盯着兔子瞧。
他觉得有些难堪,正想开口转移话题,忽然望见女孩双眼晶亮地仰起脑袋“谢哥哥,它好像在对着我笑好可爱”
谢寻非飞快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长得这么大呀,是不是每天吃很多。”
她小心翼翼把兔子抱在怀中,习惯性同它讲悄悄话,也许是被爪子挠得有些痒,笑意更深“谢哥哥喜欢这样的兔子吗圆鼓鼓的,好大喔。”
谢寻非
不,他不喜欢。
雪白的兔子晃了晃毛茸茸的耳朵,被她笑眯眯举到前方,拿爪子蹭了蹭谢寻非脸颊“谢哥哥,小兔子抱抱。”
少年抿了唇,仍是没有太多表情,脊背绷得笔直。
无人踏足的地下寂静无声,在小女孩站立的一方土地,倏然响起簌簌轻响。
一只仓鼠从地下探出脑袋,杏花绵绵落下,慢悠悠堆在地面上,然后是一只探头探脑的狐狸,一条涓涓淌过的小溪。
还有――
谢寻非想不出来更多。
“还有还有小狐狸可以和老虎做朋友”
秦萝的嗓音适时响起,像风中摇曳的铃铛。伴随话音落下,女孩的灵力悠然而至,闯入由魔气编织的小小世界。
谢寻非的狐狸被老虎一爪举起,抡在半空转圈圈。
“花丛里住着花仙子,嗯还有一只龙猫。”
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待得龙猫缓缓显形,甚至兴高采烈冲上前去,径直往它怀里扑。
一瞬间,小小的圆团和大大的圆球亲密碰撞。
硕大圆球被吓了一跳,浑身用力一颤,立起一根又一根灰色的毛毛。
肥嘟嘟的肚皮被她这样撞上,当即哐当晃了晃,因为弹性太大,居然荡起海水一样连绵起伏的波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把浅紫色的小团弹飞半丈。
秦萝在空中舞了舞小短腿小短手。
秦萝咕噜噜落进花瓣堆里头。
谢寻非心口一紧,堪堪俯身想要拉她,却见小小的人影倏地坐起身子,双手一抬,便有粉白相间的小花簌簌扑进他怀中。
在漫天纷飞的色彩里,她甚至饶有兴趣喊了一声“惊喜花花”
真是有够幼稚。
“还有这个”
秦萝心情很好,因为破了心魔,积攒已久的紧张与恐惧消散一空,这会儿笑得弯了眉眼,从身边捧起一只仓鼠,用圆圆的小鼻子碰一碰他鼻尖“可爱的小老鼠抱抱。”
仓鼠眨了眨憨憨的黑色豆豆眼。
还是很傻。
他已经是个即将十四岁的大孩子,不可能对这种游戏感兴趣。
少年默然不语,心中虽是腹诽,却始终保持着俯身不动的姿势,任由她拿小兔子小仓鼠在脸上乱蹭,薄唇悄悄抿成一条直线,遮掩住不该出现的、微微上扬的弧度。
和秦萝在一起,他别的没学会,憋笑装酷倒是锻炼得炉火纯青。
仓鼠被轻轻放下,谢寻非不动声色地瞧她,本想保持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下一瞬,瞳孔却是骤缩。
地下逼仄,毫无征兆地,忽然掠过一道轻柔的风。
他屏了呼吸,僵着脊背一动不动。
像是一只小小的猫蹿入怀抱,柔和而温暖,伴随着墙上晃动的影子,薄薄的牛奶味道,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花香。
“谢谢谢哥哥。”
细细的嗓音软糯清甜,在他耳边响起,满满溢出欢喜的笑“秦萝也要抱抱。”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