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徜温热的手掌似蕴藏了无上力量,厚实地包裹着她的拳头,让她渐渐松开了拳头,放松下来。
明舒想,她终于还是把那句话给说出来了。
虽然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虽然对何师娘和徐山长很抱歉,但她并不后悔,心中清明。唐离已经牵涉到一桩命案中,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也许会是案子的转折,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有所保留。
她这话犹如平地惊雷,别人尚未反应之际,谢熙已经变了色,温文尔雅的少年忽然间凶神恶煞般饱含威胁,狠道“你别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众人都站在堂中,彼此距离不过步,谢熙像要朝明舒扑过来般吓人,陆徜的手还没离开明舒的手,见状又飞快把她往身后一拉,自己则拦在她身前,抬臂隔开距离,冷然道“离她远点。”
“放肆”赵景然再度拍案,“谢熙,退下”
“殿下,是她信口雌黄,污蔑他人在先”谢熙不似先前冷静,眉间起了急色。
“是不是她胡说,找人一查便知,何需在殿下面前大呼大叫。”陆文瀚收起笑意,挥手示意侍卫安排。
宋清沼已强拉谢熙,将他按下,只道“谢熙,你冷静点”
“放手你们别去找他”谢熙急道。
“不用查了”徐山长又“卟嗵”跪下,垂首招认,“殿下,是徐严之错唐离,她是女娃她是苏昌华的独女,苏棠璃。”
“荒唐你太荒唐了”赵景然震怒,又骂谢熙,“还有你,谢熙你早就知晓此事,不知避嫌,还处处替其遮掩隐藏你要知道今天面对的可是一桩命案”
“她不会杀人”谢熙被宋清沼半架着,仍执拗道。
“谢熙,你冷静点我们没说凶手是她,现在不是正查着”宋清沼见好友像换了个人般,又急又怒,恨不得扇他两巴掌让他清醒点。
“将唐离也押上来。”赵景然沉声道。
谢熙挣了挣,无法从宋清沼的钳制中挣脱,便转头朝宋清沼道“清沼,你我挚交数年,你看在我的份上帮帮她。”
宋清沼蹙了眉“谢熙,你让我帮她什么今日殿下坐镇在此,定会查明真相,如果凶手不是她,又有何可帮如果凶手是她,那这世上又有谁能帮得了她”他语毕又将谢熙用力一按,“谢熙,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你我之间最后一点交情都留不住。你今日此举,可替闻安想过半分她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听到闻安之名,谢熙忽沉寂下来。
陆文瀚又将搁在案上的明舒的小册子拿起,朝明舒挥挥手“小丫头,你过来。”
明舒迈了半步,才发现陆徜仍没松手,她甩甩手,有点不好意思“阿兄,没事了,你快松手”
陆徜这才放开她。明舒几步走到陆文瀚身边,道“大人何事吩咐”
陆文瀚指着她画的图问“既然竹林境的花圃没有脚印,也许凶手离开竹林后往别的方向去,你看看还有没别的可能”
一语惊醒明舒,她往后翻了两页,“嘶啦”一下撕下其中一页,然后拼在竹林境那幅图的旁边。
“松灵书院太大,我这册子太小,一页画不完。”看到陆文瀚微诧的目光,明舒讪笑着解释一句,又指着图道,“竹林境还通两个地方,往南是玉松馆,往北是杂役区,杂役区正在准备今日膳食,人多,凶手刚杀完人不会往那里跑,我猜会去玉松馆。玉松馆是”
玉松馆是普通学子的居住区,唐离就住在那里,因为她是女扮男装,何师娘安排住屋时,特地给了她一间单房。
明舒说着又望向谢熙。
谢熙此时已从唐离女儿身被揭穿的惊怒中冷静下来,只死咬一件事不放“那又如何我说过袖箭被我弄丢了,我没给她。她手中既无凶器,如何伤人”
“殿下,陆大人,唐离带到。”侍卫带着一个人走到堂中禀道。
众人的目光都随之望去。
唐离垂首行礼,她穿一袭宽大的襕衫,头发整齐梳起,举止倒是瞧不出什么破绽,只叫人觉得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书生。她还不知自己身份被揭穿,只觉得满堂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而徐山长则颓然在地,她便有些慌了。
“苏娘子。”赵景然挥挥手,让侍卫将袖箭箭筒与箭简一起呈到她面前,“你看看,可认得此物这是你的东西吗”
唐离一听这称呼就变了神情,第一眼就慌张地望向谢熙。
谢熙又挣了挣,想脱离宋清沼的钳制冲到她身边,无果。
“殿下在问你话,你看谢熙做什么”陆文瀚收起笑后显出三分阴沉,盯着唐离问道。
唐离又望徐山长,徐山长只道“他们都知道了,你照实说便是。”余话便无。
她只能开口“这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没见过这东西。”
她一说完,谢熙便闭了闭眼,似微松口气。
岂料旁边忽然有人插嘴。
“殿殿下,这东西我二人见过。”说话的是被侍卫带过来的两个杨子书友人之一。
这两人一个叫张松,一个叫彭国,正好生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因与杨子书走得近,所以被带过来等候问话,眼下说话的是高胖那人,唤作彭国。
“是,我们见过。”张松也开了口。
“在何处见过。”赵景然道。
“在在唐离手里见过。”彭国一开口,就被谢熙瞪得一缩。
“只管说,不必怕,殿下在此,无人敢造次。”陆文瀚道。
彭国连忙点头,道“最近一个月,子书不知为何,总在暗处悄悄盯着唐离,我与张松二人跟着他,也没少盯。谢世子来书院的头天,我们就瞧见他在竹林里教唐离使用此物,殿下驾临前几天,子书曾带着我二人去寻唐离逼唐离为他代笔作诗送给殿下,我们在她屋中,也曾见过此物。”
“学生与彭国同时见过此物。”张松忙开口附和。
“把那幅字拿过来给他们认认。”陆文瀚又道。
侍卫很快将杨子书死时压在手下的那幅字拿来,纸已被血浸透大半,但还有几个字并没被染到,张松与彭国看了两眼,先后道“就这首,是唐离帮子书写的。”
“你二人还有何要说这桩案子极可能是唐离不满杨子书所为,以谢世子所赠之箭在今日早上暗杀了杨子书。人证,物证,动机,几乎俱全,还不肯交代清楚”陆文瀚冷道。
“我没有我没有谢熙哥哥,救我”唐离猛地朝后退步,却被身旁侍卫押住。
陆文瀚看了眼微沉的天色,又道“殿下,我看开封府尹应该快到了,这二人满口胡话,没有一句真的,不如把人交给开封府
,用点刑,撬开他们的嘴。”
谢熙本瞧得目眦欲裂,只喊着“放开她,不是她”,听到陆文瀚之言后他忽然攥紧双拳,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道“杨子书是我杀的和唐离无关杨子书除了逼唐离给他代笔之外,还识破她女儿之身,处处威逼肋迫,那袖箭是我请人造来给她防身所用。就在昨日,杨子书那禽兽变本加厉,不仅逼她写今日所呈诗词,甚至还要侮辱她,我气不过,所以打了他一顿出气。后来回去后我越想越气,于是今日早上到唐离屋中找她,从她那里拿走袖箭,跟踪他到环涛馆,伺机下手杀他,一了百了。这所有一切,均和唐离无关,系我一人所做。”
“谢熙,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杀人是多大的罪名”宋清沼只觉得谢熙疯了。
“谢熙哥哥你我”唐离缓缓跪在地上,已双眸通红,满面泪痕,几次张嘴却都不敢说话。
“谢熙,你既然说案子是你做的,那你说说,你把这袖箭扔在何地行凶之后你怎么回的竹林小馆你又是如何杀的人是藏在左窗户下面,还是右窗户”陆徜开口,缓缓抛出一连串问题。
谢熙被问住,想了片刻后只垂头回避陆徜的目光,胡乱道“袖箭扔在窗下我当然是穿过竹林回的房间,窗户我躲在左窗下”
这次陆徜还没回答,众人就只听“砰”一声清脆的瓷裂音。
赵景然怒掷桌案上的青瓷茶盏,青瓷迸裂,茶水四溅,他怒道“谢熙你可是堂堂永庆侯世子,未来是要袭爵的人,你不思报效国家,孝敬父母,光耀门楣也就罢了,竟还做出这等枉顾礼法之事,在书院与罪臣之女苟且,与她互相包庇遮掩这可是桩命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谎,不仅罔顾国法为其做伪证,干扰办案,甚至自认凶手,包庇真凶你这般行为,可对得起你的父母亲族吾不知永庆侯如何教出你这样的世子来,待吾回京,必定会将此事如实上奏父皇。这永庆侯爵位,你们若是不想要,便归还朝廷”
谢熙这时方惊醒,自己所为祸及家中,还想再辩解什么,只是赵景然已经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挥手令人将二人带下。
等那两人被押下后,陆文瀚才劝道“殿下息怒,此案容后再审,您在书院快一天了,还未尽粒米,不如先歇息歇息,用些饭食。”
赵景然气还未顺,当下沉沉坐回椅中,陆文瀚又温言朝陆徜与明舒道“你二人也辛苦了一整天,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明舒觉得这陆大人的脸,变得着实快,一会和煦如春光,一会阴沉如凛秋。
“陆大人,殿下,可否将袖箭箭筒与箭简借予学生一观”陆徜却道。
陆文瀚点下头,侍卫送上袖箭,陆徜拈起箭简在手中轻轻一转,似乎想到什么,道“学生想带着袖箭回案发现场看看,不知可否”
“有发现”陆文瀚好奇问道。
“学生不能确定,但此案不论是唐离还是谢熙所为,都有说不通之处,我想再回去看看。”
“我也去”明舒马上道。
“你不饿吗”陆文瀚问明舒。
“饿,不过还能忍。”明舒老实道。
“哈哈,你这孩子倒是实诚。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年轻真好”陆文瀚说着露出几分怅惘神情,很快又回神,道,“去查吧,殿下与本官很期待你们的发现。”
“谢谢陆大人”兄妹二人异口同声。
陆文瀚看着两人远去背景,久久未收回目光。
出了崇明堂,看着已然泛灰的山色,明舒才知时间已不知不觉近晚。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哪。
“阿兄,你突然带着袖箭要去案发现声,可是发现了什么”明舒与陆徜并肩而行,好奇问道。
“你不先去吃点东西吗”陆徜怕她饿着。
明舒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心急,不想浪费时间。”
陆徜盯着她片刻,从衣袖里慢慢掏出了一颗饴糖来“垫垫。”
明舒眼睛大亮,接过糖问他“阿兄怎么带着这个”
陆徜径直朝前走,只道“你猜。”他不吃糖,早上出门时看到桌上有两颗糖,心里想起她,就神始鬼差地收到袖里,在三皇子跟前侍候,她饭食肯定不能准点,这糖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不想,真的用上了。
“阿兄也学人卖关子了这有何难,你又不嗜甜不爱糖,这定是给我备的呗。”明舒含着糖,含糊道。
瞧她含着糖美滋滋的模样,陆徜翘起嘴角。
他了解她,她又何偿不了解他呢
二人走了一会,就到环涛馆外。馆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侍卫守着,陆文瀚派了个人陪着他们两同来,那人与侍卫打过招呼,侍卫就放明舒与陆徜入内。
杨子书的尸首还等着仵作来勘验,现场也等着开封府的捕快勘察,因而一切都还保持原样未动,只有被杨子书压在手下的那幅字,已经被收走。
门窗紧闭了一会,屋里的气味复杂得让明舒胸口阵阵翻滚,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才缓过这劲,与陆徜一起踏入屋内。
一进屋,陆徜就先支起已关闭的窗,人先走到窗边,以帕捏着箭简,将箭简装回箭筒,再手执箭筒矮身蹲到与窗棂同高的位置,朝着杨子书的方向瞄准。
明舒退到一旁静静看他,他左右瞄准了片刻,放下手闭眼歇了歇,这才再抬手重新瞄准。
这一次,他速度很快,抬手,瞄准,按下括簧。
咻
袖箭从箭筒内飞出,并没朝着杨子书的方向飞去,却偏向大门去了。
恰好“吱嘎”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押谢熙退下的宋清沼回来听说他们来环涛馆调查,便也跟过来,不想进门就遇暗箭,也是惊呆。
明舒霍地站直,叫了声“小心”
陆徜也直起了身子。
所幸那箭“咻”地越过宋清沼,撞在木板上后又“咚”一声落地。。
虚惊一场,明舒吓得心头直跳,抱怨陆徜“阿兄,你要试箭早点说,差点被你吓掉魂”
陆徜上前将箭简捡起,又仔细查看箭簇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明舒见他不说话,只好朝宋清沼抱歉道“宋公子,对不住,你没事吧”
宋清沼进了屋,摇头道“我没事。我听陆大人说你们来此调查,所以也过来看看。”语毕想起前两次和明舒因为谢熙而起的小争论,他道,“明舒,对不起,我没想过谢熙他糊涂至此,前两日还与你”
明舒一听他提起前两日,后背就发毛,可不能叫陆徜知道自己私下和宋清沼接触,因而马上道“过去了就别提,谁都想不到的事,况且站在你
的立场维护自己的好友也没问题,别提了”
她说着看了眼陆徜,正好对上陆徜微冷的眼。
陆徜盯她似乎只有他注意到,宋清沼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那声“明舒”听起来实在让人不悦。
宋清沼听了明舒的话点点头,不提前事,只道“我过来是想和你们一起调查的。”他说着顿了顿,又解释道,“不是想为谢熙脱罪,只是心中觉得此案尚有许多疑点未解,不论是谢熙还是唐离所为,都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我懂。”明舒道,她和陆徜也是一样的感觉。
“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吗”宋清沼诚恳道。
呃加入他们这就
当着阿兄的面,明舒可不敢点头,便望向陆徜。陆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尸首旁边,正拿着袖箭箭简比对杨子书颈上伤口,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看着宋清沼面露微笑“宋兄愿意出力,在下求之不得。”
明舒忽然间就觉得,阿兄这笑,和那位陆大人的笑,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搁在杨子书那死人脸旁边,有些瘆人。
“陆兄言重了,多谢二位。”宋清沼抱拳致谢,又问,“不知二位有何发现”
陆徜收起笑,起身道“杨子书颈上的伤口,不是一次造成的,起码扎了有两次以上,伤口比箭简要大上一些。”
白天发现尸首时人才死去没多久,血还未凝固,伤口被血水泡着,并不明显,现在血液凝固,就很容易比对了。
此话一出,明舒和宋清沼都惊诧非常。
“什么意思这袖箭不是单发吗就算不是单发,两次同样射中一个位置,这可能性也十分之小。”宋清沼马上道。
“阿兄,按你的推测,杨子书可能不是被人从窗进的箭杀害的”明舒也很快道。
陆徜点点头,举起手中袖箭,又道“你们掂掂这袖箭,它除了比普通袖箭要精巧外,也比普通袖箭要轻,这意味着袖筒内部构件都打造得很轻薄,这么轻薄的组件势必不会发出太大冲力。我刚才试过这袖箭,它的威力比普通袖箭要小许多。”
他说话间将袖箭交到宋清沼,继续道“袖箭这东西,本就是贴身暗器,对战时近身偷袭使用,一般袖箭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这支袖箭还要打个折扣,而越到到射程末尾箭力越微,你看我发出的箭,连木头都扎不进,足证此袖箭只是精巧,威力不足。同样的,如果凶手是在窗口发射,从窗口到杨子书所坐这段距离,袖箭不可能尽根没入他的脖颈。”
经他一解释,明舒与宋清沼豁然开朗。
陆徜却没停,仍在道“此其一,其二,从窗口到杨子书坐的位置可有段距离,要以袖箭射杀杨子书,凶手若非箭艺高手,怎么可能做到一箭入脖这种百步穿红靶的准头,谢熙可有”
宋清沼摇头。他们这些世家公子,虽然也从小习武强身,但和真正行武出生的人,还是隔着很远距离。
“那唐离就更不可能了。按照张松、彭国所言,前两天谢熙才教唐离使用此物,不会是她,亦或不会是她躲在窗下射杀杨子书。”明舒道,“阿兄你刚才说,杨子书脖颈伤口比箭简要大,所以你怀疑杨子书不是被人射杀,而是被人入室后从后背偷袭,以手握箭扎颈”
这样也才能解释,为何杨子书面目狰狞倒在桌上却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应该有人捂住他的口鼻阻止他求救。
而唐离并没这种力气。
“若是如此,竹林内没有留下脚印也说得通,那箭筒遗弃的位置,也许并非凶手逃离现场时留下的,可能是预先扔在那里的。”宋清沼道。
陆徜点头。
这几点分析,几乎推翻了他们先前所有推论。
“如果不是通过竹林逃离环涛馆,那还会从哪里走还有什么路”明舒自问自思,忽然想起什么,又掏出自己的小册子蹲到地上。
“你做什么”宋清沼见她一页又一页从小册子上撕下纸页,不禁奇道。
只闻“嘶啦”数声,明舒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画的所有布局图全都撕下来,一张张拼到一起,很快拼出了松灵书院全貌。
他们的确都忽略了一个地方。
“确实不止竹林境,还有一处地方但那人,是怎么办到的”
明舒喃喃着,陷入沉思。,,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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