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半夏

小说:锦年 作者:素光同
    余乐乐不是不懂“言多必失”的道理。但她认为, 在男朋友面前没必要藏着掖着。袁彤跟她们又没有竞争关系,她们干嘛和袁彤耍滑头呢

    余乐乐揣着一兜糖果和巧克力, 垂眸敛眉, 显得难为情。她的心理活动间接地表露在了脸上毕竟大部分人在聊天时,都不会潜藏自己的眼神。只要细致入微地观察,就能挖掘到蛛丝马迹。

    姜锦年立刻说“一句话被传来传去, 肯定会失真。我没想瞒着袁彤。但他是李工的新任助理,他和李工的关系, 就像我和你一样。”

    余乐乐道“袁彤刚进公司, 跟着张经理做研究员。一个月前,袁彤调到了李工手底下”

    天空灰蒙蒙地发着亮,倾斜的雨丝浇透了窗沿。姜锦年望着窗外景象, 更觉得晕晕沉沉。她怀孕早期的反应, 就如同重度感冒。

    她闷声咳嗽, 语重心长道“嗯,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 袁彤要为自己考虑, 也要为上级考虑。假如新三板项目的大事小事永远都是我们负责,我和你只有两个人, 哪里吃得消呢我们挂了一个副职, 做的比正主还多, 担着风险, 申诉无门眼看着项目就要收尾了, 我是真的累了。”

    她的劳累和疲惫,同事们都有目共睹。

    桌上摆了一台镜子,高约半尺,镜面干净无比,几乎不染纤尘。姜锦年对着那个方向,似乎是在欣赏她本人的花容月貌,但其实,她仅仅注意到了眼底的淡淡红血丝。

    她听见余乐乐回答“我中午就去问袁彤。”

    姜锦年道“拜托你了。”

    余乐乐颔首。

    窗外阴雨绵绵,不见晴色。

    到了中午,太阳稍许展露一点光亮。这种程度的晴朗,好比一座灯塔被蒙上一层玻璃罩子,雾气弥漫时,四处仍是阴郁灰暗的。

    距离公司不远处的一家西餐厅里,余乐乐和袁彤临窗而坐。沙沙落雨敲打着屋檐,他们能听见车轮滚动溅起的水花声。余乐乐出神地望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袁彤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应道“帮我点一杯咖啡,一块蓝莓芝士蛋糕。”

    袁彤翻开菜单“没其它的了”

    他说“你别跟你们姜经理学啊。”

    余乐乐困惑道“学啥”

    袁彤挠一下后脑勺“他们有人讲,姜锦年节食上瘾。每次聚会,她只喝葡萄酒。”

    余乐乐趁机道“事多,没食欲。我就这样的。”

    她早晨从地铁站出来时,并非这一副表情和作态。那会儿她还和袁彤有说有笑。袁彤猜不准女人的诡异心思。他并拢双手,拇指朝上交替绕圈,整张脸偏向另一侧,面对着喧嚣的外部世界。

    恰好街头走来两位漂亮女生。十几度的气温里,她们穿着高跟鞋,超短裙,纤长双腿裸露在外,肩头挂着金链皮包,嬉笑推搡,嚷作一团,时不时露出一丝裙底风光。大部分男人都被她们吸引。她们还以矜持的态度,按紧了迎风飘荡的裙摆。

    袁彤也在观察。

    他谈恋爱以后,学会了打理。头发剪得好,五官不错,着装干净整洁,肤色也比较白。当他坐在椅子上,常常习惯性地略微把下巴往上抬,像是正襟危坐,自带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总之,女孩子们可能会对他有些兴趣。

    那位年轻女生瞥见他,抛了个媚眼,娇俏柔美,丝毫不显轻浮。走得更近时,她又做了嘟嘴的亲密姿势,仿佛朝着他索吻。

    她是男人心中最理想的艳遇对象之一。因为她不在乎袁彤对面还坐了个余乐乐。

    袁彤一口清酒卡在嗓子眼,憋红了脸。他以餐巾纸捂面,视线追随那位女生,持续几秒,又不露痕迹地眺望起了远方的高楼大厦。好像他一开始就只盯住了大厦。漂亮女生只是一朵过眼云烟。

    男人无法掩饰他们对美女的喜爱。这种永恒的兴趣,往往会促发一种危险的信号,余乐乐正被敌意困扰着,好气哦,她心道刚才那两个女人,真像金融圈的野鸡。下大雨的冷天里,神经兮兮地犯嫌。

    可是,当她们从窗边走过,皮包上的标志,腕间的手表,脖子的项链都很醒目,也使得余乐乐震惊又挫败。余乐乐在心里念着香奈儿,卡地亚,梵克雅宝。她说不清落差感从何而来,只能开口道“半年度考评快开始了,李工跟你讲过方案吗”

    袁彤道“新三板方案”

    余乐乐摇头道“不是新三板哦。我陪着姜经理做新三板两个月,哪一处的细节都晓得。”她打开一包白糖,倒入咖啡,扶着调羹不停地搅拌“我们组的一个同事说,他想转组,到你们李工的手下做股权。今年的a股行情不稳定,有人预测2018年要千股跌停,姜经理压力非常大”

    袁彤已开始抿紧唇线,端着一副肃穆的架势,问她“姜经理推荐重仓的股票,一个接一个翻倍升值,她还有压力吗”

    “看不到未来希望啊,”余乐乐苦着一张脸说,“姜锦年还好,她有基金经理的名头。我就是个小助理,每天都做琐碎的杂活。新三板的合同书,我改了好几版,李工看都不看一眼。你说啊,我哪里做得不对吗马上半年度考评开始了,这几个月我过得二五郎当。”

    袁彤道“二五郎当,啥意思”

    “南京话,”余乐乐解释,“就是笨呐,二百五。”

    她的言辞,真假参半。

    她还说“妈妈叫我来北京体验生活。我更适应南京的天气,想家了,人离乡贱。”

    袁彤指明一点“南京夏天四十多度吧”

    余乐乐道“北京也不凉快啊。”她咬唇,虎牙露出一丁点。

    西餐厅内,宾客逐渐满座。新来的客人们只能等候在门外,雨中撑伞,排成一条长队。袁彤瞥了他们一眼,又将意大利面卷在叉子中,透露道“李工没有为难你。李工原本就不爱管事。他半路子行家出身,不屑于基础的调查研究。”

    余乐乐嘟囔道“他没本事,手里还掌权。”

    她忘记姜锦年的叮嘱,坐在男朋友的面前,直抒胸臆“他占着组长的位置,正经事都不干一件,早点退下来让给姜经理算了。”换做任何一位同事和她聊天,余乐乐都不会讲出类似的话。但是很奇怪,她在亲戚好友譬如父亲、母亲、男朋友的面前,经常遗失了分寸和顾忌。

    父母纵容又维护她。但是男朋友不一定。袁彤拿起餐巾纸,擦掉嘴边的酱料,云淡风轻道“李工有他的任务。他忙他的,你忙你的,同事们互不干扰。”

    余乐乐轻声细语地呢喃“脏活累活还不都是我和姜锦年在做”

    她一开始在装腔作势,这会儿真的冒出怨愤“你,我,还有姜锦年,我们三人同一天进公司。我和你岁数一样的,姜锦年比我们大三岁,她的经验、能力、教育背景都比我们强”

    袁彤打断道“哪里比我强我并不笨,我不知道罢了。”

    他或许是心急了,没有表述清楚。他的确切意思是那些投资的技术和窍门,他也不是学不会,他并不笨。他缺一位引导的老师,将一系列方法传授给他。只要他知道了方法,融会贯通,一定比姜锦年更强。

    金融行业,如此凶险。有人自学成才,有人被环境熏陶,有人受大师点拨,还有人抓住了最准确的时机于是,市场上总有一批投资者,能在逆境和顺境中乘风破浪。

    这是袁彤未来的目标。

    他要成为投资大师。

    可惜,余乐乐没听懂他的深意。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嫉妒姜锦年的本事姜锦年为公司带来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率,重新调整了团队,引入新的绩效考评模式,还做成了高效分工,扛起了新三板项目。她真强啊。有人说陶学义像她这个岁数时,都没她这种能力。”

    袁彤的餐刀和餐叉同时撞到了盘子。

    “叮铃”一声脆响中,他疏忽地随口一说“这算什么,她都自身难保了。”

    自身难保

    余乐乐猛然记起,某天乘坐电梯之前,她和姜锦年偶遇了柒禾金融的纪周行。当时纪周行还说了一句话注意安全,姜小姐。

    那天的余乐乐脚步匆匆。她没来得及看清纪周行的表情,她只记得他的挺拔背影,低缓的声调,握成拳头的左手,透着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警告性。

    余乐乐一瞬间脸色大变,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以往的信念不堪一击地倾塌了。因为,她刚刚听来的消息,竟然是袁彤告诉她的。这表明了什么呢袁彤也参与了那些事。但他没有自责,没有愧疚,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从容。

    好像他在顺应天命。

    余乐乐强作镇定,笑道“姜锦年干不久了她对我不好。”紧跟着,余乐乐说起了反话“她就像念书时候的抠门学霸,什么东西都不愿教我,硬逼着我加班加点干活。彻底把我当丫鬟我以前在券商做分析员,那都比不上现在辛苦。”

    讲完,她的气血涌向五脏六腑,四肢变得冰冷又僵硬。而袁彤那厢已开始敞露心扉“姜锦年得罪了张经理。李工和张经理是十年的老交情,他们改了什么东西,推给姜锦年签字,那天把文件递给姜锦年签字的人是我。她做不长了吧,你能行吗你跟主管申请,要不调来我们部门”

    袁彤一向寡言少语。

    今天这顿午饭,他说了不少话。他的感情并未掺假,爱意真挚,关切十足,但他的男性吸引力大打折扣了。说白了,余乐乐和他谈恋爱,是想同他亲热,乃至上床。但他这些私底下的表现,还不如余乐乐的历任前男友。

    余乐乐勉强微笑“好哦,我下午去找主管。”

    她根本没找主管。

    她向姜锦年和盘托出。

    姜锦年正在审察那只烂股。陶学义从没告诉过她,被操纵的股票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张经理的股票仓位是什么样子。可是这都难不倒姜锦年,她利用多个分析软件筛查了近几个礼拜以来所有涨势异常的股票,挨个排除,很快确定了烂股的名字。

    真的很烂,她心想。

    k线图显示,那只股票的价格正在攀升。

    张经理不愧是职业行家。他具有一双慧眼和一双巧手,他巧妙地控制了升涨曲线,将曲线弄成了符合上涨行情的模样,配合着那家公司的利好消息公告全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成功吸引一部分投资者入场。他还买通了社交软件上的一些大v。作为普通人的观念诱导者,大v们含蓄地提到了这只股票,以行业背景入手,全方位分析,有条有理,叫人心服口服。

    某个微信公众号的置顶评论是我哥哥在这家公司工作。我去过他们公司玩,氛围好,员工都是名校生,实验室有核心科技,他们的股票是我最关注的股票。我这种小菜鸟,只敢投资这种知根知底的公司。s本人穷屌丝一个,到今天赚了五万,溜了溜了。

    姜锦年确信这个男人在撒谎。

    公众号的评论经过后台筛选,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有作者试图让他们知道的。

    姜锦年快速浏览一连串的新闻,倒也不觉得抑郁或烦躁,她好像是因为看得太多而麻木了。她发现偶尔有几个大v会说“我推荐的股票,大家就看看,不是推荐你们去买,我单纯地跟你们分享,把你们当做朋友,分享我的生活点滴。同理,你买股票亏钱了,我不负责。”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最底下也有粉丝回复一句x哥是股市的暖男。

    姜锦年拿出小号,评论道“他是股市的神婆。”

    随后,她关掉了电脑。

    余乐乐问她“姜经理,我们怎么办”

    姜锦年分析道“李工今天不在公司,他出差了,至少下周一才能回来。陶学义去了恒元保险谈业务,张经理约了客户见面,你跟我先去一趟行政部,然后我去找李工的另一个助理。你别怕事情闹大,更害怕的人是他们。他们的野心膨胀,操作的手法又很拙劣,我这边出事之后,也许下一个遭殃的人是你。就像我和我的前上司。”

    余乐乐双目圆睁,手足无措,慌忙又焦躁“我辞职了去跳槽,很难再找到一份基金公司的工作。”

    姜锦年立马安抚她“我进了去年的新财富榜单,今年差不多也能得奖。你要是相信我,我给你写推荐信。我还认识一些基金公司的朋友,可以帮你内推。”

    余乐乐这才完全平复了情绪。

    下午三点,股市还没收盘,姜锦年离开了办公室。她担心陶学义会提前回来,便决定快刀斩乱麻,带着余乐乐走向李工的领地。这一片区的同事们,她都十分熟悉。她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打过交道,尤其是李工的另一位助理毛渊。

    毛渊和姜锦年同龄,身高也和她差不多。但是姜锦年爱穿七厘米或八厘米的高跟鞋,毛渊作为一个男人,总要扭着脖子,稍稍抬头仰视她。

    自从姜锦年改穿平底鞋,毛渊认为,他和姜锦年的沟通更顺畅了。他积极主动地招呼道“姜经理,你找李工吗李工和杨主任昨天一班飞机,出差去杭州了。你要问新三板的项目进展,我去给你泡一壶茶,我这里有那个茉莉、菊花、碧螺春。你喝哪一种”

    “不用了,谢谢。”姜锦年道。

    她推开一间会议室房门“过来谈,外面全是摄像头。”

    毛渊随她进屋。

    他起初想当然地认为,姜锦年要和他商讨项目。

    他刚坐下不久,姜锦年直奔主题“你跟随李工的时间最久,张经理过来找李工的时候,你应该在场吧连袁彤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那我就怀疑你在撒谎了。”

    毛渊揣着明白装糊涂“姜经理,你和张经理意见不合吗”

    姜锦年轻声发笑。

    她心道兜圈子没用,留情面也不行。

    她侧头看过来,美目流盼“那只烂股的代码是4473,张经理已经动用了一个亿去解套。他联系券商分析师,买通了流量大v和股票观察员,他和那位老板一起编造了利好消息,拉升股价,方便人家老板套现跑路。这就算了,他竟然还想扯上我,你们李经理真是心狠,我在他手下做新三板,好不容易弄出一点起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还骗我签合同。”

    她接下来的话,吓得毛渊屁股都要掉了“我没办法,为了自保,我打算联系银监会和证监局。我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干过实名举报的事。”

    毛渊忙道“姜经理,你要这么一冲动,咱们都得玩完了。全球的各行各业没几个是干净的,你不说,我不说,上面的人查不过来。”

    姜锦年叹一口气“你又没被人冤枉,你当然不着急。我进公司两个月,让我背这么大一口黑锅,换成你,你愿意那你帮我背黑锅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转眼望向了另一侧正对着李工的办公室,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表现得焦躁不安。她问“毛助理,你是不是跟我有仇这件事的始末,还是袁彤透露给我的。他跟我一样,刚进公司不久。我们这帮菜鸟,很害怕被你们这些老手耍得团团转,别说奖金和薪水了,到时候,就连证券从业资格证都要搭进去。”

    她细数自己的损失“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凭,这些年来的一大堆资格证,到时候,全是废纸。我跟你有多大仇,你要这样害我”

    会议室里,她缓慢无声地踱步“严重违规行为,还会让我坐牢。青春和抱负都要消磨在监狱里。你换个角度替我想想,有多绝望毛助理,请回答我,我平常表现得像个软柿子吗我今天就把话跟你讲明白,我要是栽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她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可她笑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都得跟我一起死。”

    毛渊哑然,脸皮紧绷。

    他握了握掌心,道“姜经理,您先坐下来,我们从头开始慢慢地梳理思路。”他撇开了眼,不敢再看她。往常他很爱观赏姜锦年这种类型的美人最让他中意。在他的审美中,姜锦年差不多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他现在觉得,她仪态尽失,面目狰狞,像个地底下钻出来讨债的女鬼。

    她竟然要去银监会和证监局实名举报。

    这女人疯了。

    天还没塌下来,她便要撞南墙。

    毛渊奉劝道“姜经理,事情没你想得严重。要有那么严重,咱们李工第一个跑。新三板项目的新公司被换成了一家小企业,没事儿的。”

    “没事”姜锦年嗤笑,“你当我第一天混市场”

    她估测道“肯定是一家烂账公司。它的账面要是过得去,你们早拿来给我看了。”

    毛渊的面色阴晴不定“姜经理,你不能把事做绝了、想绝了。陶总很器重你、关照你,新三板项目的机会都落在你手上。你进咱们公司没多久,陶总慧眼识珠,立马提拔,给你升职,别人可都是没有这个待遇。咱们公司里,多少人羡慕你啊。”

    姜锦年愤怒地接话“那又怎样还不是为了让我背黑锅。你们不仅在a股市场搅浑水,连我接手的新三板都没放过”

    毛渊认为,他的首要任务,便是浇灭姜锦年的怒火。他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们情有可原。张经理和陶总都来找过李工,详细地讲明白了原因。八千万的基金账户不算啥,但那个客户了不起啊。姜锦年,你想啊,我们做好这一笔单子,打通人脉,打进了圈子,几个亿的投资额度拿进来,泉安基金的排名往上涨”

    他一段话坦白利益,极有煽动性。

    他不愧是李工的助理。

    他也没自乱阵脚,始终保持了理智。

    姜锦年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满意。她将手机往桌上一放,指着一个软件说“我们刚才的对话,都被我录音了,毛助理。”她状若无事地发送微信“录音文件被我发给了我老公。你现在,哪怕砸了我的手机,也来不及了。”

    其实她还没发。会议室网速很慢,文件包裹较大。

    毛渊的脸色变成了惨白,白中泛青,黯淡灯光打在他脸上,几乎和墓地里的僵尸一样。他的左脸颊生了几颗痤疮,脓包昨晚才被挑破,今早结了紫红的痂。而他搓了一把脸,用力过猛,痂被弄破,血水溅了一手。

    他嗓音嘶哑“姜经理”

    姜锦年道“你去打开李工的办公室,再把我签过字的文件拿给我。别跟我装傻,我知道李工不管事,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都是你在分门别类地整理,你辛苦了。”

    毛渊仍是岿然不动。

    他如一座雄伟的山川,伫立于长桌和椅子之间。

    只差一点了,姜锦年心道。她将录音文件转为外放,调高音量,当做背景音乐,而后催促道“你不给我的话,我第一个拿你开刀。陶学义和李工背后有人,你呢”

    她没等来回音。

    毛渊起身,走向李工办公室。

    合同只有一份原件他们当时拿到这东西,只是用作不时之需,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姜锦年翻阅一遍,暗叹当时不小心,又强迫毛渊和她一起整理新三板的协议,从头到尾审察了两个小时。做完这些,她引用毛渊曾经的话“你不说,我不说,上面的人查不过来。”她拍了拍毛渊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傍晚时分,她提交辞呈。

    行政部还没审批,她开始收拾东西。凡是有价值和纪念意义的,她都带走了,余乐乐见到她的架势,更是十分害怕。余乐乐之前在券商工作的那半年,并没有遭遇过大风大浪,而一个人总要在经事之后才能成长。余乐乐理性地分析了自身处境,她认为,前方只剩下一条路于是,她也辞职了。

    傍晚,暮色渐暗。

    雨下了一整天,终于偃旗息鼓。乌云似乎飘散了,天空仍是压抑的漆黑,太阳和月亮没了踪影,孤零零挂着几盏寡淡的星星。

    流风带着凉意,沿着街道,时急时缓地吹拂。姜锦年站在公司门口,等候傅承林。她好累,好想睡觉,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仗,没有成败和输赢,只让她消耗了体力,又长了一次记性。

    五点四十,傅承林准时出现。他把车开到了大门的最近处,姜锦年跑过去,照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一上车就往前趴着,柔软的发丝遮挡了半张脸,露出一双暗藏着情绪的漂亮眼睛。

    傅承林问她“今天辞职了么”

    她说“辞过了。”

    回答完毕,她趴在车上睡了一觉。

    当夜在家里,晚餐比较丰盛。姜锦年的饮食都有专人料理。她不像平时那般挑三拣四,营养师让她吃什么,她基本上全都吃了。晚饭之后,她还若有所思道“我又成了无业游民。从今天起,到孩子出生,我都要靠你养活,吃你的,喝你的。”

    傅承林难得表扬她一次“你应该有清醒的自我认知,你是”

    他正准备说你是未来的一流投资经理。

    然而姜锦年主动回答“我是你的老婆姜小甜。”

    傅承林将一沓报表放在桌上,搂住姜锦年的腰,不由自主地亲近她“原来是姜小甜。”他低下头来吻她的唇“你哪里最甜”他这样热切的深吻下,姜锦年根本讲不出来话,隔了一会儿她才说“在你面前我最甜。”

    他一笑,倒也没应声。

    他在家中的办公桌很长,很宽,架在一张宽敞的椅子之前。他静默地坐着,姜锦年不好意思打扰他,就随便找了一本书来看。那书的内容比较无聊枯燥,姜锦年一目十行,快速扫完,到了晚上八点,她免不了心痒,好想打开手机去查看财经新闻、基金排名、重大公告等等。

    只有参与交易市场,她才能得到归属感。

    她躺倒在书房的单人床上。

    傅承林出声道“这里的床垫很硬,不适合你。你想睡觉,先回卧室,我待会儿就来,嗯”他说完,姜锦年没搭理他。他起身找到她,却发现她并不是在休息,而是捧着一个手机,上瘾般刷刷地浏览着最新的财经报道。被傅承林发现的那一瞬,姜锦年还打了个滚“我想炒股。”

    傅承林按住她,防止她滚得掉下来“这几个月,你安心养胎。”

    姜锦年道“你呢”

    傅承林理所当然道“我赚钱养家。”

    姜锦年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我是不是你家里吃白饭的”

    她的皮肤柔滑而雪嫩,加之近期的饮食调理,更显得玉润珠光,让人爱不释手。傅承林反复摸了几把,低声道“我挺想让你吃一辈子的白饭。”说完,又将她的手挪开,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姜锦年自然又不开心了,柔若无骨地像蛇妖一般缠上来,问他“你为什么躲着我呢”

    傅承林疏离而冷漠“别闹我,这几天被你折腾得睡不好觉。”

    姜锦年趴在他背上“那怎么办呢”

    傅承林漫不经心“我可以忍。”

    姜锦年和他说悄悄话“我能帮你那个”她后面的话还没发出音节,傅承林捂住了她的嘴。她眨巴眼睛望着他,显得非常无辜和措手不及。而他声音更低哑晦涩“别乱来,你一说,我往那方面想,很久才能平静。”他轻吻她的额头,哄她“乖,姜小甜。”

    她支吾着“嗯”了一声。

    片刻后,她忽又想起什么。跑出了书房,来到了更衣室,翻到她今天背过的包。她将里面的两份文件呈递到了傅承林手里,并说“我跟你讲一件事,你答应我,不要骂我蠢。”

    她踌躇着,静候他回应。

    他反问道“我骂过你蠢么”

    当前这一刻,他不知为何回忆起大学时代,姜锦年独自坐在花坛的座位上,一边凄惨地哭泣,一边哽咽着说“因为我情商低我才那么凶的,我害怕被人欺负。可他们还是来欺负我。”

    他短暂地走了个神,只听姜锦年忿忿不平道“当年你仗着自己智商高,做题快,竞赛水平强,你经常和梁枞说我进步空间大,又和我说,梁枞应该锻炼逻辑思辨能力。你总是这样。”

    傅承林诡辩道“我没有嫌你笨。我对你寄予厚望,盼着你成长。”

    姜锦年道“不要用那种比我大了二十岁的语气和我说话,你只比我大了八个月而已。我出生的时候,你也睡在婴儿床里。”

    傅承林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这话说得挺聪明。”他打开手中的文件,逐条地仔细审视他好认真啊,值得学习姜锦年心道。

    在他开口之前,姜锦年连忙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股脑讲出来了。她生怕自己讲慢一些,就会被他嘲弄或奚落。他平静如常地听完她的叙述,又问了几个问题,倒是真的冷笑一声。他手上只有那张文件的原稿,差一点捏皱了纸张,好在他及时把东西放下来,握着扶手,提醒道“你今天辞职,陶学义不在公司。过几天他一定会联系你,我教你怎么回答他。”

    姜锦年顺从地点头。

    她说“我在想,工作上接触的那些人里,是不是只有你不会故意害我”

    “不完全是故意害你,”傅承林替她开解道,“利益相关,有人倾向于自保,牺牲别人。”

    他见她打了哈欠,摸摸她的头发,道“回去睡觉吧。”她往他怀里一趴,蹭了两下,这才要走,而她脱身之前,又听他提起“后天我母亲出狱,我得去接她。朝阳区准备了一套房子,她不愿意住在我这儿”停顿少顷,他说“她想见你。”

    姜锦年决定要和傅承林一起接他母亲出狱。

    或许是因为,进监狱不光彩,出监狱也不光彩,那天傅承林比平时更低调。他换了一辆标致普通的车,只带了助理和姜锦年,拎着一些东西,在监狱门口等了一会儿。

    仲春时节,花朵开得繁盛,一路上的樱花树纷飞迷离,而城郊那边的监狱却荒凉又凄清,高墙大院围成的世界像个谜团,里面是何种面貌姜锦年连一丁点都瞧不见。她只能想象着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场景,填补着她的视力无法触及的地方。

    她问傅承林“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小声“脾气好吗”

    他肯定道“好。”

    仅此而已。

    姜锦年也不确定他是在敷衍呢,还是言简意赅地说出了真相。她为了缓解忐忑之情,在手机上查看了一下今天股市的开盘情况,忽然,傅承林的助理在她背后轻轻地咳嗽,使她警醒地抬起头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承林的母亲打照面。

    周围一刹那间,彻底安静了。风仍在飘荡,显得寂冷,而傅承林的母亲仿佛一位探亲远归的老人,鬓发花白,皱纹突兀,双目向外凸出,眼球底部泛黄姜锦年蓦地想起傅承林的继母继母和母亲的对比之强烈,让姜锦年百感交集。

    姜锦年无话可说。

    她打了个招呼“婆婆好。”

    那位婆婆点头,笑了笑,朝她缓步走近。

    这时姜锦年又觉得,傅承林的母亲很有风姿和仪态。姜锦年心跳飞快,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简短地介绍了她的身份我的妻子,他这样说。

    姜锦年幻想中的母子抱头痛哭,涕泪横流的景象并未出现。而且,傅承林和他的母亲明显有些生疏,两人始终是我问你答,从未聊起一句敏感话题譬如,你在监狱里过得如何你的公司经营状态如何等等,都没有。

    她的婆婆上车了,坐在后座。

    助理原本要和婆婆并排,姜锦年却把助理引到了前面。而傅承林已经步入驾驶位,来不及了,姜锦年只好挨着她的婆婆坐下,这比小时候老师家访还令她不自在。不是因为她不想和婆婆相处,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傅承林那种八面玲珑的交际型人才,在他母亲这儿都如此内敛拘谨,更何况是姜锦年呢姜锦年祖传的陌生人恐惧症和社交障碍都隐约有了复苏的迹象。

    汽车启动了,天气尚好。

    婆婆把窗户摇下一条缝,盯着外面,说“今天不下雨了。”随后她把窗户关上,问姜锦年“你和承林认识九年了”

    姜锦年道“是的,我和他是大学同学。”

    婆婆温和地笑了“好,同学有共同话题。”

    “我听说,您喜欢吃甜食,”姜锦年打开一个包装盒,隔着透明的罩子,展示精致的奶油蛋糕,“我给您烤了一个,草莓甜橙夹心的蛋糕”

    婆婆说“谢谢,看着就很好吃的。”

    姜锦年双眼一亮。她提议道“我可以经常做饼干和蛋糕,我还喜欢烤披萨饼。”

    婆婆竟然十分清楚“你也喜欢游泳、滑雪、弹钢琴、下围棋、打网球、写毛笔字这些是承林告诉我的。”她说“你们有空多出去旅游,放松放松。”她看起来比那位继母老了二十岁。可是姜锦年更愿意同她相处。

    这一路上,姜锦年发现,婆婆的话不多,点到即止,但她很关心姜锦年。虽然她白发苍苍,但是骨相极好,年轻时,想必是风姿绰约的美人。

    依照婆婆的意思,今天不用去饭店,也不用操办什么仪式。她惦念着朝阳区的一套房子房产权在傅承林手中,之前属于傅承林的父亲。但被傅承林从他爸手里买下来了,重新装修了一遍。他领着助理、姜锦年、还有他母亲,共计四人乘坐电梯,走向房间门口。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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