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园像一座世外桃源,远离了京城的繁华与纷扰,日日与诗歌光阴作伴,会让一些人生出迷离的恍惚感。
折花会主题每日轮换,第一天芍药,第二天栀子,第三天春桃,一直到第六天,盛承星才定下了牡丹的主题。
卢嘉熙清早取了牌子来小院,容棠听见这消息讽刺地笑出了声。
宿怀璟在一边剥开一碗黄澄澄圆滚滚的枇杷,用小叉子戳起来,递到容棠手边“吃一颗”
容棠犹豫一秒钟,偏过头,一口包掉枇杷,顿时鼓出来一个小包,宿怀璟看着挺想上手戳,到底忍住了,问卢嘉熙“不头不尾的,为什么是今天”
卢嘉熙回了两个字“压轴。”
柯鸿雪原在一边撺掇着沐景序陪他玩五子棋,闻言手停了停,笑得合不拢眼睛,落下一子连成线,然后一颗颗收回,极为缓慢而暗示性地吃下沐景序一颗白子,道“盛承星这胆子,该说不愧是夏元帅跟蕙贵妃一脉相承吗”
压轴那是戏曲上面的用法,容棠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戏曲老师是老曲艺家,弘扬传统文化,很值得尊重。
但在大虞这个封建的时代背景下,唱戏的叫戏子,拿怜人戏子跟宫里的娘娘甚至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相比,盛承星若不是皇子,多少个脑袋也不够他砍。
柯鸿雪道“偏偏在折花会这样的场合,赴会的要么是未出学府的学生、要么是附庸风雅的文官、要么是没什么脑子只知道喝酒享乐的官家子弟,他们听到盛承星这说辞,说不定真的会吹捧他其实将皇后娘娘这位嫡母看得颇重,连牡丹诗会都给了压轴的待遇。这样一来,第一天的芍药倒成了抛砖引玉的那块砖,不仅说不上他不尊重,反倒恰恰因为尊重,才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拿了出来给皇后娘娘做陪衬。”
柯鸿雪笑着落子,也不知道是提醒还是看戏,撇过视线望了一眼容棠,又道“便是真的有人看明白其中的勾心斗角,想要参他一本,难保不会正中他下怀。世子爷,这闷亏皇后娘娘是不吃也得吃了。”
容棠面色微沉,他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觉得不开心。
他吐掉嘴巴里的枇杷核,问“盛承星今年多少岁”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仁寿帝那几个儿子,哪有一个好的
就算宿怀璟不复仇夺位,这大虞皇位便是传给了仁寿帝那几个儿子,又能传得了几世
容棠再一次觉得这个作者世界观的设定很有问题。
宿怀璟回答道“皇子16岁出宫立府,三殿下今年17岁。”他顿了顿,轻笑着补充“跟我同龄。”
柯鸿雪原笑意吟吟地下着棋,听到三殿下这个称呼的时候唇角不着声色地压了压,抬眸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沐景序。
后者却相当淡定从容,八方不动的样子,连眼神都没晃一下。
柯鸿雪心下叹了口气,稍显苍凉地摇了摇头,落下一颗黑子,眼睁睁地看着沐景序的白子连
成线,
又返回来吞吃他的棋。
容棠偏过头,
看见宿怀璟唇畔噙着的笑意,仿似一切都不萦于心的样子,便知道他对这事有所计较,不再纠结。
他近来懒得很,又对宿怀璟愈发信任,有些动脑子的事若是宿怀璟能帮上一二,容棠就会直接放弃思考,不想费心力。
恰好卢嘉熙试探着提出邀请“要去揽月阁吗紫玉班排了一出新戏,说是今日第一次开演,特意献给三皇子殿下。”
话音落地,本该最起劲的柯鸿雪反倒一动不动,玩着三岁稚儿都会下的五子棋,眼皮也没抬一下“天热了,懒得动,你们去吧,回来跟我说一下演了什么便好。”
容棠微讶,他印象里柯鸿雪可是最爱热闹的性子,京中偶尔有别地的戏班落脚,他哪怕不吃饭都要拖上三两好友去听戏。
第一选择自然是沐景序,可若请不出来学兄,他就会转来宁宣王府找容棠,容棠自己都记不清陪他逛过几座梨园,听过几场春秋。
而今新戏上演柯探花竟然能忍得住不去
容棠觉得惊奇,临走前却见柯鸿雪偏过头,视线带着几分探究,打量了宿怀璟两眼,突然问了一句“宿公子今年十七几月的生辰”
容棠脚步一下停住,回过头定定地看向大反派,倏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知道崽崽生日
不会写反派生日,前两世容棠与宿怀璟有过相交,但彼此都不是会拉着对方参加生日宴的脾性,是以柯鸿雪这么一问,容棠恍然意识到他竟一直都不知道自家媳妇的生日
这其实很不合常理,娶亲纳彩问名就要附上二人生辰八字,看一眼就记住的事,可那段时日容棠的时间动线简单极了去永安巷找崽崽、去城郊找沈飞翼、陪王秀玉去寺庙、想方设法为宿怀璟多弄点聘礼
他真的没想起来去看一眼大反派的生辰八字。
许是眼神太过灼热,也可能是宿怀璟本就会下意识关注容棠的状态,瞧见他这副神态,稍稍怔了一秒,笑着反问“棠棠也不知道我生辰吗”
容棠有些心虚,宿怀璟轻声道“好难过啊”
容棠立马道歉“对不起”
他差点不太敢看宿怀璟,后者却清清朗朗地笑了一声,回答柯鸿雪的话,目光看着容棠,说“我是春天的生日,正月初八,棠棠记住了吗”
“啪哒”一声轻响,棋盘上传来一道碰撞声。
容棠还没来得及回宿怀璟的话,听见声音下意识将目光投过去,便见柯鸿雪探身从棋盘上捡起一颗白子,又将被那颗白子打乱的棋局一颗颗复原,最后才将棋子放进了沐景序的棋盅,笑着打趣道“我就说出来玩不要操那些心,一会替人善后一会处理公务的,学兄你便是个铁人也扛不住呀。”
他轻声建议“等下可要去休息会儿”
容棠看向沐景序,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看见沐少卿那副常年如霜雪般的脸颊上多了一丝勉强可以称之为
茫然的表情
容棠正欲细看,却见沐景序已经收拾好情绪,眸光淡淡地望了宿怀璟一眼,而后收回,重新下棋,声音极轻地嗯了一下,就当回答柯鸿雪方才的建议。
容棠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
从那两日暴雨之后,沐景序跟柯鸿雪明显清闲很多,也少在他们面前有意或无意地提及盛承厉,这还是容棠这一世第一次在沐景序脸上瞧见有些失控的情绪。
而起因
他想了想,好像是因为宿怀璟生辰
有一根线在脑海里扯着,容棠本能地感知到异样,想要细问,却见宿怀璟敛了眸子,看向柯鸿雪,问“柯少傅为何突然想起来问我的生辰”
”
楼上清风与朝阳过,云层飘忽,柯鸿雪与宿怀璟一坐一站,皆勾着笑意,宿怀璟问“结果呢”
柯少傅眼睛微眯,凝向宿怀璟,说不清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里究竟是透过他在怀念某人,还是在顺藤摸瓜地猜测,他张开唇瓣,慢声笑道“同年、同月、同日。”
容棠心下一紧,眉头微微蹙起,脚下一动便站在了宿怀璟旁边,提防着柯鸿雪一会要问出什么危险的话来。
却见柯鸿雪眸光流转,晃开扇子,很是洒脱地说“我本该再问问你是哪时哪刻具体什么时间诞生,但我那弟弟啊委实福薄,没活到你这个年纪,早早夭折了,若问的太多,我怕勾起伤心事,索性不问了。”
宿怀璟看了他片刻,缓声道“节哀顺变。”
柯鸿雪“很多年前的事了,再不顺变也早就顺变了。”他抬手落下一子,再次连成线吃掉沐景序一子,提醒容棠“揽月阁的戏可不等人,世子爷若想看,还需尽早。”
流云聚齐又散开,待三人从小院月门处离开,柯鸿雪收回视线,看似很随意地说“学兄没什么想问我的”
沐景序望向他“问你什么”
柯鸿雪“比如我家三代单传,我哪来的弟弟”
沐景序抿唇一言不发,眼中终年凝聚的寒雪却隐隐有要崩裂的迹象。
柯鸿雪很满意地看了一会儿,笑了“你还是这样才有趣,不会笑不会气、不会哭不会闹,我爷爷都没你那样古板,有时候我都会想你是不是个雪人。”
沐景序没说话,柯鸿雪又笑着道“倒有人曾经叫我雪人,学兄知道是谁吗”
沐景序望向他的眸子,静默良久,开口“柯寒英,你究竟想说什么”
柯鸿雪便觉得开心,眉眼愈发弯弯。
常人表示亲切才会唤字,到了他学兄这里,生气的时候唤、恼怒的时候唤、想要拉开距离的时候唤
最亲密的两个字经由他唇舌一过,
表露出的全是冷漠疏离,
可又偏偏让人冷不了离不得,还有点上瘾,甚至想让他再气恼一点,好一字一顿地念他名字,沾点冬雪寒香。
柯鸿雪笑着“我只是有点好奇。”
他把玩着一颗棋子,半天不落“京中这么些年都风平浪静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左骁卫将军的儿子被处死,难得一见的白虎作为祥瑞献给皇帝陛下,就连风月楼隔壁也多开了一座蜀道阁,甚至我那一向天真稚嫩的学弟,竟也能壮着胆子去告官了”
他顿了顿,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啊对了,我还听说丁来宝被处决的那一晚,二皇子提前带人去捉了一人送到了大理寺学兄你可见过是谁”
淞园来往俱是人烟,有人赴宴、有人观戏、有人养病、有人算计
而他们俩坐在阁楼上,与天光相错,下一盘稚子也能看懂的棋。
沐景序不应,柯鸿雪就自问自答“我没见过,但我听说那人名叫陈飞。”
沐少卿直到这时才终于出了声“很常见的姓名。”
柯鸿雪点点头“确实常见”他抬眼,补充“却也好伪装。”
他意有所指“只可惜我没瞧见长相,是否与故人相似。”
沐景序握棋的手倏然攥紧。
柯鸿雪一桩一桩地说“三个多月前,圣上下令命李长甫回京任兵部侍郎;两个月前,李大人带着家中子女来到京城轻装上任巧的是什么呢在那之后没多久,我们那位堪称草莽的二殿下就开始频频做出政绩了;我们这位痴傻九年的世子爷突然娶了男妻。”
黑色的棋子在指尖转动,柯鸿雪漫不经心地笑“还有一件更巧的事,学兄你肯定懒得猜,我直接说好了。”
他笑道“来淞园之前我找人查过,他们跟我说李长甫赴任之后,家中女眷及长辈走官道乘马车一路自蜀地来京城,却在蜀秦交界的地方遇到一伙山匪,不伤人、专截物,李大人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钱财付之一炬,这才没辙,将嫡出女儿送到了武康伯府做秦鹏煊的小妾。”
沐景序面色微动,哑声问“你想说什么”
柯鸿雪摇头“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有趣。”
“学兄你说,当这世上所有的巧合抽丝剥茧,全都聚集在了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它们还能算巧合吗”
柯鸿雪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那颗棋子落到棋盘上,愉快地看黑子连成毛毛虫一般的黑线,没再去吃子,也没拿棋,而是单手支起下颌,笑着道“而这个人又告诉我,他出生在元兴十八年正月初八。你猜我继续问下去的话,他会不会跟我说他是辰时整的诞辰”
元兴十八年正月初八,辰时,破晓,初升的太阳落在红砖绿瓦宫墙上的积雪处,反射出阵阵璀璨耀眼的光,凤栖宫里传出一道婴儿的啼哭。
大虞皇宫中最受宠的七皇子便在那时降世,而后万千宠爱皆如拂晓的晨光,样样落于他身,宛如晨星划过,坠在这人世间。
皇子生辰八字是天家秘密,平民本不该知晓。
沐景序抿唇不语,柯鸿雪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巧合,又偏偏在我面前毫不遮掩,要么是刻意伪装,要么”
他停了停,直直地望向沐景序“学兄,你相信这世上有死而复生吗”
沐景序不应声,柯鸿雪伸出手,极为罕见地逾了矩,他压住沐景序的手背,眸光里闪过一丝坚毅,认真地道“我信,我还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上不该有这么多六月飞雪的奇冤。学兄你呢”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相信
风吹过小楼,沐景序坐在原位沉默许久,缓缓抽回了手“我不信。”
柯鸿雪霎时急了“学兄”
“阿雪”沐景序打断他,抬起眼,望进他眼底,凉声重复“我不信。”
别给我希望。
别让我期盼,然后再一次落空。
我宁愿在地底腐烂,也不愿触碰拂晓的光。
活着已经很累了。
这世上光影于我来说,早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一戳就破。
那就没有必要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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