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娘食肆的四季菜单是经常变动的, 这不是说他们所有的菜都在变, 有将近一半的菜恒定不变, 这些菜的原料大多是肉和鱼, 便是在冬天, 弄到羊肉猪肉都是很容易的事, 鱼,可能有点难,但砸破冰层, 总有技艺熟练的人能透过冰窟窿, 把鱼钓出来。
改变的是蔬菜, 春夏秋三季比较多,春天有春天的嫩笋,夏天有夏天茂盛的野菜, 秋天,秋天是万物收获的季节, 瓜茄就更多了。
当菜变化的时候,店里的厨师常常会灵光一现, 创造出独门的新菜,在李三娘食肆推出此菜之前,其他店都没有出现过此等菜色。有热爱变通的人会点一盘新菜尝尝鲜, 更多的人却喜欢恒定不变, 点自己热爱多时, 百吃不厌的菜。
如果由着食客的性子点,推广新菜就会变成艰难的事, 为了让众人能够短时间内接受莫文远引以为豪的新菜品,他们时不时就会有试吃活动。
试吃品是在上完菜出现的,伙计双手端着大木盘,盘子上有几片小陶瓷碟,陶瓷碟上只有一点点食物,他们往往是肉或者是甜品,或是淀粉的组成物。
今日伙计也如法炮制,试吃的小碟子换成了小碗,碗上还有盖子。
碗袖珍可爱,一手盈盈可握。
“客官可要尝新菜”伙计站在王蔚身边,笑出了六颗牙齿,他问是白问,王蔚就是为了新菜来的。
于是他腆着脸道“可否多给我两碗”
伙计笑笑,没说话,当然是不行的,他把小碗放在众人面前,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此菜名为“东坡肉”随即迅速地退下去,还有别的客人如稚鸟一般嗷嗷待哺等着吃,他们的工作量可大了。
王蔚迫不及待掀开盖子,发现碗里是小小的,两根大拇指粗的豚肉块,他没有急着吃,而是端详它同艺术品似的形状与色泽。
久病成医,药罐子吃药吃得多了,也学会给自己诊断,食客也一样,好东西吃多了,自然就有了鉴赏力,色泽、气味、形状他看下来第一好奇的就是东坡肉的着色,先前酒楼也有红烧肉卖,即便是莫文远出手做得红烧肉,肉都没有此富有光泽,他思忖了一会儿,认为是调味料限制了旧菜,想来此道菜中就有新调味料的影子。
在热气消散前,王蔚用筷子夹起东坡肉,筷子尖甫一触碰到肉顶端的皮,他就被肉皮的凹陷程度给惊到了,实在是太软太薄了
再也等不急一口入嘴,层次丰富的口感,悠长的韵味并不如麻辣菜一般让他有在唇舌中猛然炸开之感,它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他仿佛陷入了充盈着香气的幻梦中,脚下时奔腾的河流,河流之水皆为黄酒,王蔚坐在充满弹性的羊皮筏子上,随波逐流,水流看似激荡,在水中摇晃之感却并不令他难过,反而像是回归婴孩时代,在乳母坚实的臂膀中被轻轻摇晃。
莫文远做的美食就有奇效,他闭起眼睛就能勾勒出画面,那些画面还不是自动生成的,美食的色香味成了构建梦境的坚实基础。
他睁开眼睛,其他食客也睁开眼睛,众人恍恍惚惚,眼神都快失去焦距,颇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王蔚好吃的吃多了,还有点抵抗力,颤颤巍巍地举手招呼伙计“给我来份东坡肉。”
“我要”
“我要”
“我也要”
“给我来十块”
“额,客官,十块有点多,容易吃腻,要不先来一块”
“一块就一块,快上来。”
李三娘食肆刮起了酱油旋风,一开始酱油旋风并不叫酱油旋风,被食客所迷恋的是东坡肉红烧鱼之之类的具体菜色。在此之前,红烧一词从未出现在菜单中,等试吃玩红烧肉红烧鱼等菜后,食客们却迷恋上了此等新式做法。
吃着吃着,对美食抵抗力稍微强点的人们终于发现了关键之所在,究竟是何等调味料造就了此味他们纷纷向伙计掌柜询问。
王蔚看面带焦急之色的众人,不屑地撇撇嘴,现在才想起来询问动作实在是太慢了,他早就把调味料买回去啦
伙计道“此物名为酱油,是用大豆酿造出来的酱料。”
“酱油是加了猪油吗”
“非也非也,此物质地与酱清相似,只不过味道比酱清更鲜,着色均匀,液体更是澄澈,丝毫不见豆酱中的杂质。”
“酱清”此人想想道,“岂不是可以浇勺到饭上拌饭吃”
“确实如此。”
王蔚支耳朵听着,听及此又不屑一顾哼气,当然可以了,而且光吃酱油拌饭实在是太寡淡了些,他们家在吃的时候还会加入猪油以及炒得香喷喷的金黄色的芝麻。
那滋味别提有多棒了,不需要任何菜他就能吃一大海碗饭。
想到这,王蔚又低头看看自己宽松一圈的腰围,再捏捏下巴上多出来的二两肉,眼中闪过一丝痛心疾首,美食虽好,他的身材却有点伤不起,自从认识了莫文远他就不复过去飘逸的体型,即便经常参加蹴鞠等活动,还是心宽体胖了不少。
不仅仅是他,就连他家里的人也是如此,阿兄他们不似自己天天泡在李三娘食肆,却也经常来,阿爷阿娘更是遣人来购买吃食,回去后用精美的盘子乔饰一番,再端上桌。
菜量是没有增减的,味道却好了很多,一好胃口就打开了,小孩子是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若没有大人看着就死命往嘴里塞,而成年人,甚至老年人添饭次数都变多了,王蔚记得他阿娘今岁量体裁衣时就抱怨多年未动的腰围变粗了。
王蔚悠哉悠哉地接在问东问西之客官的身后,等他问完问题后道“再给我来瓶酱油。”
店小二都认识他了,直接从台面下拿出新瓶子道“六文钱。”
“这么便宜”没问价格的客人更惊了,王蔚看他眼,似乎在说又和大惊小怪的,趾高气昂往桌板上拍铜板,又摇摇晃晃走了,旁人看了在心中嘀咕,言他是否喝多了酒。
酱油之名随“红烧”做法走红,为人们所知。长安城洛阳城离得近,学徒流动也快,莫文远的徒弟队伍越来越广,有的徒弟喜欢两边跑的,半年就换次工作地点,还有喜欢稳定的,长年累月呆在同一地,若要学习才去另一城市。
几乎是在洛阳推出红烧菜两旬后,长安的菜单就更新了,不过消息灵通的长安人士早就通过行走两地行商人之口,认识酱油的庐山真面目,热心客人总是去食肆打听,何时上新菜。
上新当日,食肆还专门开一人新的窗口,负责打酱油卖酱油。
精装酱油是按瓶卖的,六文钱一瓶,其中三文是给瓶子的,另外三文是给酱油的。另种打酱油,分量就随意多了,一文钱一勺想要的是多少就多少。
客人被低廉的价格吓到了,一文,也就买块蒸饼吧,竟如此便宜三番五次询问都得到了同样的价格,有些尝过红烧菜色的人买酱油回家,拌饭或是让娘子煮菜时候放一点,惊为天人。
实在是物有所值
口耳相传的速度够快了,莫文远却还不满足于此,经过现代各色推广方式的风暴洗礼,他早知靠“酒香不怕巷子深”是远远不够的,质量是令调味品能够细水长流售卖的有力保障,客人不断回购的保证,除此之外大力宣传让人们知道此物也很重要。
他的宣传途径有三,一是发小广告,二则是与寺庙中的商人协定,让他们将酱油的故事带往各地。
想要令人们接受新的吃食,就要编造相应的故事,菩萨半夜授法制作酱油就是好理由,莫文远身上已经有太多传奇色彩,降妖除魔还做出各色美食,人们对以他为主角的传说接受度很高,便是穷乡僻壤之人都会买账。
除此之外,走南闯北的商人也帮他们把酱油带往各地,大商贩跨城市运送,小商人则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用他们的双脚跨过一座座山一条条河。
“莫大郎。”陆忠见到莫文远,笑出一口白牙,距离莫文远初次同他前往洛阳,已经有三年了,他的长相没有变化,肤色却变深了,风吹日晒风餐露宿催人老,他的面容尚且年轻,皮肤却变粗糙了。
陆忠不在乎皮肤上的改变,他是个商人,重利。
“陆二郎可来了。”陆忠还没开口,莫文远就知他未来前来,立刻问道,“要多少酱油”
“尽量多些。”陆忠道,“我欲将其带往江南等地售卖,你看你短时间内能供多少”他初尝酱油烧的菜,就看见了它背后广阔的市场,推广到全国是迟早的事,而且看莫文远的定价,后期酱油的价格只会越来越低,所有人都能买得起,物以稀为贵,现在是挣钱的最好的机会,他要争分夺秒。
“太多了你也运不走。”莫文远道,“放心,此次我做了许多,应有尽有,你只需告诉我要多少就行了。”
“我此次往江南走的商队规模不小。”他将胳膊往两边舒展开,大致比划腰大肚圆一人高的大坛道,“如此大小给我二十缸。”
“呵,确实不少。”莫文远道,“成,你直接带人来拿货吧。”
“如此之快”
“都堆积在后院,能不快”
陆忠打发脚夫去找人找帮工运酱油,自己则留在原地和莫文远寒暄,主要是莫文远问他问题“我听伙计说店里经常人小生意人,买不少酱油送到周围的郡县卖,陆郎可知价格约几许”
“价格自是与食肆一样。”他笑眯眯道,“一勺一文钱。”
乡里之人自不会浪费钱买瓶子,莫文远做带瓶酱油就是专卖给王蔚等阶层,还给想要把酱油作为礼品送人者便利,那些瓶子利润不小。寻常老白姓买酱油的也多,都是一勺一勺打。
莫文远闻此言道“那勺子有多大”
“莫小郎君聪慧,打酱油的勺子比食肆要小不少,黑心的甚至只有一半大。”
“一半大也有人买”
“怎么没有,不过走的要远些,越距离洛阳城近,份量越多。”
“陆郎欲往江南卖,江南与两京相距很远,我就先祝陆郎大卖了。”
“借你吉言,哎,不过是一笔头的买卖,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之后酱油商人定然会蜂拥而至江南。
莫文远与他熟悉,并不忌讳告诉陆忠商业之事“你酱油要卖得快些,再过一旬我也要下江南。”
“下江南何故”
“阿娘在扬州筹备新店,预计上半年开张。到时两京有卖的,江南也有。”江南有的,两京就未必有了。
陆忠忙谢过莫文远的忠告,他思忖自己囤积的货物要早点抛掉,等李三娘食肆开新分店,很多物件就卖不动了,官方店有更便宜的,为什么要从商贩手中拿。
不一会儿,脚夫伙计与其余卖力气的短工来了,他们帮陆忠把酱油坛子依次装载在车上,陆二郎已打定主意,争分夺秒,隔日就启程前往江南,开始卖货,便匆匆走了。
酱油在长安城也卖得很火热。
不说莫文远做得酱油本来就多,其做法也简单明了,他让值得信任的酱料工人到长安,传授其他人制作之法,开始酿制新一批,保证供应源源不断。
李三娘食肆专门开了打酱油的窗口,来打酱油之人络绎不绝,李三娘观察几天,被积少成多的铜板山给吓了一跳。
酱油理论上是挣不了大钱的,像是豆花、蒸饼,一文钱一块或一文钱一碗,便是卖得名动京城,利润也没有高到卖其中一种就能维持生计,让店铺运转下去的地步。
李三娘食肆是综合建筑,除非是酒水还有酒楼中的菜色,其余物品利润都低,他们胜在数量大。
但是酱油
李三娘盯着账本,她的眼睛没有焦距,显然进入了脑海中搭建的思维天地,开始时她以为酱油的产品定位与豆花相仿,价格便宜却不是生活中的必须物。
卖着卖着却发现不同了,酱油的功能实在是太强大了,滴在饭上一滴就会让其变得美味,很寡淡的蔬菜一起烧更是能让平淡的蔬菜变得充满惊喜,而且甭管家里人烧菜时酱油放的多还是少,一文钱的酱油怎么都能用好几日,便是穷苦人家买了都不心疼。
它有成为生活中必备品的潜力。
李三娘意识到此点还多亏了赵二娘,最近家里的饭都是赵二娘做的,她感叹道“大郎做得酱油实在是好,只要加入一点点菜的味道就完全变了,甭管是肉还是瓜茄还是豆,皆能与酱油相容。”家中最近出现的菜色中,红烧占比很大。
“价格也实惠,一文钱的酱油可以用几日。”
这句话被李三娘收入耳中,她若有所思“放我们家可以用几日,放别的人家就能用一旬以上。”他们吃饭是从来不省的。李三娘又换算价格道,“酱油的价格又比盐与汤还要便宜些,味道更好,拌饭吃烧菜都能用。”功能不可谓不强大。
“以价格来看,确实如此。”
李三娘对酱油有了新的认知,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都能买得起酱油,而且价格还比豆酱便宜,作用还差不多,它能够作为独立的商品,走南闯北,在每一城市扎根。
寻常小手艺人之家守着酿造豆酱或者做醋的方子就能变得富庶,因为这两者是绝大多数人家都会用到的,而酱油更便宜,又能与各种吃食相伴
也就是说,便是没有综合性食肆,普通人家家靠做酱油卖酱油,都能维持生计。此认知让李三娘十分心动,她的心动并非小家有了可以传承的手艺,她是位非常有野心的商务女性,酱油口味的普适性、配方的独门性,还有其能走进千家万户的常用调味料属性
三个条件叠加在一起后,李三娘想,何不把酱油店开遍全中国
像是醋店一样,醋店的老板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靠独门配方他们屹立不倒,过着不算贫穷也不算富裕的日子,酱油的适用性比醋还高,为什么不想着专门的店。
而且是许多家谁叫开家小店比开食肆容易多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信里同莫文远说了,儿子举双手双脚赞成,他道“开专门的酱油店,主意不坏,甚至可以说非常好。”
他兴致勃勃,把自己对未来的构想也落实在纸上我们可以把酱油店开在繁华而大的城市,让他们充分意识到这等调味料的魅力之所在。
“想法非常好,执行起来却有点难。”李三娘看了传递回来的信件后喃喃自语,瞬间给自己安排了足够多的工作,比如说好好研究地图,看那些地方能够开店,再看那些地方不能开店,人文环境、居民的富裕程度,酱油是否合适他们的口味,这些因素都要被考虑。
“踩点之事我习惯亲力亲为,但此事设计之地太多,我一个人定然是看不来的。此外还有后续挑选庭院等等诸事需要忙活,需要人手帮忙。”李三娘唤来了莫小狗赵二娘他们,一同商量,
“我们可以以两京为中心,先在周围的城市中开店,随后一点一点向北方推进。”南方等到有了扬州的李三娘食肆,就有了新的坐标根据地,推广起来也容易,到时候南北接壤,酱油店遍布全国。
两人认为她制定得大体方针很好,完全同意推广路线,之后又向李三娘推荐了些值得信任的人手,言以后可以调往他地看店。
说干就干,几人拿出地图研究周围的城市,在一个时辰内选定好人手,在之后的日子里又用广阔的人脉找到当地人询问街道情况,然后买个小摊位,卖酱油。
第一家李三娘酱油店,从计划到诞生不过花了半旬,李三娘的行动力实在是高到让人恐怖的地步。
李三娘把后续考察等工作交给莫小狗赵二娘,自己则坐上小船,下扬州去了。
注意到酱油妙用的并非只有普通百姓,好吃的特权阶层几乎是第一批次接触到酱油的,此外,便是圣人都开始琢磨如何运用此小玩意儿。
李三娘食肆的东坡肉早已献上去,圣人吃的时候不动声色,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就用餐结束前才堪堪夸奖了献上来的臣子几句,让臣子诚惶诚恐,差点栽下楼梯的时候摔个大马趴。
外臣看不出圣人的喜怒哀乐,亲近之人却是能看出的,圣人对此物很是满意。
他所满意的并不仅仅是酱油的味道,而是其背后广阔的应用途径以及相对低廉得多的造价。
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酱油是作为酱的附属产品无意中被发明出来的,在发明出来之后,其重要性却迅速地超过了酱。
酱,尤其是豆酱是唐代饮食生活中非常重要的调味品,尤其是在缺乏农副产品蔬菜的冬季,大部分人家吃能用豆酱配主食吃,当然在腌菜风靡之后,此情况有所改善。
唐朝军队的食品供给,主要是由酱菜与主食组成的,主食是各种谷物面饼,酱菜以豆酱居多。边关的将士风餐露宿,又都是大肚汉,想要保证他们吃得半饱,菜色只能简单些,新鲜的瓜果蔬菜不易保存,也不宜运送,相对而言味道重又能储存很久的酱就成了首选。
去岁起,圣人大笔一挥,对军队增加了酸菜腌菜供给,代替了部分酱菜,得到了边关将士的一致拥护,他们早就吃腻了一尘不变的豆酱,再加上腌菜着实味美,配几口酸菜就能吃张大面饼。
酱油与腌菜一样,价格低、容易运送、保存时间长久、味美,还能够配任何菜共同食用,很适合出现在军队的食谱中,运输前往边关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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