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多, 所有人都喝醉了。尤其是宋道榛陶暮认识老爷子这么多年, 从来没见他喝酒超过二两。今天也喝的烂醉如泥。被大家七手八脚的扶到正屋里躺下时,嘴里还叨叨咕咕的念着什么。陶暮恍惚间听见老爷子念的是“小文儿”。
陶院长给宋老爷子脱了衣裳脱了鞋,扶着老爷子侧身躺着, 又兑了温水给老爷子擦脸擦手。都收拾妥当了,才捧着宋老头脱下来的脏衣服, 拽着陶暮离开堂屋。
月色如水,凉风沁人。月光从树影婆娑的老槐树上倾洒下来, 如一层薄薄轻纱,笼罩着静谧的四合院。已经喝醉了的人们各自找厢房躺下睡了。
陶院长把宋老爷子脱下来的衣裳放进一个掉了漆的搪瓷脸盆里, 端到水龙头下面。一边洗, 一边说道“宋老头嘴里念叨的小文儿, 就是他那早死的儿子。大名叫宋蕴文。他平时从来不念叨以前的事儿,今天是喝醉了, 触景生情吧。”
陶暮心下一软,忍不住问道“那老爷子这么多年, 就没想过再组建一个新家”
陶院长沉默了一会儿, 手上的动作也跟着一顿。过了好半天,才轻飘飘的说道“没有吧。大概是以前的事儿伤的太深了。他总念叨着,说算命的说他天煞孤星,克妻克子,说他要是娶妻生子就是害人害己, 就该一辈子孤老。”
“算命的说的话也能当真”陶暮重活一世, 最不信命。听到这番话, 很不以为然“日子都是自己过的,我不信命。今后我给老爷子当孙子,我陪他一辈子,给他养老送终。”
顿了顿,陶暮又冲着陶院长说道“院长,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奶奶。将来我也给您养老。”
陶暮说这番话本是发自肺腑。却没料到陶院长突然怒了,瞪了他一眼,小声斥责道“胡说什么呢”
陶暮一愣,看着陶院长捧着搪瓷脸盆走到葡萄架下晾衣裳。如滤镜般的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陶院长的轮廓在月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竟然有些悲喜交加。
陶暮傻傻的抓了抓头发,向来运转迅速的大脑在酒精的侵蚀下越发迟钝。还是没想明白陶院长为什么冲他发脾气。
想不明白的陶暮径自进了西耳房宋家的四合院是那种老式的三进宅院。最前边是倒座,被宋道榛改了开宋记饭馆。再往里是正院,宋老头自己住正房,两边一溜厢房都用大铜锁锁上,平时谁也不给进。再往后边就是后罩房,以前给饭馆的两个伙计住。后来两个伙计成家立业了,都搬出去了。宋老头就把后罩房当仓库杂物间。
空荡荡的四合院里,陶暮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就是西耳房。里边按照陶暮的喜好重新装修过,空调电视电脑一应俱全,就连床的厚度都是陶暮最喜欢的。被子是天天晒过的,还带着太阳的味道。陶暮一趟上去就觉得睡意昏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后他迷迷糊糊地,梦见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儿
陶暮五岁的时候闯进宋记的后厨,抱着宋老头的腿仰头叫爷爷。他模样好,嘴巴甜,小小一个人儿,奶声奶气的央求宋老头,让他在宋记打杂换饭吃。他说孤儿院的饭是大锅饭不好吃,宋记的饭隔一条街闻着都香“爷爷您做饭这么香,肯定有本事。我想跟您学本事,我给您打工,我不要钱,您给我一口饭吃就行。”
五岁的小孩儿,能干什么宋老头性情孤拐,平时最不耐烦胡同里大嚷大叫一窝蜂的熊孩子。可陶暮小小一团子,软软的白白的,抱着宋老头大腿的时候,宋老头能清晰的感受到小孩子比成年人高一些的体温。他低头看向陶暮,陶暮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
宋老头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当初他被下放,他老婆耐不得苦,扔下老人孩子改嫁了。他儿子从小就在街上游荡,天天饥一顿饱一顿,可能就像陶暮似的。如果那时候有人肯伸把手管管他儿子,兴许他儿子就不会学坏,就不会在严打的时候挨了枪子儿。
陶暮就这么在宋记留了下来。他年纪小,干不得重活儿。就在后厨帮忙刷碗洗菜。宋老头清闲的时候教陶暮做菜,手把手的教,从削土豆皮切土豆丝到雕花勾芡颠勺掌厨。陶暮足足跟宋老头学了七八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手上磨出一层层老茧,指头上留下一道道伤疤,从来没叫过苦喊过累。
宋老头于是就把陶暮当成了关门弟子。在宋老头学厨那个年代,讲究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认了徒弟,不仅要教徒弟手艺,还得替徒弟操心前程,甚至连婚姻大事都要过问。比父子也差不了什么。
宋老头还把正房西边儿,原来是书房的西耳房改了给陶暮住。方便陶暮每天晚上做完作业练完刀工基本功,直接休息睡觉。不用再折腾回孤儿院。陶暮从六岁那年住进四合院,一直到十二岁上初中。有人开始笑话陶暮身上永远都带着葱姜蒜的油烟味儿,很不洋气。
嘲笑的人多了,陶暮便不想在宋记做了。闹着去胡同外边的一家西餐店打工。因为穿马甲衬衫看上去比大褂布鞋更洋气。后来陶暮又陆陆续续的打过各种“洋气”的零工。他模样好,嘴甜,到哪儿都揽客。所以即便年纪小些,大家都爱用他。
陶暮白天上学晚上打工,专门找有员工宿舍的地方。下了班就直接在员工宿舍糊弄一宿。他是个脾气特别倔的人,既然不在宋记打工,就不蹭宋家的四合院。但他每到周末还是会去宋记,带着他打工店里的各种西餐西点好吃的好玩的,去看宋老头。
宋老头每次看到他就会骂他,嫌弃他不懂事儿不务正业。于是渐渐的,陶暮连宋记都不爱去了。买了东西就往陶院长那一扔,让陶院长帮他转送。
等到了初三暑假,陶暮阴差阳错的进了夜色打工。夜色的员工宿舍是刘耀为了投资,打包买的高级公寓。懒得往外租,索性给员工住。装修奢华地段好,客厅里还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站在落地窗前恨不得能看到大半个燕京城。那是陶暮从小到大住过最好的房子。而且店里的人都特别时髦,不管是驻唱歌手还是牛郎b,一个比一个长得好一个比一个有钱,而且穿的用的都是名牌。
这些人对陶暮也好。知道陶暮是孤儿,就把自己过时不爱穿的名牌衣服送给陶暮,教陶暮唱歌教陶暮调酒教陶暮化妆,甚至还有人教陶暮怎么勾引富婆。不过后来被老板知道后暴揍一顿。
但是夜色的名声很不好。有人看到他在夜色打工,回头就在宋老头面前说闲话。宋老头气的拎着扫帚疙瘩大闹夜色。非要把陶暮领回去。那天恰好是陶暮的生日。夜色所有人给陶暮过生日。老板刘耀甚至开了一瓶xo,大半瓶都被陶暮喝了。宋老头找过来的时候,陶暮已经醉的不成人形。
他很不耐烦的挣开宋老头,让宋老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耽误他赚钱。还说宋老头不是他什么人,没资格管他。他陶暮一没爹没妈的孤儿,连爹妈都不要他,他爱干什么干什么,谁也管不着。
那天晚上宋老头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自个儿颤颤巍巍的走了。回到家里就把他精心鼓捣一天才做好的一桌子菜都扔了,连同陶暮最爱吃的寿桃一起倒进垃圾桶。
陶暮事后才知道。厚着脸皮去给宋老头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把宋老头哄好了。宋老头让他离开夜色,陶暮不乐意。两人又吵了一架,陶暮很不开心的跑回夜色。又去给刘耀道歉。因为宋老头差点把夜色砸了。
陶暮觉得在夜色里对他最好的就属老板刘耀和他老婆孟齐。陶暮为了巴结大家,总是给大家做饭吃。那会儿他才十四五岁,因为长得好会说话,卖酒都比别人赚得多。他帮凯文哥代唱,一晚上唱下来光小费就能收七八万,站在吧台里给人花试调酒,整个酒吧的小姑娘都围过来看他。不过有时候也会碰到糟心事儿。比如被喝醉酒的客人狂扇巴掌撒气;被人拿一叠钱砸脸上逼他喝酒,喝一杯给他一千块钱;还被客人纠缠过要他出台要包养他的,什么人都有。
后来刘耀就把他摁在后厨让他帮忙做饭,不让他出去了。陶暮在宋记和西餐店都打过工,什么都会做。而且客人特别认他的手艺,一碗蛋炒饭耀哥敢卖七十八块钱。但陶暮不喜欢在后厨呆着,刘耀和孟齐就哄着他,愿意给他分成。一碗炒饭卖七十八,分他一半。一碗酒酿丸子卖六十六,分他二十。
陶暮的荷包一下子就鼓起来了。但他跟夜色里的人学的花钱大手大脚,贪图享受,就算赚再多钱他也剩不下来。而且他还攒钱把宋老头那四合院的电路给重新改造了。给宋老头换了新的液晶电视,电冰箱和空调,还把茅厕改成抽水的。宋老头嫌他有两个钱就骚得慌,他就糊弄宋老头,说他以后回来也得住,屋里破破烂烂的他都不爱回来。
宋老头就不说话了。结果四合院改造好了他也没回去住过。毕竟四合院再改造也就是那么一个大破院子,哪里有高级公寓住的舒服。
再后来他在夜色还认识了几个时常过来泡吧的小模特。那些小模特跟他玩的好,就撺掇他去当模特,给那些线上的商家穿衣服打板。陶暮长得好,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能穿出自己的风格来。那些线上商家都喜欢用他。可惜陶暮去的不是时候,他是冬天去的。大冬天在没有暖气的摄影棚,还得光着膀子让人照相,一照照上好几个小时,冻得陶暮直打喷嚏,回家就发烧了。赚的那几千块钱都买药了。
孟齐照顾他的时候顺便数落他,傻了吧唧的有福不会享。天天在夜色后厨呆着多好,一整个晚上也做不上几道菜。轻轻巧巧的赚那么多钱。不比大冬天的出去挨冻强多了。
那会儿陶暮还挺单纯,没听出来孟齐和刘耀是担心模特圈太乱,小孩儿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再学坏喽。所以不想让他跟那帮模特交往太深。
陶暮就觉着当模特确实挺苦的,也不好玩。所以后来那帮模特再叫他,他就不去了。但是陶暮又对拍照感兴趣了。他去找给他拍照那摄像师,让人教他拍照。学成以后就在那摄像师的影楼兼职。那摄像师在业内挺有名气,偶尔还会接明星海报。他让陶暮给他当助手,陶暮也就顺势接触到影视圈。
那会儿正赶上陶暮上高三。他本来是想高中毕业后不念大学,直接打工的。反正他觉得念大学可能还没有他现在赚的多。结果那摄影师,还有广告公司的助理都建议陶暮报考影视学校。还说陶暮长得这么好,又这么聪明。只要从科班念出来,肯定能当大明星。
陶暮就被这帮人忽悠着去报艺考。京影和燕影都通过了。最后脑子一抽报了京影因为宋老头不同意他当演员这事儿,觉得特别不靠谱。后来又四处打听,知道京影的学生毕业以后,最不济还能当个话剧演员,也是有编制给交五险一金的。总比燕影出来演不了电视剧就得转行或者去跑龙套强。
陶暮跟宋老头吵的头疼,好不容易见宋老头终于松了口风,也懒得思考京影是不是合适他。直接就念京影了。
再后来,就是他去h镇走了一圈,仿佛过了一辈子似的,又回到燕京。认了俩爹,认了一个爷爷。然后再想起当年那些旧事,就仿佛加了一层滤镜似的。一点儿也不觉得苦。总是漂泊如浮萍的一颗心也稳稳当当地落了地,就好像大树扎根似的。缓慢的萌发,恣意的舒展着。
静谧的月色透过窗户,静悄悄的爬进西耳房。
陶暮在睡梦中舒展了双眉,唇角勾的弯弯的,如同天空高悬的下弦月。
一颗泪珠静悄悄的从眼角滑落,滴在枕巾上看不见了。
陶暮呼呼大睡的做着梦。梦里,有宋老爷子,有他耀爸小齐爸,有陶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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