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林重檀番外(5)

    林重檀这前半生长于烟雨的姑苏,久居浮华的京城,一朝被流放邶朝最荒芜之地安化。

    这一路,无人愿意理会他。他本身伤重,好几次夜里都烧得厉害,都是他生生挺过来的。

    安化之穷苦在林重檀的意料之中,几乎是他们刚到,就派去做苦力。女眷尚好一点,但也要日夜做绣工,男丁干的全是最脏最累的活。

    而林重檀的右手使不上力,他的手还没养好。

    流放这一路,没人会给他买药,是他自己认出路边的一些草药,摘了涂在自己手上。

    但实则敷药只是亡羊补牢,林重檀的右手已经残疾了。

    早在第二次被砸的时候,一根手指的半截完全坏死,太医院院首为了保住他这只手,切掉那半截手指。

    除了那根只剩半截的手指,他的右手上面还布满了疤痕,扭曲得像一只只恶心的虫子,覆在上面。他的手也无法像原来那样完全伸直,还有,他的右手拿不了笔了。

    他试过数回,都以失败告终。

    也许他该找个名医来看诊自己的手,可安化没有名医,更何况连安化医术最平庸的大夫都不愿意给他看诊。

    在世人眼中,他林重檀狗彘不如,罪该当诛,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他的荣幸,怎么有资格去看大夫。

    在这里,几乎没什么人瞧得起他,不上来踩他一脚,对他吐痰泼污水已是厚待他。

    在安化呆了大半年后,林重檀额外找了份替衙门润色文书的差事,当然是私下润色,不可宣张出去。

    得到的钱财比干苦力要丰厚不少,这一日林重檀从衙门的后门出去,没走几条街,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林家双生子。

    双生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们穿着打着布丁的衣服,脸蛋脏兮兮,赤着脚跟着比他们大上不少的少年飞快往前跑,后面还有大人在追他们。

    林重檀发现端倪,但未声张,而是去了林家人现在住的地方等双生子回来。

    林家人跟他断绝关系后,便是有了楚河汉界,林家人不允许他过来。他今日来此处,都是站在不远处。

    等到月上柳梢头,他才看到双生子回来。

    两人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走着,还伴随着争吵声,但等林重檀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与对方的争吵,同仇敌忾地怒视林重檀。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欢迎你”

    林重檀看着双生子脸上多出的巴掌印,明白他们是下午偷东西的结局是被抓到了。他把拿着的包袱递给双生子,里面是他新买的鞋子,还有一些用油纸包好的点心。

    双生子中的哥哥月镜有些犹豫要不要接,而旁边的云生已经一把抢过来。他就直接当着林重檀的面,把包袱拆得乱七八糟,看到里面的点心,居然连手也不洗,就抓起来吃。

    林重檀看不下眼,弯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生生,先洗了手再吃。”

    可这话才说出口,他就被咬了一口。

    云生狠狠地对着他的左手咬下去,看他的眼神更是充满仇恨的,“不用你管,装什么好人啊如果不是你,我们会轮到这个地步吗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看到我们偷东西了是吧,所以过来装好兄长呸,我们没有你这个哥哥。”

    这些话林重檀已经听过很多了,他没有松开手,还是继续拦住云生,“先把手洗了再吃,没人跟你们抢。你们父亲和大哥呢”

    月镜在一旁开口,“父亲和大哥想办法去做生意了,这里太苦了,他们要我们照顾母亲,可母亲生病了,父亲留下的钱都被看病买药花光了,我们没有钱了。”

    林重檀缓缓将手收回,“能带我去看看林夫人吗”

    林重檀进了林母的屋子没多久,就背着人出来了。

    双生子没有撒谎,林母的确病了,还病得很严重,在屋里一直咳嗽。那屋子暗沉沉的,一股子闷味和药味,他伸手碰了下被褥,被褥入手冰凉,而林母的手也是冰冷至极的。

    安化的大夫不肯给林重檀看病,他背到医馆附近,叫跟着跑过来的双生子把林母扶进去,他把身上的银钱全部给了双生子。

    好在来医馆来得及时,但林母的病还是颇为严重,每日都要服药,药材费用还不便宜。

    林重檀每日做完差事,就会去林家,他把自己攒下的大半年的钱财都拿了出来。让人重新修葺了下林母住的房间,换了新被褥、炭炉。

    因为林重檀的到来,双生子也能吃上热饭了,只是他们两个并不亲近林重檀,他们认为林重檀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林重檀是赌鬼农妇的孩子,在他们林家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却把他们林家害得这么惨。

    林重檀欠他们,他们怎么对待林重檀都是应该的。

    林重檀知道双生子所想,他暂时还抽不出身管双生子,只叮嘱他们别出去偷东西,老老实实去附近私塾读书。

    比起双生子,林母那边才是真正的棘手。

    林母清醒后,不肯服林重檀买来的药,最后是林重檀用激将法说若她身体好不了,双生子就要跟安化那些混混少年成日待在一块,五年时间足以把他们毁了。

    饶是如此,林母也只是肯服双生子端过来的药,对于林重檀端来的药看也不看。

    随着时间,林母身体好了些,可林重檀情况却变得更糟糕。

    给林母治病需要花很多钱,他不得不多做几分工,还替人写书信,作画。他的左手虽已练得灵活,可肩膀有旧伤,伏案工作太长,又遇见寒冬雨日,旧伤便疼得让人直不起身。

    这日双生子私塾放学晚,林重檀自己端了药进林母的房,但被打翻在地。

    看着花了他一整日工钱才买到的药化为地上的污渍,他什么都没说,又去煎了一服。

    这一次他进房就在林母的榻前跪了下来,求林母服药,但无论怎么求,怎么说,林母都不愿意理他。端着药的手越来越麻,连着肩膀,疼痛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怎么都止不住。

    四周静谧下,林重檀低声说“母亲,我还能唤你母亲吗我没奢望你原谅我,你就当我是在替小笛孝顺你,行吗”

    这句话让林母坐了起来,可下一瞬,林重檀端着的药就泼在他自己脸上。

    “你不许提春笛的名字,你做过那些污糟事,我全知道了。我真是恨啊,你那个卑贱母亲,为一己之私把我的儿子跟你互换,我居然还舍不得你,非要把你留在身边,留在林家,结果让你把我儿子的命也抢走。

    这样了你还嫌不够,要弄得我们林家家破人亡。我不会原谅你,我也不是你母亲,这里没有你的亲人,你要找你的母亲,就去姑苏城外那土堆里去找。”

    说后面一句话,林母睁着那双美丽可又满是憎恶怨毒的眼睛,瞪着林重檀。林重檀恍惚间以为那是林春笛,他们的眼睛很像。

    “如果早知今日,我会在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掐死你。”

    最后是双生子回来,林母才肯服药。

    林重檀没有走远,他就站在林母屋子外的廊下,里面母子三人说话声隐隐约约透出来。

    “天气这么寒,你们两个明日就别去书塾读书了,免得受寒生病。母亲感觉身体好了不少,明日给你们下厨。”

    “檀生,天气这么冷,你身子骨一向不好,明日让书童去跟道清先生告个假,你留在府里,少读一日书不碍事的,母亲明日给你做你爱吃的点心。”

    “衣服怎么那么薄手也冷冰冰的,来,你们两个坐母亲身边来,母亲抱着你们。”

    “我不用休息,檀生待会还要服药,旁人照顾他,我不放心,还是让我这个母亲来吧。”

    “今日夫子都教了什么背给母亲听听好不好”

    “我儿檀生真是了不得,年纪这么小就考了秀才。老爷,你快夸檀生啊,他真是太厉害了,我这个当母亲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他了。”

    “你们父亲和大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你们也别天天想着怎么照顾母亲,自己要吃好穿暖,母亲年纪大了,有点病痛很正常,没什么的。”

    “檀生,你这次去了京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了,母亲实在舍不得你,要不母亲帮你去跟你父亲说,别去了,留在家里。姑苏也有好夫子,好书塾,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知道你们舍不得母亲,对母亲好,母亲很高兴有你们。你们先吃,母亲现在不饿。乖,自己吃。”

    “上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千万不能马虎,檀生身体弱,药不能忘,仔细点好再装。对了。还有我给檀生做的十几件小衣都装进箱子里了吗外面买的贴身衣裳他穿着不舒服,只穿得惯我做的,绝不能落下了。

    檀生,这次母亲只给你做了十几件小衣,你这个子还有得长。等你到京城,记得每个月给母亲寄信时,里面都要写上尺寸,母亲要赶紧给你做新衣。”

    林重檀揉了下还在作疼的肩膀,顶着小雨踏出廊下。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个月后,林重檀润色文书的差事丢了。林父和林家大哥回来了,其中林家大哥从双生子口里得知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开始跟踪林重檀,便发现林重檀在给衙门做事。

    他匿名给衙门的师爷写信,若再继续让林重檀做这份差事,就要把这件事囔囔出去,让整个安化都知道。

    师爷为自保,自然辞退林重檀,还觉得林重檀给他惹来麻烦,辞退当日对着林重檀好一顿冷嘲热讽。

    丢了差事没多久,林重檀连写书信的活也接不了了,因为他被抓去下矿山。

    来到安化这大半多年,林重檀知道一直有人想让他死,所以他什么时候都是谨小慎微的。

    他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从这个地方离开。

    但大概是他活了这么久,京城的人耐不住性子了,干脆让驿丞以他交不上税的名义,让他下矿。

    他一身沉疴,根本受不住矿山里的恶劣情况,更别说对方是有心让他死。

    某一夜,矿山塌了。

    幸运的是林重檀不在其中,可不幸的是,安化驿丞决定顺手把他解决了。

    安化驿丞以时疫为借口,把所有下过夜矿的人都杀了,以防朝廷派人来查,该事泄露出去。

    林重檀比常人警觉,被喊出来集合时,就意识到不对,等一到目的地,看到眼前的尸堆后,愈发明白安化驿丞要杀人灭口。趁混乱,他躲在了几具尸体下面。

    烈暑之下尸首腐烂得极快,恶臭的尸水顺着往他身上流,饶是如此,他却不能随意动,怕被人发现他没死。

    躲了三日,没饮没食,只有人间炼狱的尸堆,和近在咫尺令人作呕的尸臭。

    这三日,脑海里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也曾拥有过最想要的,但如今什么都没了。

    活了这些年,最后落个这样的结局,无人会来找他,也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讯难过。

    他爱的人恨他入骨,他的恩师长眠地下。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

    哪怕没人希望他活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要报的仇还没有报,他还没有跟林春笛说清楚,他也不愿意让恩师因为他而蒙冤。

    林重檀将尸水抹在自己右手上,吸引前来觅食的秃鹰,再用石头砸死那只秃鹰,就着破开的伤口吸起血。可是血吸光了,他还是很饿。

    他盯着面前血肉模糊的秃鹰看了一会,慢慢将秃鹰撕开,一口口咬下里面的血腥生肉。

    如果没有这只秃鹰,他大概会对旁边的尸体下手。

    杀秃鹰近乎耗费掉他所有力气,他没有别的选择,一点点从尸堆里往外爬,爬出一条尸水与血迹涂满的路。

    任谁此刻见到他,都认不出脸上盖着秃鹰残肉的人是林重檀。

    大概真的是他命不该绝,爬离尸堆没多久,他遇到一个老者。

    老者说看到他是怎么杀秃鹰的,问他愿不愿意做一场交易。

    “我需要一个蛊人,就是装蛊虫的人,若你同意,我就救你一命,但我也跟你提前说明白,当蛊人比药人还要痛苦十倍,会有数百只未成熟的蛊虫同时在你体内爬,它们会打架,也会咬你的血肉,生生被蛊虫吃掉的蛊人很多。你好好思考一下,再”

    “我答应你。”林重檀抬起眼,他眼睫上都是血,有的是秃鹰的血,有的是尸体上的血。血把长睫糊成一团,配上赤红的眼睛,莫名令人生寒。

    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答应你,请你救我。”

    他想活。

    他要回去找林春笛。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是接鬼檀的番外前情。

    林重檀将尸水抹在自己右手上,吸引前来觅食的秃鹰,但他并没能杀掉对方,反而被对方咬住脖子。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他明白自己这一生结束了。

    无力倒在地上,暴雨砸落在身,他试图用眼睛看清世上最后一点景象,他想看到某个人,但这终究是幻想。

    那个人永远不会来。

    林重檀最后丧失的感官是听觉,他听到那只秃鹰啃食他右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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