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酒肆,沈世京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从身上摸出银子, 丢在桌上。
小伙计抹桌子, 觑见上头一只小小锦盒,忙追来唤住他“客官,客官您东西忘了。”
沈世京回眸,定睛看清那盒子, 嘴角勾起一抹凉笑, “不要了丢了它,丢得远远的”
两年守望,他以为总有一日守的云开见月明,原来不过痴想。
这两年他伴在她身侧, 却从来没走进过她心里去。
如何会有这样无情的女人
她是铁了心,要独守一辈子
有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有什么不好
他不懂, 真的不懂。
一路垂头踉跄, 很容易就撞上了人。
一行官兵,整齐划一抽出刀来,刷地一声,齐齐指住他的胸口。
被撞之人摆了摆手,沉声道“是良民,醉了酒。”
那些官兵这才收刀, 护拥那人而去。
沈世京隐约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茫然回头张望, 只见巷子尽头,层层兵勇拥着的那高大身影,肩膀宽厚,行止沉着,步子迈得又稳又快,很快消失在视线当中。
他心里,升起一点点奇异的恐惧。
具体为着什么,却说不清。
木奕珩转过墙角,眸子微闪,心中有些雀跃,又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的日子,不该同处共饮,一夜欢度
难道、难道
夜游河。风已经很凉了,再过几日,便要飘雪。在京城两年多来,林云暖已适应了这种寒冷天气。
小炉上温着酒,阿倩和悦欢、朝霞闹成一团,她抱膝坐在船尾,不知为何,鼻子酸酸的,笑不出。
阿倩递酒过来,顺手就接过了。
早已忘了自己早上是如何说,再不饮酒的。
如今,再不会有人出现,将她抢走,醉了又怕什么
林云暖饮了一杯,自己扑到案旁,提了酒壶,又饮一杯。
阿倩拍手起哄,就看她一杯杯的灌下去。
一会儿,倚在人身上,脸色泛红,双眸迷离,醉得狠了。
阿倩怎么逗她起来再喝,都只是傻笑。
阿倩眸子一转,凑过来,低声在她耳畔“刚才,沈大哥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告诉你他想娶你”
林云暖嘟着嘴巴,许是嫌她呼吸蹭到耳边太痒了,挥手将人驱得远些。
“没有的没有的”
小声的,也算答了问话。
阿倩眼睛一亮,给一脸担忧的朝霞打个眼色,才道“那你,喜不喜欢沈大哥啊,想不想嫁他”
平素这人太板正了,假惺惺得很,一脸生人勿进的表情,不知吓跑了多少想给她提亲说媒的人。阿倩觉得还是有必要,探一探这人的口风,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不为别的,就算为了让自家主人林熠哲少操些心,不必总是两头跑,也是好的。
许久,林云暖都不曾开口。
阿倩看到面前那双迷离的眼睛张开了。
醉意淡下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无波。
阿倩有些失落,垂头叹了一声。
林云暖朝她一笑,凑近来,小声道“阿倩,是不是你喜欢沈大哥”
不仅阿倩,连悦欢和朝霞都愣了。
“他是个好人,你喜欢他,总比喜欢我哥好”
林云暖伸手,轻轻地握住阿倩的手。
“我哥有我嫂子了。他是我见过,最痴心的男人,你不要傻,不要喜欢他”
阿倩扬手将她手甩掉,揪住她袖子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你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二爷”
林云暖笑了下。
阿倩窘得满脸通红,抓住林云暖把她搂住,“那你呢你喜欢谁花夫人有心给你搭桥牵线,你想都不想就拒绝。这两年筠泽不断写信给你催你回去成亲,你又不肯。你不是为了沈大哥,是为了谁别告诉我,你还想着那个木奕珩他死都死了两年了,你莫不是要给他守寡你说你这样算什么人家活着的时候你连个名分都没有,你守得是哪门子寡沈大哥样样都好,你做什么故步自封不肯再进一步错过这人你就不怕将来再也遇不到林姐姐,这世上可没谁是永远不会变心的,等沈大哥被你伤透了,也一样会对你冷下来,你这样虚度韶华,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又不是我,我这种人,就是想嫁,也不会有人要的沈大哥以正妻待你,你就非要这样别扭的耗着”
林云暖不说话了。
头低低的,靠在阿倩身上。
朝霞连忙过来把人抢过去“阿倩姑娘,我们奶奶醉了,你便是再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到了明日,她一样记不得的,不如先回去吧”
阿倩似乎被气着了,哼一声将人松开。
好容易把人弄上马车,回到女馆。
朝霞叫人去端醒酒汤来,一回神,那个醉倒的人已经自己爬到帐子里去。
朝霞只得上前替她脱鞋、换了寝衣。
帐子放下,耳中听到里面轻缓的呼吸。
朝霞叹了一声,阖上门去了。
窗子,就在这瞬开了,又闭上。
来人屏住呼吸,每走一步,都几乎沉重得要窒息过去。
六百余日
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
此刻,安安静静睡在帐子里。
掀开帘幕的手,抖得厉害。
一半是因为紧张,另一半
嘴唇紧抿一下,像是不给自己反悔的时间,刷地掀开帘子。
人就在眼前,呼吸轻浅,身上盖着薄衾,被下玲珑起伏的形状。
他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伸过去将人搂住的双手。
眸子瞬间泛红,牙关紧咬,两颊都在抖动。
林云暖似有察觉,身子轻轻地翻过来,眉头蹙着,睫毛颤了颤。
木奕珩整个人震住,又惊又怕屏住了呼吸。
床上的人轻轻缩了下肩膀,喉中哽咽了一声,并没有醒,像是做了噩梦。
木奕珩觉得自己的心都紧成了一团。
伴着舌底的苦涩干痛,伸出左手,在她面容上面虚虚一覆。
指尖滑过去,距她一寸远,描画这眉,这眼,这挺翘的鼻尖,小巧的唇
梦。
纷纷乱乱的梦。
飞纱飘幔的内室,美人半倚在那,长腿洁白莹润,泛着光。
他粗糙的手掌滑去,一路蜿蜒至腰。
拂开素白的细绫抹胸,未来得及将指尖覆上。
一柄长剑冒着寒光,从她手里,递出。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垂头看见身体已被穿出一个血洞。
美人转瞬挪到里面,投入一个陌生男子怀中,回眸不屑地讥笑道“凭你也配废物”
眸子睁开,他醒了。
窗子开了半扇,依稀听到外面喧闹的人声。
就立在窗前,向下俯瞰热闹的街市。
京城繁华一如往昔。从未因谁的失落颓丧而变得有丁点不同。
“奶奶,昨夜未曾睡好么”朝霞被林云暖的两个熊猫眼吓了一跳,她家奶奶爱惜容貌,又有沈大夫的方子调理着,肌肤越养越细,这两年来,固守养生作息,从不肯乱,这却是怎么了,像一夜不曾睡过。
林云暖揉揉额头“朝霞,昨晚外头一夜笛声,你没听见”
“没有啊”朝霞一头雾水,道“奶奶莫不是梦魇了,一会儿用完早饭,再去补眠一会儿”
林云暖摇头“不行了,今儿花夫人过来。”
京兆尹花家的夫人,天生面色黑沉,左颊生癍,年纪越长,越现颓势,经人介绍,用林云暖特制的美肤方子调了一年余,如今成为毓漱女馆的常客,总是要求林暖亲自给她服务,一来二去也成了说得上话的相识,也没少介绍贵夫人们来林云暖这里享受。
今年初终于说通不远处那温泉的主人,用了不少银子,引来一条宽渠,平素不使用时封住,需要时便引流至后园池中,对某些肌肤问题有极好的疗养效果。生意做得不大,勉强维持生活,她已经十分满足。
只是这几天,不知为何莫名来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女客,许大把银钱,愿预约明年全年的服务。
细细观察,这些人穿戴虽华丽,出手虽大方,但言行中颇露惬意,态度也颇为闪烁。
林云暖歉意地婉拒了众人。
近来的许多意外情况叫她有些警醒。
似乎什么人盯上了毓漱女馆,不容她不紧张。
前两年她曾试着出白话文,才出了第一册,市面上就有人续写了第二册,接着更是将她知道的其他一些故事也都撰写刊印,轰动一时。
这半年,更有一个新生的戏班,专门排演这些故事,因表演形式新颖,故事动人心弦,也吸引了不少看客。
她没想过要与人一争高下,但如果对方把手伸到她的毓漱女馆上来,岂非断了她的前路
辗转间,耳畔似乎又传来那熟悉的笛声。
林云暖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
她也不唤朝霞和悦欢,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朝那声音的方向寻去。
才觉已靠近了,那声音便熄了去。
她恍惚看到,屋檐上头一闪而过的黑影。
一个念头徐徐泛上心间,觉得十分荒唐,自己先否定了。
下一秒,急急转过身来,声音试探着,轻唤“木、木奕珩”
头顶传来细微的落足声。
她放高了音量“木奕珩”
回答她的,是烈烈风声。
吹得人极冷。
她涩着嘴角一笑,自嘲“我真是傻了”
明月楼,伫立在津口最繁华的正街中心,与平素热闹的氛围不同,今日楼上楼下,静得没一点儿声息。
如旧上门的客,被一行凶神恶煞的官兵阻在外头,楼上最里的雅间,几个战战兢兢的美貌花娘如赶鸭子上架一般,被推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前面。
“爷,这便是津口最有名的四大花魁了。”副官高健面无表情地说完,就退后一步,“属下就在外头。”
门从外关上,“四大花魁”脸色复杂地堆起笑容“官、官爷”
“嗯。”
沉闷的一声,男子仰头饮了杯酒。
然后眼睛看向几个美人。“开始吧。”
“哎,你说咱们头儿行不行啊天天这么的,一传就是四个,虽说年轻力壮,可不能这么虚耗吧”
守后巷的官兵听得见楼上的动静,两个凑在一起,对视一眼,忍不住窃窃私语。
“爷也是的,他在上头享受,让我们在下头吹风,唉”
“这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有本事,你在制服那匹发狂的马,救下咱们郡主啊,有本事,你布伏剿匪,擒了反贼头目啊。头儿之所以是头儿,那还不是凭本事得了咱们王爷赏识若不是出身低了,说不定就做了王府的女婿”
“这人哪,也是瞧运道。运道来了,自然大把功劳等着你抢,运道不来,你就空有本事也及不上人家。我算想明白了,头儿怕是天生好命,咱们一般人是比不得的。”
“你别可酸了。运道哪次他不是差点没了命九死一生挣来这点子荣光,你眼瞎了瞧不见”
两人争论得厉害,忽听上头的声响住了。
四大花魁忐忑地望着坐上的人,身子瑟瑟发抖,以为自己什么地方惹得这位煞神不高兴了。
木奕珩左手捏着一只杯子,半垂了眼睑,看不清情绪。周身笼罩着一股寒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远避开来。
他右手摊平,上面赫然几粒碎银,声音低沉地道“拿了银子,滚吧。”
几个花魁原本哭丧的脸,登时开出花来,忙不迭穿好衣裳,扑过来抢了银子就走。
门重新在外闭合。
木奕珩手掌覆在桌上,紧紧捏着拳头。
没感觉
四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在他面前解了衣裳,哼叫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他分明意动了,可就是没办法,再进一步。
风轻轻的,从窗隙而入,又被闭合的窗挡住。
此刻,帐子里原该沉睡的人,睁开一双眼,目光清明,没半点初醒的愣怔惺忪。
十几个夜,上半夜的默然相对,后半夜的笛声入耳。
门前那条失修的道被什么人铺平了。新上门的不少客人,一张口就要下整年的定金。总在巷口守着门找女客讨钱的那伙乞丐不见了。前几日来抽税的官差,难得对她一脸笑容,连平时总要多抠去的茶水钱,也不敢要了。
再没一点知觉,除非她是个傻子。
当如何心乱如麻,没半点方向。
与钱氏说话的时候,明显的心不在焉。
钱氏触她额头“不烧了啊,怎么这样沈先生多日不来,你可是,心里不自在了”
林云暖垂下眸子。
一些情绪堵在心里头,说不出。
她能坦然告诉钱氏,因为寂寞,自己胡思乱想了什么
钱氏在旁絮絮叨叨“这沈世京也是的,男人家家的,这么小气,不过又被拒了一回,当年你二哥,不知被我撵出去多少次,被爹骂了多少回,脸皮也厚,天天赖在我家画舫外头,赶走了多少客。实在没法子,才许了他的求亲,想拿入赘的事吓他,一点儿不怕,宁肯被全天下人戳着脊梁,非赖着我”
抬眼,见她一点儿没听进去似的,叹一声,告辞而去。
因前段时间的山西匪患,侵扰良民,烧杀抢掠,引得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大举涌来大都。
城防比平时严备,城门盘人更是盘的严密,流民多起来,时有抢食夺衣,或与乞丐争地的乱事发生。再有城里不少大户人家开仓施粥,在街上排起长长的人龙。
因出行不便,这两天生意惨淡,林云暖索性闭馆,在家里与师傅调制胭脂水粉。
夜里那笛声来得很迟。
她就坐在窗前,托腮静静听着。
从前霸道不可一世的人,似乎学会了何为羞耻,躲躲闪闪,不肯露面。若真要听她的话学着“不骚扰”,就不要出现在附近,来来回回用那些故弄玄虚的手段来撩拨。
不知她这两年,窗空屋净,荒芜得久么
有点气恼,抬手将窗阖了。
木奕珩罢了笛,足尖一点,从瓦顶纵下。
虽隔得远,适才窗前那抹纤纤人影,却看得分明。
胸腔鼓噪着难耐的悸动。明日便要离京返回,再见,不知又是几年后。难不成便一直这样苦着自己
他从窗口跃进去,因心思太乱,都没注意,那窗儿不曾关紧。
帐子撩起,他不由一怔。
没人
刚要转头,听见身后凉凉的一笑。
“夜半驾临,不知木爷何事见教。”
妇人冷着脸,从屏风后出来。
耳尖一抹淡淡的红晕,屋中太暗,瞧不清。
木奕珩听见自己喉结激动的滚着。紧张得不敢多看一眼。
他垂着手,立在那,竟有些不知所措。
林云暖眸子猛然蹿上一抹水汽,来得莫名其妙,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眼前这人瘦得厉害,比上次见面,还更显清癯,身穿甲胄,腰佩宝剑,这样一幅打扮,竟然夜闯妇人闺房,鬼鬼祟祟在人家墙外吹十几天笛子。
想到这里,面容绷不住,嘴角绽出一抹笑来。
木奕珩几乎以为自己瞧错了,那个恨不得他死的人,那个在他生辰当日恶毒诅咒他的人,是在对他笑,还是在笑他
他抿紧嘴唇,耐住复杂的心绪,强撑道“我追贼来此,如今已查看过,并无可疑。告辞。”
他转身便去,倒叫她一怔。
“木奕珩”
她叫住他,却根本想不到自己到底想要叫他做什么。
他自动自觉地走了,不是很好
他不再纠缠,不是正合她意
嘴角笑容消融,与他轻声道“保重。”
保重
一别两年,她总算不曾恶言相对。木奕珩笑了下,人到窗前。终是不甘心,猛地回过头来,快步走到她身前,深深吸了两口气,伸手,将人推在屏风上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夹杂着铁甲的凉气。
她顺从地仰起头,闭上眼睛。
嘴唇贴上来,手臂将她腰肢紧紧箍住。
是两年的相思,两年的渴望。
都深深的,印在这个吻里。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她的唇瓣红肿着,有说不出的颓靡之气。
那双水眸,像要望进他心里,剖开他最隐秘的渴望。
相对无言。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不曾对她说。
要怎么说该说些什么
妇人适才不仅十分顺从,甚至主动回应。到头来,不会又是醉了酒,转头又翻脸忘了
他的自尊心,已不容许自己再被人践踏、玩弄。
强自定住心神,用最大的意志力将距离拉远。
“我走了”几个字,几乎用了全身力气。声音暗哑,有与从前不同的醇厚。
他长大了,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林云暖这般想着,抿起嘴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声音又软又低,有他不曾感受过的温柔。
木奕珩握住拳,蹙眉定定瞧她。她脸颊有些泛红,整个人靠在屏风上头,似乎还没缓过气来。
“好好的”他心头泛酸,忍不住嘱咐一句。
“嗯。”
“姓沈的若待你不好,”他望着她,“我会知道的。打得他满地找牙”
再怎么不一样,也才二十二岁,还是有股孩子气,林云暖闻言就是一笑。
似乎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了。步子却迈不动。木奕珩十分伤感的环视这房间,最后又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两人相望,分明就在咫尺,中间却有太多的艰难险阻,误会多多,矛盾重重,叫他们只能这样静默相对,无法靠近。
可林云暖不想再骗自己了。
她抿了抿唇,喘息着道“木奕珩,你、成亲了吗”
木奕珩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他怔了下,然后很快回答。
“不曾。”
“那你、有心上人,或是未婚妻么”
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仍是耐着性子答道“没有。”
“那你、这次走了,是不是就不再回来了”
“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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