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朝堂间的纷乱斗争对于寻常百姓是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的, 即便此时朝堂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但是在民间, 他们听到的不过只是三两句有了陈州百姓到开封府告状的热门消息罢了。
所得到的信息有限, 虽然听了一耳朵, 但是夏安然也无从分析其中情况。
当然他也懒得费心,他已经从很多的影视剧中知道了此案件的结果,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安乐侯庞昱,用他的性命给龙头铡开刃, 并且铸就包青天的美名,可谓皆大欢喜。
可能是他最近日子过得太悠闲,麻烦便找上了门。
正是一日天朗气清, 前几日下了几天雨, 终于放晴后汴京城立刻变得熙熙攘攘。
夏安然照例拿着汴京城旅游指南在外面踩点游玩,待到食完午膳,他晃回了旅社准备小憩一下,今夜在州桥夜市上头将有大市, 他得为此养精蓄锐。
谁知他刚踏入旅社, 便见厅堂内有一熟人正在等他。
俊美的男人见到他归来,便放下了茶盏缓缓站起,几个挪步, 站定在了夏安然面前。
两个风格不同却同样俊美的男人两两相望。
夏安然有些意外得同他寒暄几句, 然后一路将白锦堂引入自己屋内后, 便听他说明了来意。
“有人要见我”夏安然将折扇放置在桌面上, 他正将今日买来的糕点装盘待客,听闻白锦堂的来意,面上便有了几分吃惊之色。
他将碟子放在白锦堂面前,眉头稍稍皱起“由白兄引荐要见的,可是武斗的作者”
“夏弟聪慧。”白锦堂肯定了他的疑问,他见夏安然正将糕点摆盘,便搭了把手。
夏安然拿出的是汴京一家名为合芳斋糕点铺特产冷糕。
以江米为表,里头塞着应季的各色馅料,再塞到各色模具之中,因口味甜蜜,模样可爱很受人欢迎。
尤其是受孩子们的欢迎。
夏安然买的那份是综合口味的动物类糕点,一个个包裹着淡黄色馅料的小动物或是可爱,或是威武,或是精致,个个都活灵活现。
白锦堂稍作犹疑,还是捻起一块做成了小犬的形状的糕点塞进口中小咬一口,入口糯软,新鲜的糕点还带着点米香,里头的桂花酱是今年的秋桂,不过酿制一月有余,味道还很浅淡,但是入口满口余香在舌尖缭绕,随着咀嚼久久不散。
他先赞扬了一句夏安然的好眼光,引得夏安然颇有些骄傲得点了点这糕点铺的名片,又向白锦堂介绍另一个蝴蝶模样的,此中使用的是菊花瓣,完整的菊花入馅,故而唯有平面铺开的蝴蝶才能完全展示在馅中隐约的菊花纹路。
白锦堂喝了一口茶,在夏安然盛情推荐下拿起了这只蝴蝶,入口带些许苦味,故而外头浇上了糖浆中和这股子苦味。
他夸奖了夏安然对于寻觅美食的天分,然后说了自己的来意。“愚兄知道夏弟不欲暴露真实身份,只是此人实在难得,若是夏弟方便,还是希望夏弟拨冗一见。”
竟是如此高评价
夏安然视线一扫盘中糕点,稍有些犹豫,但他只稍稍思索,片刻后应下了这个邀请。
之后他见白锦堂又捻了一块玉蝉模样的糕点,似乎对这点心很喜欢,便热情得将剩下的那些给人一起打包送了过去,只是等到送客后,他阖上房门,靠在门板上,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这人,不是他的沈戚。
距离上次一别,过去两月不到,然而此次见面后,他心中便已没有悸动。
虽有亲近感,却绝非是见到恋人该有的反应,之前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负心薄幸了,但是依照今日所见,应当不是。
而且,沈戚不吃虫,哪怕是类似模样的,也绝对不吃,这一点在三国世界,夏安然已经试验过无数次。
他一次闲来无事试着摆盘,将料理做成精美的蝴蝶形状,这别致的摆盘得了家里几个少年的好评,除了曹纯。
曹纯明知他做的原材料,却是绝口不吃。
唯一一次吃过的,还是他亲自喂的。
但是今日白锦堂对于他推荐的蝴蝶糕点并无别的反应,之后还自己食用了蝉馅的。
夏安然虽然不知道曹纯对于昆虫料理哪儿来的这么大反感,但他自信人类对于某种生物的厌恶是定然不会改变的。
所以是他认错了人
夏安然坐在榻上,他随意伸手将从刚才就一直不出声的多多鹦捞了下来,放在掌心给它顺羽毛。
多多体型不大,塞在手心里面可以感觉到小肚皮正随着它的呼吸起伏,暖呼呼的。
细细的绒毛一下下搔动他的掌心,夏安然深深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得出的这个结论让他有些失落,第一次相见之时的亲昵感做不得假,他认人也不是靠脸、味道,而是靠感觉。
感觉这东西又不是气味,还能因为离开久了给消散等等。
夏安然摸了摸下巴,忽然多了一种猜测。
翌日,夏安然带着鹦鹉踏着晨光到了约好的地点,正是著名的矾楼。
仁宗年间的矾楼还没有到未来东京第一楼的豪奢,但是已有其迹象,这儿的菜肴味美至极,主厨更是有一手料理河鲀的功夫,此时已是秋日,将入冬,河鲀即将游回大洋过冬,今年的渔期将要结束,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能够食用河鲀的机会,故而白锦堂能在这儿订到坐席,便可见其对于这次会面的重视。
夏安然在侍者带领下进入了包间,他已经来早,却不料屋内的人比他来的更早,小侍退出包厢,面上表情有些晕陶,见状路过的另一个小侍忙推了他一把“你这是作甚呢,莫要怠慢客人。”
带路的小侍摆了摆手,干咳一声,悄悄在伙伴耳边呢喃几句,
“可是当真”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自此,此间包房每次开门,进来的侍者均都有二人以上,服务态度之佳让第一次来此地吃宴的夏安然都不免侧目。
会有如此上佳态度,实则正是因为这件堂内正坐有三个容色隽秀的男儿郎,姿貌气度之余,风格各不相同。
小侍手捧茶盏推门而入,便见室内有一个眉目清隽,拿着折扇的男子对他微微笑着点头,他接过了茶盘,亲自动手为另二人点茶。
他右侧之人长得很英俊,但是第一眼看过去,注意到的一定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的胡子。此人眉毛很浓,睫毛很长,但是胡子却和他的眉毛一样的浓一样的长,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有着四条眉毛一样。
左侧之人穿着稍显普通,只是气质绝佳,看到开门的动静是他稍抬头看来,双眼清澈,就像是秋日的晴空一般明丽,他肩上架着灰毛红巴的鹦鹉,造型虽有些奇怪,但是气息温润,应已成年,却莫名有着种柔软之感。
果真是三个风格不同的俊美之人。
来参观美人的小侍面上不改,心中却已乐开了花,他向着三位客人介绍了自家的茶点后便施施然背退出去,姿态极其让人舒适。
不枉费此间包房高昂的服务费,服务态度真好呀,夏安然这样想道。
见人退出后关上了堂门,白锦堂为二人分好茶,便向二人互相介绍彼此,“夏弟,此位是在下江湖上的朋友,人称“灵犀一指”陆小凤,”
“陆弟,这位便是你想要见上一见的武斗一书的著书先生,笔名沈七公子。”
沈七正是夏安然的笔名,其实当时他写的是心有戚戚然的戚,但是在报出这个笔名的时候,不知为何被记录成了数字的七,这件事情还是后来他才知道的,只是当时觉得没有必要去修改,而且用七总感觉莫名的有一种高大上之感,格外有底气,便如此默认了。
二人齐齐见礼,陆小凤面上真诚,夏安然却有些许僵硬,然而若非熟悉之人定然看不出,他面上笑容是恰到好处的礼貌。
之前便已有说过,夏安然在念书之时正是武侠最鼎盛的时期,武侠伴随着他的成长。
其中自然不少陆小凤一书,此时此刻他脑中之前的些微不对劲之处,被全数串上。
他同陆小凤二人一个碰杯,以茶代酒,互相寒暄。
七侠五义此书虽然定为武侠,但是其中武侠成分略淡,灵异志怪和武侠成分各占一半,武侠这一因素中,还要分去一部分给官场斗争,且在这本书里受制于时代的局限性,原作者的脑洞并没有现代人那么大,自然也不曾出现易容这一说法。
在易容术堪称登峰造极之大师级别的司空摘月出现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察觉。
然而当局者迷,他只以为是这个世界的自我补充,现在想来,那个会易容术的司空摘月,恐怕就是司空摘星吧。
夏安然对着陆小凤的脸细细打量一番,视线中不带恶意,也无不敬之意,故而陆小凤虽知他在看自己,心中却无反感,忽然就见对面的青年人舒朗一笑“我知灵犀一指陆小凤的名声,然今日一见,方才知晓为何江湖之中以四条眉毛的留言传播更广。”
陆小凤一挑眉,笑容顿时变得有些无奈“竟然连先生都听过在下这一名声”
夏安然点点头,他将肩膀上的多多鹦摘下来放在了椅背上,灰毛鹦鹉乖巧得用两个爪子在上头抓牢,然后挪到靠近夏安然的这一边,拿小翅膀拍他让他给自己剥金桔吃。
没错,多多鹦是一只只要吃金桔只吃皮的鹦鹉,特别有追求和美食天赋,夏安然拿起一个金桔,直接递过去让它叼着玩之后,便对着二人解释道“我写话本前听了些说书。”
“原来如此。”陆小凤有些尴尬得摸摸鼻子“看来我平日里头也当去茶馆坐坐,听听他们编排的故事了。”
三人说笑客套过一番后,又一同吃了这楼中最负盛名的河鲀宴,夏安然在现代没吃过河鲀,如今这一宴席到让他极为期待。
主材料河鲀是成年河鲀,在开宴之前厨师还端上来给客人看了一下,模样和现代看到的河鲀差不多,只不过可能因为保存原因,这河鲀有些蔫。在夏安然玩的时候也没有鼓气。
但是这只河鲀并不是他们这一桌的,而是明日的客人的。
会有如此行为,正是因为经过无数美食家的亲自以命相试,众人终于发现河鲀在长时间的炖煮之后毒性会大大的减弱,所以在这里订餐的客人吃到的都是前一日便开始处理的河鲀,但是为了保证客户的内心满足度,这里的客人依然会验菜,并且签署确认这尾河鲀是活着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位将要招待的客人是谁,所以有些因为即将食用到美味的河鲀而诗兴大发的客人还会在此书上留下小作文,如果恰巧前后两者的文性相符,还能引起一桩美谈。
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拿到某一位大家的亲笔。
但是夏安然这一桌的河鲀前一位并没有如此诗性,仅是留笔写了河鲀的状态而已,夏安然这一桌是三个大男人,其中两个是武生,唯有夏安然是动笔杆子的,描写河鲀这事便留给了他。
夏安然也没拒绝,他笔杆子一摇,极其俏皮得落笔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鲀欲上时。
这是他唯一记得的古诗,写罢他还在下头留注说明这首诗非本人所书,是意外听说的。
咳,至于是哪儿听说的原谅他是个老人家,真不记得了。
他都毕业几十年了,还能记得这首诗还是亏得里头四句诗描写了四种美食呢。
白锦堂同陆小凤过来围观了,二人齐齐笑他今年的河鲀还没结束,便已经想着明年的谗样。
夏安然搁笔,不理会他们,圆眼睛在小侍离开之后就一直期待得盯着门口看,期待两个字就写在了脸上。
他自浑然不知,见他如此,另外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自觉这一顿算是请到了夏安然心坎之上。
事实也是如此。
河鲀身上的毒素是一种神经毒素,野生河鲀可以轻易得使人毙命,和现代养殖供食用的低毒河鲀不同,大宋的河鲀是纯野生的。
死不死人,全看主厨的处理手段,然而发展到北宋,食用河鲀其实已经成了一件普遍的事。
常言道,不食河鲀,不识鱼味。
古人们发现,用金汁可解河鲀毒,中毒后及时催吐也可救命,菘菜、蒌蒿、荻三菜同煮亦可以减轻毒素。
但是这也不是百分之百可以救回人的,但是哪怕如此,为了一口鱼鲜拼命的人亦是不少,所以吃河鲀这件事本身,舌头就是在死亡线上徘徊。
首道菜便是白烧河鲀汤,以鱼骨清炖,口味清淡,里头放了几块豆腐,豆腐吸饱了河鲀骨的鲜味,入口满口生香。
要说这道是给你食用原汁原味的河鲀,下一道便是河鲀鱼生。
鱼生被切成厚薄两种,不多,一人仅各有一片,沾料是极其清淡的萝卜泥同梅子泥缀有酱汁,以玫瑰粉色的河鲀鱼肉包裹这一团小料塞入口中,入口有嚼劲。
然后随着咀嚼,被包裹在其中的萝卜泥和梅子的味道接触到了味蕾。
萝卜泥被刨碎后细胞壁被破坏,组成其辣味的酯成分被大量析出,萝卜的酯和芥末中的成分相同,所以当它被磨碎,效果惊人,不常吃辣的三个南方人几乎在第一时间都被呛了一下。
夏安然是完全没有能够想到厨师居然能够想到在没有辣椒的时代靠着萝卜做到如此地步。
但是辣味过去之后梅子的甜酸味道很快就前来安抚,它就像是个小仙女一样在唇齿之间温柔抚慰,河鲀鱼的鱼生肉质稍硬,尤其是厚切的,如果直接吃不免口感不佳,但是如此将河鲀当做配料,客人的舌头会本能得躲避辣味,酸味促进唾液的分泌,以此增加咀嚼的次数。
如此,不知不觉之间,食客们会将河鲀鱼片在最松软的时候,品尝到这道菜最和谐的味道。
口腔里的辣味还隐约残留,第三道菜便上来了。
是炖锅。
自昨日就开始慢炖的河鲀锅,火腿老鸡汤慢火收汁,河鲀被用特殊的方法处理过,保证其虽炖一日口感不散。
将肉吃完后,店家端上碳炉,加入秋季时蔬,这便是一道以河鲀为汤底的烧锅。
而在等待锅子重新沸腾的过程中,店家上了配酒。
酒是寻常的清酒,却不是寻常的酒。
酒中放了河鲀的鱼鳍。
河鲀鱼鳍切片,炙烤至焦香四溢后被放入温好的米酒中,焦香并酒香共存,据说其食补效果不亚于虎骨酒,但是滋味更加甘醇。
经过烤制的河鲀鱼鳍的香味在温酒中缓慢释放,根据店家所说,即便是最普通的酒在放入了鱼鳍之后也能成为绝顶的美味,更何况他们用的酒还是上等酒。滋味自然妙不可言。
最后,店家送上了今年刚收的新米。
这是只有秋季河鲀宴才有的特产。
当年新收的稻米,在当天早晨被脱壳,用隔水蒸的方式使其熟制,确保每一粒米都能在蒸汽中吸饱了水分。
如此才能在他们被倒入锅中时候不要吸取河鲀汤。
入口时候,河鲀汤汁包裹着米饭,但是米饭本身的香味带着秋日的最高幸福。
秋季新收的稻米同即将离开的河鲜组成了一道绝顶的秋日美味。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很是热烈,三人对于这一道河鲀宴满意非常。
待到酒足饭饱之后,白锦堂作为介绍人说明了来意,他们是为了夏安然中治疗眼疾之法而来。
对于这一点,使得夏安然万分意外。
“实不相瞒,”陆小凤对他说,“在下有一位旧友自幼双眼便因病失明,寻了无数神医,却也不见好,其父病急乱投医,又意外见了先生的著作便依着上面的药方,寻起了药物,只差这一最后的天山雪莲”
一边说陆小凤一边观察着夏安然的表情,他从中见到了不可思议,以及几分欲言又止,陆小凤心思缜密,当下他便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他多少还心有不甘,沉吟片刻后,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在下虽在篇头便见先生道此书为虚构,只是到底心存妄念,敢问先生这书中的药方可是真有疗效”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夏安然稍稍沉吟了片刻,他起身走到一旁,铺开桌上的墨砚,宋朝文风鼎盛,更有诗酒文华,故而但凡大型酒肆饭馆都会备好纸墨,以供宴者兴致来时留下墨宝。
他提笔书写下了一串药方交给了陆小凤,后者惊喜不已,但在看到药方中的文字后,表情却慢慢沉肃了下来。
陆小凤不懂医术,但是花满楼却精通几分,他跟在花满楼身边,自然多少也有在其配药之时知道几味疗效。
夏安然所书的药物并不多,且多为常见药物,上头的内容同中略有差异,但大题相差不大,其中却并没有那一位天山雪莲。
他的表情顿时有些失落,虽还是带着笑,却显然十分失落。
夏安然见他如此,倒是有几分不忍,他觉得陆小凤对花满楼,当真算是掏心掏肺的挚友了,只他虽不忍心让其失望,可是治病这件事情,也当真非他所长。
夏安然所写下的这一张药方,实则出自张仲景之手。
在东汉末年几个臣子年长之后饱受近视和老花眼的苦恼,夏安然虽然知道可以配置眼镜,但是无奈他烧不出玻璃,也没能找到水晶矿,只能跟着一起苦恼。
这个方子就是张仲景写出来给他们配来保养眼睛的。
虽是医圣张仲景所书,然而医学的发展一直是动态而非静态的,并非说古方就一定优于现代方,毕竟在东汉时期,他们有许多药草都并未被发现。
即便后来张仲景奉命南下寻找药草,但是被他所发现的药草数量,也远远比不上后世,一来是东汉可以进入地域比不上后世,二来也是受制于张仲景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
故而,夏安然心知自己的这一张方子,定然是会让他们失望了,这个方子虽然总体上还算是精妙配料,又顾着几个老人家的身体温补有加,但是它毕竟不是用来治病的,只不过是辅助营养品而已。
他心中有些愧疚,夏安然在写作的时候便生怕有人将当作现实,虽然他觉得应该不会有人这么傻,但还是可以加了一味雪莲进去,还将地点定在了昆仑山,便是想要避免有人当真将这些药物服用,没想到还是被人找了来。
他心知花家人能从里面寻找治病良方,当真谈得上心急乱投医了,且他们想要治疗的人,还是花满楼。
夏安然对花满楼很有好感,这是少数在武侠中,有霁月之姿,且始终如一的男子。
但这个忙他确实帮不了,因为生病而导致失明的疾病有很多,在后世最为常见的就是糖尿病的并发症,在后世先进的多的医疗条件下,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办法解决,更不用谈如今了。
很明显,陆小凤对于他的答案心中早已有准备,亦或者说,对于这个答案,他其实心中早已有定数,见这位年轻的先生面上愧疚之色,他忙宽慰道,“先生不必如此,本就是我等坏了规矩,还来叨扰了先生的清静,先生拨冗相见,又书下药方点明方向,于我等已是大恩。”
“陆小凤当多谢先生。”说罢,他起身对着夏安然抱拳作揖。
他动作太快,夏安然只来得及避开半礼,待到坐定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陆小凤这个人在江湖上有很多的朋友,上至门派掌门,下至贩夫走卒,都有可能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甚至不乏一些身份尊贵之人,能够和这么多人成为朋友,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他对人很真诚。
而且是一视同仁的那一种真诚。
只要是他的朋友,他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譬如这一次,他就可以为了确认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而跑到汴京来,面对这样的人,你总是很不想让他失望。
因为虽然这一份友谊并不属于你,但是维护美好的东西是人类的本能,夏安然亦是如此。
他见陆小凤对着他作揖之后,想要告辞,便出声叫住了他,只因电光火石之间,他忽而想到了一个人
在陆小凤的世界里面,并没有神医这个概念,但是七侠五义的世界里有。
不光有,那个人还就在此处。
他心中所想之人,正是开封府未来的主簿公孙策。
有关公孙先生的医术究竟如何,简直宛若一个悖论,在七侠五义的原著中,公孙先生的确是会医术,但是他主要是以出谋划策同制作刑具立身开封府,而在后来在蒋四投了开封府之后,公孙先生的形象更是被边缘化,毕竟于谋略上而言,蒋四要比公孙更擅长。
但是在影视作品之中,公孙策通常被刻画成了一个神医的形象。
这也是出于编剧推动剧情的的需要,毕竟有一个擅长验尸的公孙先生对于破案的帮助更大,而考虑到影视剧中武林人士更多,所以公孙先生无形中就被塑造成了医术高明的神医。
尽管事实上验尸这一职虽起于大秦,但真正立学要从南宋开始,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正是世界史上第一本法医著作。
生活在北宋的公孙先生,作为一个正派的读书人出身,他可能略通、甚至精通医术,但是仅为开封主簿的他还真不应当会验尸,也不应当有这一职权去查验尸身。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理论的基础上,夏安然已经发现了这个世界并不在理论的范畴里面,毕竟一个科学的时代是不会有轻功这种有悖地心引力和力的相互作用这一存在的。
所以他向陆小凤推荐了公孙策。
他将四条眉毛的侠士和开封府之间牵了一条线,虽不知结果为何,但他总觉得这二者间,可以碰撞出火花。
陆小凤对于夏安然的推荐有些意外,他于此前并不曾听闻这位公孙先生的名头,但是夏安然一并向他推荐的,还有大相国寺的了然大师。
了然大师是一位得道高僧,俗家名为诸葛遂,他是七五之中出场虽少,却极其重要的一根线,学问渊深,以至医卜星相无一不精,正是他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包拯和公孙策,并且为此二人牵上了线。
了然大师之名,陆小凤倒是听过,之前花家亦是想要求到了然大师这儿,只是当时了然大师正在为了承大相国寺住持之位,于四方云游,他虽无武功,然行动飘忽,为人又极为低调,一时之间花家找不到人,便不得不放弃。
陆小凤行为果断,他只稍作思考,又见今日时辰不早,便决定先去拜访离此处更近一些的公孙先生。
而夏安然出于好奇,也因为终于事出有因可以前去汴京第二观光点,便也跟着他一同步行去了开封府。
但是他们被挡在了门外。
他们晚到了一步,公孙先生今日清晨便已经跟着包拯前往徐州查案了,谢过了门口的小吏,三人立在开封府府衙门口互相道别。
陆小凤向两人抱拳,他打算明日去大相国寺一次,此去为拜访了然大师,他想要就花满楼的眼睛向了然大师咨询,如果了然大师有些许把握,便可乘着汴河尚未封冻,南下把花满楼拉过来治病。
夏安然没有跟着一起前去,他和陆小凤不过点头之交,表现得太过热情反而可疑,只是心里多少又有些好奇。
幸而陆小凤十分爽快得向夏安然承诺,若是他挚友的眼睛可治,他二上汴京之时定要邀他共饮,并为他引荐花满楼。
陆小凤看着这青年闻言笑弯眼的模样,在心中暗中觉得,若是这二人得以相见,定是会十分投契。
他的直觉一直都十分灵敏,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有些骄傲得想道。
别过陆小凤,夏安然趁着白锦堂在此便直接将稿子递给了他,算是提前完成了这月的任务。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接到了白锦堂共同前往金华的邀请,并且一时感觉到两相为难不舍拒绝。
原因很简单,白锦堂邀请他的理由正是今年的火腿到了熟成的季节。
白锦堂北上之时,火腿还没有到最合适的季节,自然不能出窑,但是等过了十一月,这一条贯通南北的水道即将因为进入黄河枯水期而停止运输,唯一贯通南北的运输道路,便只剩下陆路。
然而比起水路,陆路要慢得多。
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如果等白锦堂回去再将东西寄来,夏安然收到的时候可能已经要过完年了。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过强大,夏安然根本抵挡不住。
当然,促使他离开此处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他发现,现在展昭还没有加入开封府。
按照原著的时间线,展昭入开封府的时节应当是包大人陈州之行之后,正是因为其在陈州的所行所为感动了南侠展昭,同时,包拯为了维护公理遭遇到的连翻刺杀更是让屡次出手帮忙的展昭生出保护这一清廉官员之意。
方才使得他放弃天高海阔的江湖,投身官场。
这一时间点可能在明年或者后年,也就是说,虽然现在开封的确是包拯的地盘,但是没有展昭这一个武力保障,夏安然之前的如意算盘全然白打了。
正当他多少有些茫然犹豫的时候,白大掌柜又恰巧提出了邀请,他看起来态度极为诚挚,甚至不惜以美食勾引。
夏安然虽不明他这样的殷勤态度从何而来,但是于他所感,其中并无恶意,而且他的确对于白锦堂的老家有几分好奇。
尤其是白锦堂的弟弟这一存在。
如果他猜测无误,他家男人应该是和白锦堂有血缘关系,或是相处紧密之人,人和人相处久了自然会沾染上旁人的气息,那并不是气味,是一种更为玄妙的存在。
譬如相似的审美、喜好、观念,故而常有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是如此。
故而在第一次见到白锦堂的时候,夏安然才会心生好感,因为此人行事风格、说话、表情、都很像曹纯。
也就是说,如果跟着白锦堂走,很有可能他就能遇到自家那口子。
见夏安然意动,白大哥晃悠着折扇又说出了一个夏安然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便涉及到身为热带动物的鹦鹉多多能否在北方的寒冬中过冬的问题。
这一点也正是夏安然之前所困扰的。
自打入秋之后,汴京城的温度便连番骤降。基本上也算是大半个北方人的夏安然,对于这个温度理论来说应当适应良好,但是他的身体很明显就是南方人。
不知为何,这身体明明看起来还算强壮,但是每天起床的时候,夏安然都感觉自己的脚丫子冰凉,晚上更是睡着睡着,就缩成了一团。
说好的习武之人火力旺呢为什么这个身体体质这般差
说来惭愧,这几日夏安然在逛街游玩之时,已经有意识得在寻找锡夫人的身影了。
反倒是夏多多,明明是一只热带的鸟,但是看起来对于汴京的冬天适应良好,每天都活蹦乱跳的,就连睡觉也并不会刻意的睡在避风之处。
这使得夏安然常常怀疑他的物种,尽管他虽对于鸟类并没有研究,但是从鹦鹉的喙部构造来看,他的确应该是鹦鹉没错呀
但是鹦鹉还有不怕冷的
夏安然心想,为了他的多多,夏安然觉得自己应该牺牲一下,放弃汴京的美好花花世界,先到南方去,猫一个冬才是。
给他留下思考的时间不多,因为黄河水随时有可能断流,趁着官府尚未明令停航,这几日开封府内的诸多商队均在搬运买卖,忙的不亦乐乎。
白家的商队也不例外,自夏安然搬到白家开设于开封的客栈之后,日日便可见往来汇报的商吏不绝,其中并不乏手持昂贵货品来白家推销的别家商人。
其中最受南方人欢迎的无疑就是北方山珍,以及兽皮之类。
夏安然亲眼看到白锦堂有些愉悦得捧着一张白虎皮说要送给他小弟。
唔按照白大哥平日里头对他小弟的性格描述,他直觉白小弟应该不会喜欢这份礼物。
他这么说的时候夏安然正在为多多鹦挑选兔皮做小窝,他买了几块兔皮想要缝在一起,在里头用木条撑起,做一个能让多多鹦缩在里头取暖的鸟巢,只是多多鹦对于兔皮似乎十分不感冒,保持冷漠以待的态度。
夏安然不以为意,他自觉到了冬天,这只生活在南方的热带鸟,在被南方的湿冷冻成狗和缩进他做的有些丑丑的小窝之间,一定会选择后者的。
或者他可以为多多鹦做一个小披肩但是多多的身子有些小,做了披肩之后会不会飞不起来唔“敢问店家,可有暖和又轻便的兽类皮毛”
那来兜售兽皮的店家看了眼夏安然手上的兔子皮,又看看站在他发冠上的鹦鹉,稍稍思索了一下,“郎君,可是要给这位鹦哥用”
大宋养宠之风兴盛,基本上什么宠物都有人养,尤其是汴京,而这些养宠之人为了心爱的宠物基本也没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再吝啬的人也会为了自家养的小犬咬紧牙关去买上一块肱骨。
故而,见到夏安然这明显是想要给鹦鹉保暖的样子,这商人也不意外。他思忖了下,最后还是给出建议道“郎君,若是给鹦哥做还是以鸭羽为上,鸭羽保暖上佳,于禽类亦是更加舒服,郎君可买硝制好的兽皮包在外头。”
啊
夏安然恍然,他说他忘记了什么
这,这保暖的方式,可不就是羽绒被吗他,他竟是一直忘了做羽绒被
夏安然忙谢过这位商户,并且掏钱买了好几块兔皮,他还从这位商户这边购买了些羊绒,打算在无聊的船上时间将他纺成棉线,等一个月到了岸,这些棉线应当就能被制成毛衣了。
纯羊毛,更保暖。
虽然只会平针,也不会如何精巧得一针将毛衣织完,但是将各部分织完再缝起来即可,反正穿在最里,也无外人可见。
比起麻布、丝绢来说,羊毛的保暖性要高上不少。
介于他并没有找着锡夫人,夏安然准备这个冬天,就靠这两个东西来续命了。
在上船之时,夏安然本身的行李极少,却带了两袋子羊毛即若干寻常木料,还有大半的鹦鹉吃食,惹得为他搬运器具的役夫多看了他好几眼。
夏安然默默转移开视线,亦是在此时,他的眼眸忽而一动,只觉有一道白光自视野快速掠过,他顺势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错觉
此时已是秋末,黄河将入枯水期,待到冬日,开封水体会封冻,水鸟亦是会失去食物,故而除却少部分由渔民饲养的水鸟,此时候鸟已经南飞。
夏安然在到开封之时见到的那些水鸟都已不见,若非如此,他当真要以为方才那是一只飞得稍快些的水鸟自面前滑过。
只是
他双眼微微眯起。
那应当不是水鸟,刚刚那究竟是何
正当他犹疑之时,便见一席白衣,披着白色大氅的白锦堂自船后方走出。
“夏弟。”见到夏安然面上些许紧张之色,白锦堂稍稍一愣,忽而唇角微微一扬,他漫步靠近“可是愚兄方才吓到你了”
“不”夏安然顿了顿,忽而皱了皱鼻子,他自白锦堂身上嗅到了一股陌生的味道。
如秋露氤氲间松叶一般,是浓浓的木质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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