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三场考试下来, 所有学子吃了不少苦头,无一不感到身心俱疲。云桑也不例外,他回到了客栈, 简单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后, 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便疲累地倒头就睡。
谁都能分辨出,一场乡试下来, 这少年身上本来没有多少的肉, 又清减了许多, 那清冷的眉宇紧锁, 仿佛泅住了世间的痛苦,萧恒目中流露出心疼,他为少年把头发擦干后,任由对方熟睡, 生怕吵醒他, 自己不敢发出大的动静, 还小心翼翼将对方纤弱的手臂放进被子中。
萧恒挺在床上, 两人维持一个姿势良久后,萧恒也闭起了眼睛。
但是他耳边还是能听到门外的窃窃私语声
“桑哥儿挺过来了, 真是争气, 那补汤贵是贵了点,但确实有效果。总之,人平安无事就好。”
“你们小声点, 当心把桑哥儿吵醒。我去熬点奶汤白粥,等桑哥儿一醒,你们就端来给他喂下,喂了再睡。”
中途云桑果然醒了一次, 吃了一碗白粥后似乎有些想吐,但还是忍着又睡着了,睡到夜幕低垂才苏醒,然后继续背手,点油灯看书了。
这已经很让云娇娇吃惊了,因为她记忆犹新,上辈子云桑没被抬出来,但从乡试考场出来时的样子也极为狼狈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整个人面若菜色、气若游丝,嘴唇也干裂起皮,眼皮下是浓郁的青黑,完完全全是撑着一口气才没被抬出来。然后一到客栈,人就开始上吐下泻,云家人吓坏了,忙前忙后地照顾,给对方喂多少粥,对方就倒吐多少。更甚者,对方不舍昼夜、昏天暗地的嗜睡,足足睡了两三天才醒,完完全全就是受了一场折磨的样子。
这一辈子,对方却从容了很多,虽然看上去还是极为难受,但到底没病没灾、也好吃好睡,难道对方的体质真的改好了云娇娇感觉到了计划之外的变故,再看兄长熟睡间萧恒的细微照顾,这种意外让她感到了颇为棘手。
云桑不死,她怎么出头好在二月春闱天寒地冻,远不是一般人能抵御,云桑能不能安生出考场这还未知呢。想到上辈子对方的惨状,云娇娇才松了口气,只有想象着上辈子对方是如何的时运不济,她才能感觉到充沛的安全感,仿佛她这只蝴蝶扇动翅膀,不会带来重生后的多少改变。
九月底,乡试放榜。
楚州郡省城风武十年乡试共有两千八百名考生参与,只录取了一百二十名举人,这个比例让人吃惊。更让楚州府郡人吃惊的是,他们楚州不是多么文教兴盛、英才辈出的地方,地方上居然能有两千八百名的秀才和监生参考
这个人数都快赶上那些底蕴深厚、文教繁荣的江南州、山东州了,这两千八百名的考生到底从何而来其实本地学子还不知道,这些人其中一部分确实不是本地人。他们本是江南江北籍的学子,因本地竞争厮杀太激烈,于是在家族或师长的安排下避其锋芒,不得不改籍考试。
大凤的户籍制度是如此,只要家族直系中往上数三代内有人籍贯属于外地,儿女便能改外地籍,于是光云桑所在的清远县,也冒泡了不少先前从未听过的秀才。偏偏这些人钻漏洞改籍,大凤朝堂是默许的,哪怕跟自己的三年官员评定无关,清远县县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接受了这批户籍学子。
所以今年楚州府郡考试空前的激烈,本地学子纷纷被强势的外地籍学子刷下榜单。
云娇娇对此表示同情,她是重生的,自然知道这一次两次还好,随着后来钻漏洞的改籍学子越来越多,愤怒的本地学子不干了,名额本来就有限制,居然还要被这些假外地人瓜分,本地人处处受压制,于是地方上掀起了一场暴动,这种改籍情况才得到了遏制。
今年是无法幸免的,本地学子注定敌不过那些出自学问之乡的外地学子,他们的名次都得落下一大截,包括她的兄长在内。
可事实却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随着无数喜庆的鞭炮声响,报喜之人的马蹄声惊起无数街人的注意力,他们带着抄录的榜单冲进了各大客栈“捷报”
“楚州郡清远县山溪村学子云桑老爷高中解元,金榜题名”
云家人狂喜,当即大发赏钱。萧恒也跟着拿起一麻袋的铜币,在街边上发了起来,让人沾沾喜气,只要有人夸云桑一分,他骄傲眉眼就融化一分,赏钱也给得毫不吝啬。显是与有荣焉。
客栈掌柜也掩不住喜意,没想到自己挑中的云姓学子竟然考得这般好,竟一跃成为了解元老爷。待云桑他们退房后,云桑住过的那间屋子他们得好好整饬,多摆一些松柏盆景和文房四宝,再放一缸锦鲤,墙上再挂一些山水画,从此命名为“解元房”,定会引起今后赴考学子的趋之若鹜。
本地人笃定风水之说,也相信解元住过的屋子有文曲星光顾,绝对风水上乘,这个气运也能辐射到周边房间,所以客栈生意今后一定客如云来。随便算了算一笔账,客栈掌柜就喜笑颜开。
可云娇娇却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上辈子兄长才考了正榜第四十三名,已经是极好的成绩,这辈子竟一跃成为了解元尤其本地学子还被外地学子如此压迫的情况下,上次院试榜二的徽安县才子张文书也只考了第三十六名,云桑居然能突破重围、脱颖而出
难道体质改好了,人的发挥会更好,头脑也会变得更加清明这怎么可能呢
其实还真有可能,科考全是主观题,很多时候取决于主考官的想法。本次主考官是一个刚正不阿之人,对改籍学子现象就深恶痛绝,认为这些汲汲营营的外地学子,如同引入到本地池塘的水藻,吸附走本地鱼苗的养分也就罢了,还想吸光水中的活氧,将本地学子的生存空间进一步压榨。
要知道,本次科考落榜不少,有些本地学子连副榜单的贡生名单都上不去,所以主考官不会拔擢外地学子为解元,云桑天时地利人和中,便占了一个人和。
再加上本届乡试人数太多,考官们阅卷前期还有闲暇细细品味,到了后期就心生倦怠,如果不是多耳目一新的策论,根本无法取得好名次,而这时候云桑的策论就推送到了他们面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首先,字如其人,这个考生的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能引起极强的审美好感,第一印象便是极好。其次是这个考生的策论观点很新颖,鞭辟入里,令人耳目一新,直接让他们精神了。
在内忧外患的提议中,有考生提议内忧伤怀柔诏安、外患上提议和亲远嫁公主来保边郡太平,也有人说山贼匪患太多,纯属可掩藏的林野太多,提议开垦山林或者放火烧山,让贼匪无处可逃这些建议大多平庸或者激进,如隔靴搔痒无法解决问题,甚至没有考虑过如果放火烧山,日后子子孙孙后代如何生存。
直到他们看到了云桑的文章,云桑首先否决了“和亲”,并提到蛮夷之地游牧民族缺乏教化,多数都有“父妻子继,兄死娶嫂”的婚姻习俗,本朝尊贵的公主嫁过去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成为了一件财产、附属品。当丈夫失去后还能被丈夫的儿子或者兄弟继承,公主在夹缝中生存何其艰难,于本朝颜面也有损害,再加上天高地远如若公主思念故土又该如何是好,所以他反对和亲制度,并略略嘲讽了一句男人解决不了的事情,居然要拿女子的婚姻去做牺牲陪葬品,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
言辞间并不激进,但说得恳切有理,主考官们都赞同了。
当今圣上有三位小公主,个个貌美如花、高贵得体,身为本朝官员,谁舍得她们远嫁异乡
云桑否决了和亲后,认为真正解决边境问题要么战,要么和平分化,他提议朝廷可以在边郡地区开设官方贸易区,鼓励商人去边境进行交流贸易,将本地的粮食、烈酒外输,跟外族交换牛羊,甚至可以把酒方外泄。为了在严寒环境中保持体温,外族人想酿酒必定要消耗大批粮食,粮食又从何而来,只能依赖于边境商人,或者内部消耗,只要“有求于人”,久而久之外族人的脊梁骨就挺不直。
一旦边郡多族的百姓习惯了和平通商的便利,如若本族可汗要求打仗,大凤便关闭繁华富足的贸易区,第一个带头反对的将是外族百姓。这便是“不战而屈敌之兵”。
看到这一点,某位考官不自觉拍痛了大腿,大呼道“妙妙啊”这年头士农工商,商为贱籍,很多学子根本不会想到以商化之。此举既能给朝堂增加税收,还能分化外族,具有极强的可行性。
他们当即抄录了一份,从楚州地方层层往上交。
至于内忧问题,云桑也提议道,一改革军籍,这年头军户籍贯的人地位低贱,谁会愿意自发从军呢,改革军籍可以有效解决这个问题。二规定“一人为贼、全族连坐”,子子孙孙也连坐,把严苛的连坐制度暂时搬过来,但法内容情,如果亲朋好友主动跟贼匪割袍断义、断绝关系,甚至主动检举便是有功,如果能帮助官府顺利除贼,还会赏田。
这样完全把贼匪势力放在了全民公敌的地位上,如果家人主动断绝关系,短期内可以迅速分化贼匪,人生在世,没多少人能接受众叛亲离的滋味。
至于招安,招什么安,如此轻拿轻放,那些被山贼杀掉的无辜百姓就只能这样忍气吞声,看杀人魔头放下屠刀就能重新做人了吗而且一旦官府主动示弱招安,山贼匪患的气焰会更嚣张,完完全全的馊主意,也被云桑一一辩驳了。
他这份策论很长,足足有三千多字,已被誊抄备份数遍,传递到各州府衙去了,还呈到了御前。凤帝认真查阅后,只觉得心口一块病痛,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篇策论内许多操作都具有可行性,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十六岁秀才所作,他毫不犹豫御笔一挥,亲自钦点为解元。
主考官和圣上双双钦点的解元,这含金量自然极高,只是外界人不知道还有陛下参与罢了。
于是天时地利人和,云桑全占了,一个解元头衔就落到了他头上。
继乡试大比落下帷幕后,夏去秋来,时间过得极快,天气开始变得清寒,冷风刺骨刮面如刀,人人都穿上了厚衣裳。
云桑刚从县里坐车马回来,他的脸很薄,被冷风一吹就红了,呼出的气也大团大团,手脚忍不住蜷缩进衣袖内。萧恒端上一碗补汤后,立刻帮他拉扯住大氅,好遮挡外界来的风,护他回屋内的火坑取暖。
萧恒武功卓绝,哪怕在皑皑白雪、地寒三尺的情况中,也不觉得寒凉,但少年是一个身体孱弱的普通人,畏冷是自然的,他填装了几个汤婆子,从口子灌进去热水,塞入少年手中。
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暗暗输送点暖和的内力。
云桑的僵冷这才好转,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萧恒却能从对方开始变得慵懒的眼神分辨出,少年是喜欢这样子的。
他便也笑了笑,没有把手抽回来,厚实的大掌反手覆盖住那双白皙细腻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揉搓,然后道“我多给你暖暖手,不然一会儿你怎么写字。”那语气真挚得无可挑剔,如果忽略对方轻轻揉搓抚弄少年的手后,显得意犹未尽的眉眼的话。
云桑斜了他一眼,倒是乖乖把另一只手交了出去。
在冬日,男人就是一个火炉,畏惧寒冷的少年自然离不开他,于是哪怕云家新修了好几间房,哪怕云娇娇怎么挑唆,两人始终也没有分开睡。
云家人过惯了苦头,觉得如今的日子已是极好。
可萧恒却认为如今云家的日子还是不够好,贵族人家多穿裘衣,羊羔皮、狐裘和貂皮这种动物皮毛,如果穿在少年身上,那保暖效果才好。而且他手中少年这双玉竹般的手,那般的漂亮,也不该抱着汤婆子,应该放一个精致小巧的铜质手炉,内部放置取暖的炭火,再放一些有助于睡眠的熏香和药材,少年会更加舒服。
他希望能给少年更好的东西。
云家今年秋冬过上了好日子,很多事物也悄然诞生,改变着大凤朝的风土人情,譬如边郡地区的居民们今年秋冬就很不一般。
往年边郡地区都是家家紧闭门房,有什么余粮都往地窖里藏,大街上冷清不见人影,生怕遭到外族人抢劫掠夺。
可今年却例外了,不少边境贸易区遍地开花,哪怕天色阴沉下雪,冷风呼啸如刀,街上依然行人涌动,热闹得仿佛过年。
俨然成了繁华之地,无数商贾慕名云集,沿街到处都是贩卖货物的商贾小贩,本族人卖丝绸瓷器茶叶烈酒还有各种粮食调料,前来光顾的都是外族人。连边郡的士兵百姓都吃惊,居然有朝一日能见到两族人民针对一块花里胡哨的布匹,和颜悦色讨价还价的场景,甚至还有本地男儿迎娶了人高马大的外族女子,仿佛先前兵戎相见、互相仇恨全都化为了乌有。
只要能够不打仗,哪家百姓不乐意啊,如果能不抢劫掠夺就能得到粮食和美酒,谁还愿意抢啊,贸易区因此越发兴盛,大量的税收涌入朝堂内库。
得益于一名地方解元的献策,大凤朝外患开始慢慢去除,只剩下了内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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