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菜馆的门前栽了两棵阔叶树, 枝杈上挂了一条线, 拴着一串绒布灯笼。
灯笼一字排开,招牌在月夜里发亮,红底黑字地写着烧鸡、烤羊、猪前蹄。
饭菜飘香, 人影寥落。
姜锦年沿着一条石子路,走进饭店大门。灯光透亮,周遭墙纸褪色,室内摆了七张八仙桌, 角落里放置一台老式冰箱,运行时, 它会发出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嗡鸣声。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 正忙着从冰箱里取菜。
他们的孩子占据了旁边一张桌子,弯身握笔, 趴在桌前写作业。离孩子不远的地方, 几位下班的职工坐在一块儿,撬开了三瓶啤酒, 开怀畅饮,酒酣耳热。
其中一个工人说“新婚腻乎劲儿一过, 都不想回家了我。媳妇整天跟我吵吵, 催催催买房, 说那谁有房, 那谁有车”
他的工友接话“出了多少钱的彩礼啊你”
“三万六千六, ”那人应道, “和一条金项链。”
厅堂与厨房仅隔了一扇门。
老板握着锅铲, 翻炒醋溜土豆丝,蒜香气味扑鼻,呛得姜锦年直打喷嚏。老板娘给他们端茶倒水,还问了一句“点单吗”说完她就用一条抹布擦手。她的指甲底端生长一圈倒刺,藏匿几条褐黄色皱纹这些琐碎的细节,都被高东山留意到了。
他抢过姜锦年的杯子,将里面的茶水一泼,泼到了水泥地面上。
姜锦年愣然“你干嘛”
高东山拿起瓷壶,再次为她斟茶“杯子要先烫一次才干干净净。”
姜锦年心领了他的好意。
她拽着菜单摊平,问他“你想吃什么”她自己点了一碗西红柿鸡蛋盖浇饭,又说“你们男同志的饭量应该大一些,我家那位,中餐和晚餐都挺能吃的。”
她说得十分自然。
高东山笑问“你家那位平时健身吗”
“嗯,他每天都坚持锻炼,”姜锦年透露道,“毕竟生命在于运动。”
她支起左手,半托着腮帮,想起傅承林怎样在家里练器械。汗水浸透他的肌肉,滑向下方,泛着带有力度的光泽感。姜锦年偶尔会坐到一旁,仔细观赏,再帮他擦汗,他多半要捉住她一起洗澡。
姜锦年不自觉地走神。
高东山颔首,继而点菜“凉拌黄瓜、青椒炒鸡蛋、半只烧鸡五串烤鱿鱼,谢谢了。”
老板娘记过账,拎着抹布去了厨房。隔壁桌的男人们将她拦下,说是要添酒,几人开始讲本地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十分尽兴,听得姜锦年云里雾里,反倒是高东山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高东山喝着自己带来的茶水,沉声与姜锦年道“他们在问老板娘饭馆生意好不好做。老板娘说,没以前好了,还有熟客赊账。那些人就讲,攒够了钱,辞职去开饭馆,再累都比轮班强。”
姜锦年咬字更轻“赊账”
高东山笑笑“小本生意,就要拉拢回头客。”
姜锦年沉思几秒,道“我想和他们搭讪。”
高东山制止她“别了。”
姜锦年不听劝阻。她坐在原位,打了一声招呼。
隔壁的八仙桌被一个男人稍作推动。桌脚磨蹭地板,发出“吭哧”的声响,男人抄起一瓶啤酒,瓶口往唇边送去,咕咚咕咚饮下一大半。他看了姜锦年一眼,扭头笑,又盯住她,问“外地来的”
“来应聘你们公司的行政秘书,”姜锦年胡乱扯了个职位,“我在网上看到招新广告。这边是不是专做高端液压产品我就懂这么多了,想找个稳定一点的工作。”
她撒谎了高东山心想。
高东山微微沉凝,眼珠子向右转,视线余光扫视到姜锦年。
她装扮朴素,言谈轻快,让人生不出疑心。
淡白色的油烟逃离厨房,钻过窗缝,蔓延至室内老板正在爆炒青椒。
而老板娘端着一盘凉拌黄瓜和西红柿鸡蛋盖浇饭,摆到了姜锦年的面前,还默不作声地拿开水烫了烫他们的筷子和饭碗。
姜锦年尝了一口,赞叹一句“好吃,谢谢。”
方才与她搭话的年轻男人向她走近,自来熟地坐到她对面,又问道“你家在省城”他伸手指了指高东山,试探地嬉笑“这你老公”姜锦年还没回话,高东山连忙撇清道“哪儿能啊。”仿佛姜锦年是什么洪水猛兽,高东山沾一丁点就会前途堪忧。
他的反应,是习惯使然。
罗菡决不允许办公室恋情。她经常在组里强调大家做朋友可以,做情侣要三思,男女双方必须有一个辞职。如果那人不愿为你辞职,说明人家根本不爱你,还谈什么感情呢不如搞搞绩效。
罗菡这一番话,消除了大部分员工的绮念。
包括高东山。
他捏起一串烤鱿鱼,挺不自在地撕咬、咀嚼。盐和酱油放多了,他口味素淡,吃几下就没了兴致,旁听姜锦年与男人闲扯。
那男子说“你是做行政,做秘书的”
高东山在心里介绍是做基金。
姜锦年却回答“你们公司有五险一金吗做行政做秘书都没区别,无所谓,我能从头开始学。家里人想让我们找一个铁饭碗。省城房价更高,这里的房价便宜一些,贷款也能买得起了。”
男子揶揄“你还要找工作啊”
姜锦年莞尔一笑,脸上倒没什么羞恼之色。
男子推开一盏酱油瓶,周身前倾,问她“你家催你找工作,催你谈对象没省城那地方的人,兴不兴相亲”
酱油瓶旁边,放着一颗大蒜。高东山徒手剥蒜。他剥完一瓣,就递给那名男子“相啥亲,找个有缘的就行了,相亲那都是费劲儿瞎折腾。你看我老妹,模样水灵,她也用不着相亲,是吧”
男子接过蒜瓣,当零食咬一口,关切地问“她是你老妹亲妹”
高东山耸肩“是的哦。”
男子疑惑“你俩长得不像,她咋那么俏呢”
高东山圆谎道“我像我爸。”
他原本没想过编排事实。
但他总不能向人坦白我和姜锦年是同事。我们专门做股票调查,特地来审核你们公司的运营情况。
然而那名男子信以为真,心底无端发了一阵瘙痒。他鞋底轻蹭着地板,手臂叠放于桌沿,不断与高东山套近乎。很快,两人称兄道弟。
姜锦年转过头,望向另一边“我要是能进工厂,是不是就有铁饭碗了”
话音落后,之前埋怨新婚妻子的男人开了口“老郑讲过,2008年以前,咱们厂子还行。2012年走下坡,我2014年被人介绍进来。五险一金是有,稳定不稳定,咱不能跟你说板上钉钉,上个月五号车间整完一波裁员,老郑就下岗了。”
姜锦年连忙问道“怎么会裁员呢”
“不懂,”那人回答,“主任不给你干了,你还能白干啊。”
另一个男子促狭道“谁他妈想干主任,糟老头子。”
几人爆发一阵哄笑。
旁边一位稍年长的大叔敲敲碗,捂住了自己的嘴,提醒道“人老板的小孩,外地的妹子都在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递给写作业的小孩子,又说“车间裁员,那是创新产品上线,能不用人手就不用人手,都交给机器。我们坐一边看着、监督着,干活不累”
高东山插问一句“你们车间里,是不是没几个年轻人我看岁数都挺大。”
他措辞直白。
对方也回答得简洁“年轻人奔前程去了,能走都走。”
高东山感叹“劳动力断层。”
他不由得吞咽唾沫,闷头吃起了烧鸡。
姜锦年还在和那些人说话。据他们介绍一名老员工一天能做210个配件,新上岗的职工顶多做90还不一定保证100的合格率。三个月实践培训以后,产量才能显著提高。虽然当地政府扶持制造业,但是,经费补贴也不知道花在哪儿了。
姜锦年感同身受,口中喃喃道“招工难,运作难,货源运输也难。”
高东山酒醉上头,一时忘记场合,接话道“制造业才是实体经济的主体,实体经济的命脉一天到晚炒房炒房炒什么房没有实业就失业。”
他一席话毕,饭馆鸦雀无声。
他尴尬地傻笑“嘿嘿。”
他拍自己的脑门,温和地微笑“我一喝多了就脑子糊涂,乱开腔,乱说话。”
姜锦年顺着他的话题方向,总结道“江行区的房子,首付七万块,月供一千八,我来之前查过了。我们好好工作,大概能负担得起。”
旁边的中年男子向她透露“咱们厂子里,拿了地皮,能给老员工分房。”
不止姜锦年,别的工人们也为之一振。
姜锦年猜想这家公司为了留住员工,考虑了几种福利政策。她不再探听其它消息,反复掂量今晚的谈话内容。
深夜,姜锦年和高东山返回住所。
为了攀关系拉交情,高东山喝了不少酒。上楼时,他说“我肠胃不舒服,吃的饭菜不新鲜。”
“你是不是吃多了”姜锦年随口一问。
电梯门合闭。
高东山按下房间楼层的按钮,过了好半天,他才出声“你说我们这样做有用吗”
姜锦年看他脸色如常,声调平稳,料想他没吃出什么问题,不过他可能喝醉了,她就浑不在意地轻笑“没用,一点用都没。我们只是出去了一趟,听几个陌生人发发工作上的牢骚。基础制造业不好做,实体经济还在崛起,我看好它们的发展趋势,但是,短期内”
她还没说完,电梯门敞开了。
高东山头也没抬,直接往前走。
他被姜锦年一把拉住。
他再细瞧一眼
妈的,冷汗冒出来了。
电梯吊在某两个楼层之间,静止悬浮,停滞不动。
金属门外,是半面墙壁,半面深渊。
“电梯坏了”高东山问。
姜锦年回应道“我按过了求救警铃。”
她背靠着一侧墙角,皮包放在地上,搜索着手机信号。高东山远比她想象中平静镇定。他坐在她的脚边,开玩笑道“电梯不会坠下去吧咱们现在是在9楼,摔下去就成两坨肉饼了。”
姜锦年道“那是电影情节。质量过关的电梯,一定有多重保险。”
高东山撇嘴“我不信质检。”
姜锦年本来没有很紧张。但是高东山一会儿说起了电梯惊魂,一会儿又说,这么久都没人出现,没人来救,他俩是不是要在电梯里待上一夜,姜锦年就被他吓得脸色发白了。
高东山把自己的水杯递给她“你渴不渴”
姜锦年摇头。
她双手抱膝坐在了地上。
手表显示时间凌晨十二点半。
太晚了。
这个点,顾客数量减少。
更何况,大多数人都见过某一班电梯停运。大家会想当然地以为这座电梯坏了,正在维修,没什么好奇怪的。
高东山已经做好了长期被困守的准备。
他从包里翻出饼干,巧克力等零食,略带扭捏地转交给了姜锦年。但他记得姜锦年不吃这些东西,又斟酌着收回来一小部分。最后,他说“姜锦年,我们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做同事我总有一些后悔的感觉,后悔写了那份计划书。”
姜锦年没做回答。
因为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
她蓦地坐直,侧耳细听。
脚步越发靠近。
姜锦年呼喊道“喂,这里有人救命”
她没显出慌张的神色,但她心里确实在害怕,希望有谁能来救她,谁会来呢
傅承林的声音凭空降落,从上层传到她的耳边“别怕,没事,你们很快就能出来。我向你保证。”
姜锦年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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