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山寺

    一下山,找了间衣铺, 徐禾换了身衣服, 娇艳如花的红裙美人, 一掀帘子出来, 变成了黑衣飒爽的少年, 容貌精致, 腰杆挺拔。

    徐禾结完账, 把自己头发后面那红丝带给扯了,因为自己手笨也不会固冠插簪,干脆就这样让头发落着。换上男装他轻松不少, 感觉心里那口郁结很久的气散了, 看不知都觉得眉清目秀很多。

    徐禾道“有没有觉得我很帅。”

    不知偷偷打量他一眼, 抚了抚帷幕“你要点脸吧。”

    “啧。”

    徐禾没理他, 自个沉浸在无边的喜乐里。

    随不知去的地方,在京城畿外,是一座没什么名字的山。

    上山的路也因为常年无人走,杂草丛生。

    徐禾拿了根木枝,学着打草惊蛇, “我说, 你到这荒山野岭的干什么”

    不知说“拿样东西。”

    徐禾偏过头,有点惊讶“和尚你语气不对劲啊。”

    不知没理他。

    徐禾拿手里的木枝拍了拍草,心里有一种预感, 等上山顶, 看到了草木掩映、错乱光影里的荒寺时, 这种预感成了真。

    这大概就是不知以前呆的寺庙吧,很多地方都在火后成了废墟,也不知道会什么会遭此大祸。

    在洞门之前,不知抬头,用手比了比高度。

    徐禾很慷慨道“你要是触景伤情了,可以直接在我面前哭出来,不用端着圣僧的架子。”反正你什么样我早就清楚了。

    不知瞥他一眼,收回手“伤什么”从他现在的声音里倒还真听不出什么伤怀的情绪,淡的跟他平日装逼时的语气一样。

    徐禾“你刚刚不是这语气。”

    不知笑了一下说“哟,你还会察言观色呢,真厉害。”

    徐禾“你怕是想被打。”

    这寺庙没被烧之前,估计也很清冷,小得可怜。就院子那么屁大点地方,吃饭的、诵经的、睡觉的地方都挤在一起,院子中央一口井,现在也是遍布荒草。墙角处有焦黑的被烧灼过的痕迹。

    不知走到枯井旁,稍微停了下脚步,说“小时候,这口井基本被我包了。”

    徐禾没懂他意思,只问“啥。”

    不知半蹲下身姿,僧衣落在荒芜杂草上,他的手指捻起一小块泥土,如佛陀拈花般。“就是挑水的活,基本我一个人干。寺庙里其他人都不喜欢我,总欺负我。可能是我从小,就展现出了他们难以企及的慧根吧。”

    本来想安慰他的徐禾听到后面的话,把话收了回去。

    “我又打不过他们,只能忍了,什么挑水打扫,基本包了。”

    徐禾不相信,他小时候会是那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真的你就没报复回去”

    不知松开手,沙土从指尖落下,起身时不染纤尘,朝他一笑,清俊疏朗,“当然报复回去了,我挑的水,他们也敢喝基本都被我吐过口水洗过泥巴。”

    徐禾也不知道是该同情谁了,“后来呢”

    不知往前走“后来,一场大火,烧了这里。我那天刚好事情露馅被他们打了一顿后锁在后山废弃的柴屋里。然后躲过这一劫。”

    徐禾一噎,荒山废寺,再想想这里死过很多人,大白天的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赶紧跟上“那你真是幸运了。”

    不知停了停,笑了一下,不要脸说“毕竟我是被佛祖庇护的人。”

    徐禾佛祖能被你气死。

    柴屋离主寺很远,甚至翻了个小山头,寺庙旁树长得很高,阴影撒落在古旧的柴门前。柴门落锁。不知拿出钥匙。推开,灰尘旧味迎面而来。在浑浊的空气和昏黄的光线里,徐禾捂着鼻子,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尊佛像。

    金身早已脱落斑驳,眉目却依旧慈悲含笑,垂下看着芸芸众生。左手托莲,右手微张,引渡人通向无边极乐。

    不知解释说“我也是被关到这里后,才发现的。”

    废弃的柴屋里,一尊笑面佛陀。

    不知指着佛像之下一个早已发黑发霉的蒲团道“我那时两岁。就蜷缩在这里,睡了一觉。”

    “等我睡醒出去后,寺庙已经在火中毁于一旦,什么都不剩。”

    徐禾嘴巴长大“那么神奇。”

    不知抬头,与佛陀的慈悲的眼对上。

    记忆里那一夜电闪雷鸣、凄风苦雨,他却睡得异常安宁。

    心念归一,万物空濛。

    徐禾听他这么说,越看越觉得这尊佛像神奇,表情都生动了。心里涌出一种敬畏来,走看右看,找东西。

    不知瞥他“你干什么”

    徐禾道“找找还有没有香火,那么灵的话,我拜一拜吧。”

    不知愣了愣,笑了“你还真的,想得挺美。”

    徐禾没找到。但还是想拜一拜,也不嫌那蒲团脏,掀开衣袍,就跪了下去。徐禾的愿望其实非常简单,上次因为长公主扯出了几分不舍的情绪,他耿耿于怀至今但他迟早都要离开,唯一的担忧便是身边之人。

    在祈愿之前,徐禾抬头,仰看着不知“我要先做什么吗”

    这个柴屋里光线很淡。

    不知立在佛像前,对上徐禾的眼,以一个俯视的姿势。

    少年的眼漆黑而明透,带着疑问,每一处眉眼都惊艳,华华玄黑锦衣,泠泠垂腰长发。

    不知想了很多。

    想到杏花雨里的馄饨铺。想到大昭寺,青松海,想到那四本佛经。想到隔着窗,曾经花神般的男孩笑吟吟的目光。

    掌心的莲花又开始变得炙热。

    红尘世俗打滚摸爬、嘻嘻笑笑、追名逐利不过虚妄。

    他自小七情六欲就很淡,自始至终,没乱过的自在心境,因为这个少年屡屡翻涌。

    这小子真是灾星,冤孽。

    很久。

    不知用一种冷静而飘渺的声音道“闭眼就好。”

    徐禾一愣,这声音如隔云隔月隔红尘,他差点以为是天外之人给了他答案。

    “哦。”

    他乖巧闭眼,跪在蒲团之上,把心里的愿望都说给佛祖听。但因为是突如其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心里先废话了一堆。

    少年眉眼虔诚,睫毛在脸上落下安静柔顺的阴影。

    煌煌佛像下,不知低头看自己掌心的莲花。沿着掌心纹路,泛出鲜红。

    小时候跟主持的话响在耳边。

    主持说我从木盆里捡到你,收你回寺,是见你掌心生莲,天生佛心慧根,想你潜心修行必得皈依,谁料你一天到晚尽不务正业,你就不怕佛祖怪罪

    尚是稚童的自己笑嘻嘻那就怪罪。

    主持大怒,指着他“你你”了半天,最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对他说“你这样,如何了生悟死,如何渡化众生。”

    那个两岁的男孩还是笑嘻嘻声音清脆而漠然那就不渡。

    主持气得拂袖而去。

    不知慢慢地蹲下身子,衣袍曳在腐朽干枯的草地上。

    轻纱之下,眼眸如雨洗过的青天,圣光流转。

    他将掌心覆在了少年的额头上。肌肤相亲,少年的皮肤微冷,却刺得他掌心炼化下的血液翻涌 ,刺痛。

    徐禾睁开眼,睫毛扫过他的手腕。看清楚后,吓了一跳,卧槽一声。

    “你干什么”

    不知将手握起,弯曲食指叩了下徐禾的额头,道“看看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我瞎编的你也信啊还有,就算是真的,你跪了那么长祈了那么多愿,简直贪得无厌。”

    他慢慢立起,帷帽之下又露出了那种懒洋洋欠揍的表情“我要是佛祖,一个都不会实现。”

    徐禾“操。”

    妈的被坑了。

    不知“你竟然在佛祖面前出言不逊。”

    徐禾拿起旁边的烛台“你信不信我还敢动手打人。”

    不知怕了他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徐禾从蒲团上起来,“我人已经够好了。”

    不知倚着案台,不由自主,微微弯身笑了起来。

    徐禾郁闷“你不来拿东西的么,快点拿啊。”

    不知“哦。”转过身后,心悸停下七情六欲寡淡,那种掌心的炙热和疼痛便消了。

    他像小时候一样,爬上了案台上,走到了佛像后面。

    徐禾“”那么不尊敬佛祖,这和尚是假的吧。

    不知在后面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找了串陈旧的满是灰尘的佛珠出来。

    徐禾“就这玩意儿”

    不知也不嫌脏,甚至灰尘都不擦,就把它戴到了左手手腕上“是呀。这是我小时候的宝贝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想起来把它落在哪儿的。”

    徐禾“那么久才想起,估计也宝贝不到哪里去了。”

    不知转了转手,感受到重量,笑了一下“你猜。”

    这时天边突然轰隆一声。

    徐禾“下雨了”

    他出门,天气忽而转变,真的下起雨来,落在山上,雨蒙蒙白茫茫。徐禾忙退回柴屋里,立在门口,一脸无语,感叹自己运气不好。大雨滂沱,声音很大,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有雨滴溅到了他的发上,慢慢洇入衣袍,少年的脖颈洁白,锁骨美得像即将振翅的蝶。他偏过头,悻悻问道“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啊。”

    不知看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道“也就跟着你才那么倒霉了。”

    徐禾“滚啊。”

    不知偏头,万人景仰的圣僧,这一刻从来含笑风轻云淡的眉宇间,有隐忍克制,和晦涩的冰冷挣扎。莲花血红,而腕上的舍利子,重若千斤。

    女子

    雨下的也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就停了下了。被雨洗刷后,山色焕然一新。徐禾下山,重新经过山寺,看那些焦黑的痕迹,还是有些毛骨悚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失火了呢,官府找到真凶没”

    不知说道“说是山匪纵的火。”

    徐禾“这京畿之内还有山匪”

    不知笑了一下。

    徐禾又问“所以你之后就一个人过了”

    不知点头“嗯,小的时候,就靠山下村子里的人接济,等稍微长大就自食其力。”

    到处忽悠人也算自食其力

    徐禾这种时候也不好打击他,只问“你就没想过重新进一个寺庙”

    不知转头看了徐禾一眼“天天青灯木鱼、佛卷经书,我疯了”

    徐禾一脸卧槽“就你这德行,还赖着当个僧人干什么你和尚都不要当了。”

    不知故作高深地一笑,晃了晃手腕上刚刚拿回来的佛珠“这你就不懂了吧,大部分人修行于佛门世外,我修行在尘世中。寻常僧人要断七情六欲、聆听佛禅,就非要在这种清苦乏味的环境里。我就不一样了”不知回头朝他笑,即便现在这般吊儿郎当 。

    眉眼间疏朗清逸,也真如大彻大悟过后隐于世的高僧。

    听他一字一句笑说。

    “我出生,情欲尽断,我所言,便是佛禅。”

    徐禾最佩服的就是,他永远能脸不红心不跳把自己夸上天,夸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可以,不知大师,无情无欲,千秋万载。”

    不知听出他话里的刺,本想反驳一句的,后来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说话了。

    徐禾一袭黑衣回到将军府时。

    长公主瞪眼,差点被他气过头去。

    徐禾忙举手,说自己今日见到不知大师,大师巴拉巴拉,自己巴拉巴拉,还有阿姐作证。

    长公主这才神色恢复了点,却也不放心。

    直到徐禾再三担保眉头才慢慢舒缓。

    换回一身男儿装的徐禾别提多开心了,恨不得明天就到京城走一圈,昭告天下。

    他以前穿裙子,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古代的裙子裙摆很长且复杂,最开始摔了跌了是常事,后面才习惯。换了男装,一身清爽,徐禾小时候就喜欢穿黑色,因为脏了之后不明显,现在也是,长公主亲自为他竖冠,横插玉簪,“还是这般看着舒服。”

    少年身材挺拔,稍显宽大的衣袍,修出肩膀腰身,眉眼端丽,唇噙笑意。

    气质矜贵而又洒脱。

    徐禾也觉得自己这样舒服。

    穿什么裙子。

    娘唧唧的。

    长公主嘱咐他“换回了男装,也不许乱和那群人鬼混。”

    鬼混徐禾有点心虚道“我是那种人么”

    长公主笑看他,越看越满意“近些日子皇后娘娘的病,好像有所好转,卧病一年,为沾点喜气人气。不日打算在大昭寺举办一场花宴,邀请的虽都是女眷,但你也可以偷偷跟过去。十五岁了,也不小了,若是有见着喜欢的姑娘,可以跟娘一说。”

    徐禾“”

    他还能怎么说,为了不让她怀疑,只能尴尬地笑着“嗯,我会的。”

    他只能祈祷剩下的任务不多了。

    徐禾换回男装后,真的恨不得打马游花街,享受一把少年风流。

    但是想想薛成钰那一夜的眼神,他还是很怂地不敢了。

    算到是薛成钰的休沐日的那一天,徐禾去了一趟薛府。

    丞相府离将军府还是有些距离,而且,他长大后也真的是第一次来薛府一走近就看到无数车马停列,堪称门庭若市,只有手握请帖的很小一部分人,才能进入。

    徐禾见这阵仗,真是吓得嘴里的瓜都掉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的。

    没想到门仆一见他,眼睛先亮了“可是徐家的小公子”

    徐禾挠头,笑道“嗯。”

    门仆哎哟一声“您是来找大公子的么。常听人说起您,今日可算见到了,来来来,我给您带路。”

    徐禾“”

    他感觉自己像是走了后门。

    薛府的设计更为风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假山错落里,绿意盎然。过古桥,流水汐汐绕竹屏。徐禾想,薛成钰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薛成钰现在久居宫中,回来却也是回幼时的院子里,院子不偏,却落地安静。

    竹子很多,草木很多,溪流在洞门前绕开,院子内,有飞阁,有白亭,有安置各种小物件的房间,不过更多的应该是书楼。

    徐禾感叹,“你们三公子,不愧是神童啊。”

    门仆腼腆一笑“其实我们都不怎么能接触到大公子,见都没见几次,大公子喜静,人也清冷。”

    徐禾“那你怎么知道我的。”

    门仆笑“听夫人说的,府里传开了,您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的。”

    卧槽。徐禾瞪眼,而后只能干笑“哈哈,是吗。”不知道丞相夫人看到他这副德性,会不会失望。

    他在这院子里看了看,发现人也是真的少。绕一处假山后,徐禾看到了他在薛成钰院子里见的第一个姑娘。

    那姑娘立在一旁,穿一身紫色衣裙,局促不安。

    薛成钰在练字,对薛府前所有为他人来的人都闭门不见。一个人,坐在流水山石边,天青色长衣,墨玉冠,容颜疏离冷漠。

    徐禾嘿嘿笑了起来,悄悄问家仆“那个丫鬟是薛哥哦不你们大公子什么人啊。”

    门仆头皮发麻“就、前些日子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

    徐禾啧了声,又问“你真不知道我觉得吧,以你们大公子的性子,招个丫鬟,定然不是那么简单。”

    门仆要哭了“大公子的事我们怎敢过问。”

    徐禾越想越有意思,还想问来着。

    一张口,被薛成钰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

    “你问他不如问我。”

    徐禾“”尴尬 。

    门仆“”救命。

    徐禾回头看,薛成钰眼眸子冰雪般望了过来。

    背后偷说被当事人听到了,徐禾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坐在薛成钰的对面,“这不是好奇么”

    他目光落在薛成钰身后的那个女人身上。

    她身着紫色衣裙,体态妍丽,眉眼较深,有一种异域的风情。紫衣女子对上他的目光,慌乱地福身作礼。

    徐禾朝她一笑,然后低声道“薛哥,这什么时候的事呀。”

    他怎么都不知道。

    薛成钰手里的笔都快被他握断了。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

    徐禾咳了声,坐好,心里美滋滋地“我上回不跟你说,我很快能脱掉那碍事的裙子么你看,我现在不就换回来了。”

    薛成钰目光从上而下,掠过少年的冠、发、脖子、衣领,锦衣矜贵,又想起他石榴长裙明艳无端的姝色,当初宫殿一笔一划点在眉间的柔情。

    压下心中的遗憾,薛成钰垂眸道“恭喜。”

    徐禾其实想问一句“帅不”的,但没敢问出口。

    他平日里不喜欢乱八卦,但是初看到那个紫衣女子时,他真是见了鬼一样惊悚又好奇,心痒难耐“这个女子”

    薛成钰说“你别多问。”

    徐禾“”

    你刚刚还说问他不如问你的

    薛成钰见他憋屈的神色。

    握笔,顿了顿,又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徐禾“好吧。”

    薛成钰搁下笔,起身,吩咐书童将这里收拾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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