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高楼塌

    小的时候, 她就爱慕虚荣, 喜欢世间所有华贵的东西。

    四岁那年, 她看上了嫡姐配在腰间的玉佩。青色的、光泽熠熠, 一眼就挪不开神。知道嫡姐讨厌她至极,她自然不会去讨没趣,于是仗着年纪小,跟母亲撒娇, 央着要。

    但母亲呵斥她一顿说那是你阿姐自幼带在身边的, 怎可轻易赠予他人

    她暗自撇嘴。心里还是不甘。

    于是暗中偷了那块玉, 又把她姐姐推进水里, 看着阿姐在水中濒死挣扎的神情, 她心里想这样一来, 人们都只会以为玉佩是掉进池子里被泥淹了,不会以为是她偷的,哈哈。

    她抱着玉佩得意洋洋地回去。当天晚上却被祖母叫到房里, 支开所有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又狠又厉害,打得她脑子都懵了。

    祖母的眼神极冰冷极厌恶, 刺得她浑身颤抖。

    祖母说她年纪轻轻就心思如此恶毒, 云家留不得她, 要把她送出燕北。

    她整个人吓哭了。

    母亲也在一旁六神无主, 垂泪劝祖母“娘, 你消消火, 玉儿还小, 只是不懂事。她打小就在府上金尊玉贵长大,送到外面,哪里活得下去。”

    祖母气得浑身颤抖,厉声质问“她是你女儿,画儿就不是了”

    母亲哭道说“画儿落水不过染了点风寒,现在身子也无大恙。玉儿是她亲妹妹,她不会过多责怪的。娘,你这一回饶过玉儿吧,别把事情传出去我、我一定把她带在身边好生教导。”

    祖母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苍老的脸上尽是嘲讽,什么也没说,叫她们母女滚。

    她把玉佩还给了姐姐。姐姐把一个花瓶砸到她身边,厌恶至极,花瓶碎的那一刻,她感觉被人隔空打了一巴掌,脸面尽失,心里也恨极了祖母,巴不得她早点死。

    只是后来玉佩还是到了她手里。

    因为爹爹回来了。

    她打小模样生的乖巧机灵,爹爹素来疼她。她撒个娇、卖个乖,爹爹便帮她向阿姐把那玉讨要了过来。家宴上,阿姐的脸色好看极了。她握着那玉,慢慢地张开手,当众摔得粉碎,无辜地笑“啊,手抖了。”

    玉佩碎裂的那一刻,阿姐眼睛赤红、恨不得扑过来吃了她。

    而她坐在父亲旁边,继续天真的微笑。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一个女人的权利,取决于她在男人心中的地位。

    例如四岁的那块玉佩,她阿姐,输就输在不如她讨喜、不如她得宠。

    她七岁那年,进燕王宫,跪拜起身抬眼的瞬间,就爱上了正殿中央坐于高位的男人。他和她父亲一样岁数,却那样英俊、威武、气宇轩昂。她心里燃起了火她要嫁给他,要成为他最爱的女人。只是她年纪太小了,没人把这份喜欢当真。她频频入燕王宫,就是为了见他,却每次都失望而归。伤心之下,她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

    王宫里的秘闻她有所耳闻,侧妃分娩之日的一场大火,来得蹊跷,而王宫里有能力、有胆量对侧妃出手的人,除了正上头那位正妃就没人了。

    燕王有疑心,但毕竟是结发夫妻,又他独有步惊澜一个孩子,便没有戳破这层纸。只是这些年,燕王妃还是备受冷落,连带着世子殿下幼时都不讨喜。

    她把目光放在了小世子的身上。

    故意在大风时将纸鸢的线剪断,由它坠入府内。她穿着青绿色的罗裙,精心打扮,驾着梯子、爬上墙头,和院子里的男孩对视,娇声笑道“哎呀,你帮我把风筝捡起来好不好”

    漂亮到有些妖异的男孩,抬起头,乌黑的眼眸没有表情。

    她朝他款款一笑,温柔带着羞涩。

    他还是把燕子模样的风筝还给了她。而她也就此找到了机会,以一个温柔善意的姐姐模样呆在了年岁尚小的世子殿下身边。

    祖母死的那一晚,她高兴得要疯了。拼命压下唇角,低头,才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欢喜。祖母把每一个人都叫到床边,说了些话。轮到她时,是最后一个。祖母叫人都退下,只剩下她。年迈的祖母满头银发,眼眸浑浊却又仿佛洞悉一切,靠在床边,说“不用装了,你怕不是盼着我死呢。”

    她一愣,也不掩饰,抬起头来,笑得灿烂“是呀,您可算是死了。”

    祖母沉默看她很久,只说“云慕玉,你还记得四岁那年我打你的那一巴掌么。”

    她咬牙“孙女记一辈子。”

    祖母唇角似怜似笑,眼里尽是嘲讽“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恶毒,才想着把你送出云府的”

    “难道不是这个么”

    祖母笑起来“怎么会是这个呢。”

    她的眼眸嘲讽冰冷散去成了悔恨成了追忆“怎么会是这个呢我就是杀了自己亲姐,代她嫁给你祖父的啊。”

    她豁然瞪大眼。

    难以置信地看着快要死去的祖母。

    “我杀了我嫡姐,可能连我嫡姐自己都不知道。”

    “而你,你看,你杀个人都杀不干净。”

    “我让你出云家,不是因为你的狠毒,而是因为你蠢。你推你姐下水的那一天,就在后花园,明里暗里那么多人,我甚至不用打探就有人过来告状。”

    “你野心很大,心思狠辣,但脑子不太好使。”祖母冷笑一声“你迟早会死在自己手上,我怕就怕,到时候整个云家,都会被你拖累。”

    她脸涨得通红,戾气焰气被一盆冷水浇灭,却说不出一句话。

    祖母咳了两声,气息越来越虚,苦笑一下,干裂苍白的唇角涌出血来。

    她轻声说“我这一生在后宅,手上沾染的血,多得都洗不干净了。”

    “年轻时造孽太多,后来吃斋念佛乐善好施,也无济于补。我让别人骨肉分离,所以我的两个孩子活生生夭折,我让别人不得好死,于是我自己如今病痛缠身。”

    祖母的眼神开始恍惚,说“这都是因果报应啊。”

    “你是我孙女,你和我性子太像了。明知你听不进去,我还是想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吧。什么都是报应啊。”

    祖母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而她逃似的跑了出去。她撞到了母亲,在母亲怀里吓得哭出来。母亲以为她是太过伤心,而她清楚,她是太害怕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祖母的眼神如跗骨之蛆,阴冷、潮湿缠绕了她三天三夜。

    她精神恢复好,是在燕王到来的一个下午。

    她把自己打扮好,去父亲所在的院子里,想装作一次偶遇。却不小心,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她喜欢的男人有着莫大的野心,祈求着天下至尊之位。

    燕王计划送一人入长乐皇宫。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这是她唯一能够接近他的机会。

    燕王并不是个在意女子贞操的人,相反,她如果真助他成功,就有足够的理由留在他身边。

    本来选出的女子不是她,而她用了些手段得到了。

    前往长乐的那一晚,是个惊蛰夜。

    闷热潮湿,密密麻麻的昆虫出洞,如她疯狂生长的野心。

    她找到了步惊澜。小时候精致的玉娃娃长成了挺拔邪气的少年,他朝她缓缓笑,眼含认真和鼓励。她面上装得柔弱可怜,内心涌现出了无限的满足和得意看,燕北之地人人敬畏仰慕的世子殿下都拒绝不了她的哀求。

    前往京城,她换掉身份,成为一个暴发户家的嫡女,苏家,苏佩玉。入宫的前一晚,她梦到了祖母,穿着寿衣,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她被活生生吓醒。大半夜声嘶力竭对外、也不知道对谁说“我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用尽手段,面上讨好皇帝,暗地拉拢朝臣,而步惊澜自始至终袖手旁观她所有的举动。

    苏佩玉想,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少年了,或者说,她其实从来没看懂过。

    幼时喜穿红的少年,长大后反而褪了浮艳,一袭玉色长袍,华贵冷漠。

    她有想过步惊澜可能是喜欢自己的,于是也曾亲密去靠近他,甚至想勾引他。但是被他极其冷漠地推开,年轻的世子殿下,笑意款款,眼里却薄凉。

    她开始怕了。

    也不敢放肆。

    步惊澜第一次对她发火,是在花宴之后。

    她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而那个从来高深莫测的男人第一次敛了笑意,俯身,气息奢凉端丽,眼眸里全是森然怒火,他说“云慕玉,你再自作主张一次,我就杀了你。”

    皇后死了,但事情却并没有像她想象那样发展。

    突如其来遗落在外的二殿下步惊鸿,来的措手不及。

    步惊澜回燕地的前一天,道一句,叫她不要有任何举动,只是说完,又笑了一下,目光极淡地看她“你死在长乐,倒也无事。”

    她如坠冰窖。

    害怕惊恐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席卷全身,她眼泪涌出,跪下,求步惊澜。

    换来的却是青年似笑非笑的神情,“玉姐姐,珍重。”

    一个人置身长乐的皇宫,她做梦都会梦到祖母,四岁时落地有声的一巴掌,临死前似嘲讽似诅咒的眼神。

    半夜惊出冷汗,她十指痉挛抓着侍女的手臂,颠颠狂狂,胡言乱语。

    她要疯了

    她必须做些什么

    她想到了曾经暗中交好的那些京中权贵

    她要打探现在朝廷的消息

    步惊澜最后的话,祖母的话,都在脑子里一团懵。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宫门。她最擅长用身体勾引男人。热情如火交缠时,断断续续,她柔声问着朝廷的事,楚楚可怜表示自己现在的害怕。话音被脚步声打断。

    一瞬间头皮爆炸,她霍然转头,看到的,是同样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的杨婉儿。

    “啊啊啊啊啊啊杀了她杀了她啊”那一刻这几日来的濒临崩溃的精神终于毁灭她赤身裸体,抱头尖叫

    英国公府的二老爷也是面色通红,冲了过去,不顾杨婉儿的奋力挣扎,“二叔二叔”,他手指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杨婉儿目光怨恨、惊恐、悔恨至极,指尖磨出血来,脸色涨红,又变青紫,整个人狰狞,活生生被掐死,死时眼睛都不瞑目。

    “没事了,没事了。”英国公府的二老爷擦一把汗,回去,拍她的后背。她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揪着衣服,慌乱换上,道“走,快走。”只是来不及了,刚刚的动静太大了,被人听到,“杀人了杀人了”的声音响彻深夜。苏佩玉浑身僵硬,恨不得这一刻天崩地裂,什么都没发生。

    脚步声来的很快,当步琉月从人群中慢慢走过来时,她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她明白,她这回是彻彻底底,被人陷害了。终于,祖母的脸又清晰起来。她这一生,爱慕燕王爱慕了十余年,爱得也不过是表象富贵。到现在后悔得恨不得重新来过。

    身处绝境,孤立无援。她终于明白了,燕王为什么要她借已经死去的苏佩玉的身份入宫,为什么步惊澜走得如此决然。

    当计划失败,她就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祖母说“你迟早会死在自己手上。”

    一语成谶。

    徐禾都没想到,苏佩玉竟然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宫灯明晃晃,很快有人去惊动了皇上。

    惠安帝还未就寝,与朝臣商议国事,初闻此事,气得当场咳出了一口血,被人扶着才没倒。

    他将笔摔在地上,脸色阴沉走来。

    来时背后跟着很多人。

    苏佩玉面如死灰,惠安帝气得就是一脚踹了上去,这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如今在山洞与别的男人苟且,把他的脸丢尽了。

    帝王强压着怒火,声音低沉冰冷“拖下去,凌迟,处死”

    每一个字都森冷烧灼人心。

    徐禾冷眼看她。

    他都不用出手,苏佩玉自己先把自己作死了,苏也是人才,当初燕王选人时都不长长眼么。

    旁边宫女们窃窃私语,

    “可算是死了。她都打死多少宫人了,留着也是祸害。”

    “活该吧她,堂堂一国宠妃,谁能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讥笑声如水,淹没。

    苏佩玉甚至没有挣扎。

    她平日里在宫中作恶多端,落到这个地步,所有人投来的只是幸灾乐祸、厌恶、嘲讽的目光。她捂脸,衣衫不堪在所有人面前,尊严尽失,颜面扫地,泪水从指缝落下。一生爱慕虚荣、自负至极。

    却也死于尊贵死于虚华。

    祖母说。

    报应啊。

    苏家接连痛失子女,闹出天大的丑事后,却霉运不止于此。薛成钰重察锦州当年的事,苏家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罪行罄竹难书,惠安帝大怒,一下子,抄了苏家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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