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以喝了药犯困为由,天将擦黑就回了房间。
宿怀璟看出他有心事,却并不好追问,只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了笑,问“可要我帮棠棠准备泡脚水”
容棠微怔,那点骤然生起的厌世莫名就被压了压,他下楼前回过头,摇了下头“双福会帮我准备,你棋还没下完。”
他走了,柯鸿雪自然会替上他的位置,宿怀璟来淞园是容明玉随口一言的命令,或许还有陪容棠散心的念头,但要说没别的目的容棠活了四次,到底没那么幼稚。
宿怀璟便起身凝视他下楼回房,直到那扇木门在眼前合上,宿怀璟唇角噙着的笑意才蓦然放下,眸中便与拉开的夜幕一样,瞬间聚起寒凉。
柯鸿雪不看他,慢条斯理地弯腰加上一盏灯笼,便坐在了容棠先前所在的位置,叠扇在手中轻晃,玉质凌凌声清脆,他若有所思,又颇觉有趣“世子爷这棋路在下平生从未见过。”
“是么。”宿怀璟回身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柯大人何出此言”
柯鸿雪便笑,叠扇轻合,凌空指了指几颗白子“这里、这里、这里世子爷若是偏一偏位置,势会更多,气口也会更有利;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但凡哪一步换了落子,这盘棋早就分出胜负了。”
宿怀璟浑身气压有些低,本不欲说话,但容棠现下不想被人打扰,柯鸿雪恰好跟他聊的又是棠棠,宿怀璟便多了几分耐心。
“按柯大人所说,这代表什么呢”宿怀璟问。
柯鸿雪摇摇头,从棋盅里拿出一颗白子,在手中摩挲片刻,摇摇头道“不好说,棋路如人,世子爷瞧着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可我没想到他的棋路竟矛盾至此。”
柯鸿雪擅棋,也擅由棋观人。
严格来说,他擅长从很多东西里看人。
字迹、书法、琴音、歌声、画作这世上但凡由人创造出来的东西,都能观人,围棋自然也不例外。
柯学博是个八面玲珑的商人,柯鸿雪小时候还是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的时候就会观察家中店铺里来来往往的客人。
但人看多了会累,也会觉得厌倦。
可容棠给他的感觉却很新奇。
他的棋路也很有趣。
寻常人下棋或许为了切磋,也或许为了取胜。事总有例外,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多数喜欢围棋、擅长围棋的人,普遍都有极为强烈的胜负欲。
他是,宿怀璟也是。
有人浮于表面,有人藏在心底,但谁都称不上一句清心寡欲。
唯独容棠,柯鸿雪有点看不透他。
他下棋像是在玩儿。
不是不通棋道的稚童把玩黑白棋子,正相反,容棠的棋招分明能瞧出来他不但会围棋,而且精通,若是认真下一局,这座淞园里可能找不出几个对手。
可他落子太轻巧了,轻巧的好似全然没有目标、也没有欲望。
他下棋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或者跟宿怀璟聊天,
也可能单纯只是为了坐在阁楼上等一等日暮的黄昏。
可他又敏锐地能在每次快要输棋的时候,提前看出端倪,步好棋招,于短短几步之间救回一场快要输掉的棋局。
柯鸿雪原以为会不会是宿怀璟让他,可他顺着棋盘反推,却发现宿怀璟也并没有相让,甚至他跟自己一样,也很有兴趣以至于在不着声色地试探。
而试探的结局便是柯鸿雪看到这局棋,在脑海中把容棠割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万物不萦于心、无需付出就可以伸手获得所有、被人哄着护着,以至于生不出一点争权夺利之心的病秧子容棠;
一个是生下来便是天潢贵胄、名字本身便代表权力、且会一生都在权欲之中挣扎浮沉的宁宣王世子容棠。
无论是哪一个,柯鸿雪都觉得有趣,回京之后无聊了好些好些年,若非为了学兄,他宁愿回江南泛舟湖上、雪夜垂钓,也不愿在这声色名利场劳累。
可容棠令他觉得有趣。
柯鸿雪眸子亮了亮,试探顺着容棠的棋路落下一子。
宿怀璟便无言跟了一颗黑子。
柯鸿雪又下,宿怀璟继续跟。
来往几十招后,柯鸿雪手持折扇,未再拿子,而是轻笑了一声,坦然认输“是在下棋艺不精,未能领悟世子爷的路子。”
他突然好奇,问“宿公子,你与世子爷对弈,结局通常如何”
宿怀璟视线从棋盘收回,道“无疾而终。”
他与容棠还在永安巷的时候就经常下棋,但棠棠总是容易困倦懒顿,一局棋无论是什么走势,是好是坏,赢面大还是输面大,他总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放下棋子。
或许是双寿刚上街买回来的零嘴正冒着热气勾出他馋虫,或许是太阳出来了阳光落在院中一株花上让他觉得开心,或许突然想起来上午看的话本只剩最后几页结局,他想去看完
又或许只是累了。容棠便会放了棋子,裹上被子往美人榻上一躺,侧过头望着宿怀璟无意识地撒娇“怀璟,我好累哦,你能帮我按按吗”
“”
宿怀璟自然全都应他。
等到下一回再下棋,又是一盘全然不同的局势。
容棠仿似没有任何强烈的胜负欲,可他又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输掉坐以待毙。
他会拼尽全力思索,拯救一盘将败的棋局每当那个时候,才是他跟宿怀璟下棋最用心的时候。
他会眉头轻锁,嘴唇微抿,每落一子都要花上比之前长许多的时间思考。
宿怀璟也不催他,可等这次危机度过之后,容棠再落子,又是一如既往的闲散随意,边下棋边随口跟宿怀璟聊一些有的没的。
王府女眷前日出门摘了一些莳花回来,又送了一捧到院里,我想制成干花。这样琐碎的小事都可以被宁宣王世子当做一件趣事说出来。
他的
小菩萨,委实是一个没什么欲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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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怀璟并不喜欢那种神色。
他轻蹙了蹙眉,有些想下楼去寻容棠,却又克制着自己不多动作,手垂在身侧,习惯性地摸上了那块腰牌。
护身符其实更能安抚他,但符纸包的神符,宿怀璟总担心会盛不住他那样频繁的想念。
柯鸿雪笑着将盘上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盅,笑着一摊手,道“宿公子,我们下一局”
宿怀璟动作微顿,抬眸看了他一眼。
阁楼上天色黯淡,淞园灯火通明,不时有游人欢声笑语从远一些的地方经过,揽月阁上又不知换了几曲戏目,演过几个王朝更迭。
宿怀璟其实更想跟容棠一起,哪怕他看话本,自己在一边练字都很好。
可柯鸿雪主动邀请,他也断然不会拒绝。
宿怀璟便顺势拿起黑子,落在天元,淡声问了句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懂的话“柯少傅今天给我的答案,似乎有私心。”
柯鸿雪一下就笑了,安心落子,并不看宿怀璟,只是在夜色中轻声回道“宿公子想要这个答案不是吗”
柯鸿雪的答案,问的人跟答的人都知道,谁说都可以,唯独他不可以。
柯文瑞是两代帝师,当世大儒;柯学博是举世有名的富商,年年散出大笔家财充实国库、赈济灾民。
先帝也好,仁寿帝也好,不论大虞皇位上坐的哪位皇帝,柯家都是坚定不移的保民派。
他们家是自古以来的清廉正洁。
贫穷的时候就在家办学堂,无偿教导贫苦人家想要念书的孩童;富裕的时候便兼济天下,尽自己所能帮助看不过去的苦难。
这样的家风和教育,柯鸿雪怎么会说的出来“若民负君,君自可遨游”的话呢
他的确有私心。
不能与旁人道的私心。
柯鸿雪不说,宿怀璟也不追问,他们只是默默地下了一局棋,随口聊一些传出去或许会天翻地覆,现在却只有月华与星光听见的话。
沐景序回来的时候,红漆阁楼上已经没了人。
小院内东西两边共四个厢房,谁也不打扰谁,沐景序回房经过柯鸿雪房间,透过窗户纸往里看了一眼,没有一丝灯火,他便目不斜视地回了自己房间。
蜡烛点着,房间里很是亮堂。
柯鸿雪应该已经洗漱过,换下了那一身火红的袍子,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发未束冠,随意散落在身后,相当轻佻地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根沾了墨的毛笔,正对着一桌子的大理寺卷宗批批改改。
听见声音,柯鸿雪头也不回,笑着说“学兄,你不若把我录去大理寺给你做副手好了,这些打打杀杀偷鸡摸狗鸡毛蒜皮的案子,看起来多费眼睛,我可舍不得你眼睛累坏了。”
沐景序没吭声,换下了在外面穿的袍子,便也坐在了柯鸿雪对面,将一沓卷宗调转了方向,顺手从笔架上拿下一根毛笔,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汁,就跟柯鸿雪一起处理起了公务。
柯鸿雪微顿,抬眸瞥了他一眼,清浅地溢出一声笑。
“盛承厉吓坏了”
不知过了多久,柯鸿雪随口一问。
死的是月容,盛承厉从小到大的嬷嬷,五殿下能出冷宫还是月容拼死求到太医院才换来的皇帝心软。
她死在宫外,盛承厉理应受到惊吓。
沐景序却道“他很冷静。”
“哦”柯鸿雪挑眉,“我怎么记得下午他颤颤巍巍赶到河边的时候,都快心痛地晕过去了”
他明显意有所指,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沐景序,沐景序皱了皱眉,动作微顿,抬眸看回去。
对视不过三两瞬,柯鸿雪主动认输,笑着低下头继续帮他的大理寺少卿批改公文,只道“学兄,你说你想给天下挑一个明君,我不拦你,只希望你别挑错了人还将自己累死。”
柯鸿雪这个人,说正事都有三分不正经,他这话一出,沐景序未曾应声,而是问“所以你今天那般回宿怀璟”
柯鸿雪反问“我说的有何不妥”
沐景序突然动了怒气,沉声道“柯寒英”
柯鸿雪愣了一下,有些讶异地放了笔,抬眸看向沐景序。
他的学兄一贯冷静,眼眸如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冷漠、疏离,看似这世上任何人跟事都不值得他费心多看一点。
而今却因为这点怒气,带上几分生动。
柯鸿雪觉得开心。
他甚至甜蜜地笑道“学兄,你唤我的字了。”
柯鸿雪偏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另起了一个话题,说“你知道吗,这间院子差一点就叫寒英阁了。”
那座漆红阁楼,原是搭起来给他赏雪用的。
淞园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座皇家行宫。
具体兴建时间是哪一朝哪一代已经记不清了,但它从修建开始,便是行宫用处,庄子里这些院子,本该是皇帝妃子的居所。
可是到了上一代,大虞行宫众多,先帝却是个宅男。
他不喜欢出门,避暑也更宁愿多在寝殿里放几盆冰块,而非大费周章地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往外跑。
可他的孩子里有爱往外跑的。
先皇三子是全皇宫最闲不住的性子,先帝对他的儿子们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得上一视同仁。
嫡皇子与庶皇子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是祭祀礼仪上祖制规矩的不同,其他待遇几乎完全一样。
先帝的几个儿子,至少直到他们死的那天为止,都没有生起夺嫡的念头。
所有人都清楚,这天下未来是太子哥哥的。
论长幼、论嫡庶,都只能是他,其他皇子乐得清闲,皇太子就是整个皇宫里学的最多、干的最多、背负最多的冤大
头。
但话说回来,
,
否则荒废了反倒是暴殄天物,于是先帝大手一挥,直接把淞园送给了皇三子。
三殿下当时十岁,陡然接手这样大一座园子兴奋得不行。
先帝给他配了人手,拨了款,甚至让师傅教他画图制造,让他自己设计淞园。
三殿下前后花了三年时间,给自己造出来一个非常衬心意的园子。
淞园翻新完成那天,一向懒得出门的先帝带着难得回京的柯学博一起,各自领着自家孩子来淞园参观游玩。
那是冬天,下过几场雪,淞园不像如今这般百花盛开,却丝毫不见萧瑟。
梅花开遍整座庄子,随处可闻馥郁的梅香,天光透过云层落下,又映照在地面覆起的雪上,走过去三两只狸花猫,地面便也多了几道梅花脚印,小巧玲珑。
皇子公主们难得出宫,全都玩野了,十三岁的三殿下满意地看着这座所有权在他的园子,非常开心非常得意,一身火红色的大氅映在他脸上,却成了少年意气风发的陪衬。
那是柯学博第一次带柯鸿雪回京。
他家生意在江南,柯鸿雪出生的时候恰是冬天,又逢柯学博外出经商,柯夫人听闻丈夫途中路遇山匪,当场晕厥了过去。
好在柯学博平安归来,柯夫人虽是难产,但到底母子平安。只是柯鸿雪自生下来起就几次经过鬼门关,经不得长途奔波,家里都怕他死在路上。
后来还是拜了师父学习武术,身子才渐渐养好了一些。
他回京那年十二岁,看上去却只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又很羸弱,穿着一身粉色的冬袄,头上扎两个小揪揪,三皇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笑着说“柯叔叔,你家的妹妹真好看,比我四妹还好看。”
脾气火爆的四公主当场跳起来给她三哥一个爆锤,转眼却见柯学博家的“小妹妹”气得哭了出来,大喊道“你才好看你最好看你全家都好看”
应该是在骂人的,但是声音又甜又可爱,带着点京城听不到的吴侬软语,就连骂人也不像京中纨绔子弟那般下流,反倒可爱得不像在骂人,三皇子听着当场就想说“谢谢妹妹夸奖”。
好在话出口忍住了,他赶忙道歉,说竟然是弟弟,实在太精致了,怪他有眼无珠。
皇子道歉,柯学博跟先帝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拿乔,笑着拍了拍自家儿子的手,便想要两个小家伙握手言和。
但小孩子懂什么,就算是皇子,也是个有眼无珠不分雌雄的大笨蛋,小柯鸿雪并不想跟这个笨蛋皇子做朋友
于是他很高傲地睨了三皇子一眼,转身就跑到了娘亲身后。
但他忘了自己刚被气哭过,眼睛红红的,瞪人也像撒娇,三皇子在京城没见过这般生气都像撒娇的性子,他几个妹妹一个比一个脾气火爆,四公主穿着粉裙子心里却一门心思想着改天找姑奶奶去学打老虎。
柯鸿雪那一眼瞪的,三皇子有些春心萌动。
他觉得这个
弟弟真好看,要是妹妹就好了,但是弟弟也没关系,七弟还太小了,其他人都皮得很,他正缺一个这么乖这么可爱的弟弟。
于是柯鸿雪住在淞园的那些日子,三皇子有事没事就要来找他。
名义上说是遵父皇的命令跟柯叔叔家的孩子好好相处,实际上他的好好相处是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全都送给这个可爱弟弟。
可是几场雪仗一打、几场夜戏一看,柯鸿雪就病了。
他生在冬天,名字里有个雪字,偏偏是个吹不得风受不得冻的身子。
小孩脸蛋红扑扑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哼哼,三皇子心都疼化了。
柯鸿雪出不了门,又极喜欢看雪,他在南方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景。
三皇子便命人在院子里建了一座阁楼,大红的颜色,落在白茫茫的一片冬雪中,耀眼醒目极了。
天潢贵胄亲自替人穿好衣服系好大氅,一步步从屋子里将人背到阁楼上,安置在火炉旁,陪他看了一场无与伦比的盛雪。
三殿下说“阿雪,这间院子送你,等你长大了自己来起名。”
三殿下说“阿雪,你要早点好起来,我带你去金粉河放河灯,带你去塞北射苍鹰,带你去闽南过虫谷。”
三殿下说“我知道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等你好起来,等我封王了,我就带你去玩。”
“”
柯鸿雪好起来了,任谁现在看名满虞京的探花郎,都想不到他曾是个可爱精致的像个小姑娘的病人。
可他没等来他封王拜相的三殿下带他经塞北过草原,也没等到他带自己去虫谷看苗疆风光。
他只等来了一场叛乱,一颗人头,一座孤冢。
然后过去好些年,他在临渊学府看见了跟三皇子无一处相像的沐景序。
而今柯鸿雪替沐景序处理公务,突然提起这一件事,一如既往地得不到任何回应。
柯鸿雪便笑,难得带上几分涩意,他说“学兄,你说这天下百姓无辜,你说要为天下择明主,我都随你去,你想要什么,我一贯没有不应的。”
“可我希望你快乐。”
我希望你快乐、平安,这一辈子都不要殚精竭虑,明明想要复仇却还背起兄长死亡落在你身上的责任。
我希望你做你举世无双的翩翩少年郎,我希望你这一生都是那个穿红色也能艳压三分的虞京珠玉,而非高山寒雪。
我希望你不要爱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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