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冯太太, 陈殊又带英子去医院换了一回药。回去的时候, 就见门口站着房东了,是一位老人家。其实他也不是房东,是房东留下照看的仆人。
老人家向陈殊问好“陈小姐, 寒家主人要到上海来了,房子只怕是不能租给你了。你们最好早点找房子, 免得到时候不方便。”
陈殊私心以为, 这所房子的主人未必想出租房子, 只是这老仆人为了每个月的房租,自己的主意。
陈殊点头“好的,没问题。”又交代了后院挖了个小水洼, 只怕要找人填起来。这老人家,一心想着叫陈殊快点搬出去, 这些小毛病便没有苛责, 直说自己会去找人修理的, 不用陈殊来做。
反正工厂的宿舍也修好了,拨出来几间给冯太太住, 也是没问题的。只是这半年多以来, 家里经济状况越来越好, 冯太太买了许多物件。陈殊和英子忙了大半天,才打包好。陈殊忙得满头大汗, 瘫坐在沙发上, 外面门铃响了, 英子跑出去开门“小姐, 是工厂的经理”
经理见一屋子的行李“陈小姐哪用自己来搬家,您说一声,我就找人帮你做了。”
陈殊见他手上夹着一叠文件,拿过来翻了翻“这是你们研究的结果了”
屋子里乱得很,没处坐,经理只好站着“陈小姐,这是工厂里的技工研究出来的名单。金陵大学这些大学生里边,实践操作好的都在上面。当然,按照他们平时的课业成绩,我们取前五名,也纳入了招聘范围。您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就按照这个名单去金陵大学交接了。”
陈殊想起金陵大学增开医科的事情,拿过名单“我去吧,我亲自去一趟。”
经理自然是同意的,又找人替陈殊搬家。
陈殊拿了名单,去见徐任之徐校长。徐校长接过名单,瞧了瞧,笑“我们金陵大学化学系的好苗子都要被你们一网打尽了。”
两个人互相恭维几句,陈殊便向他打听“徐校长,我听说金陵大学今年要增开医科”
徐校长点头,问“怎么你们肥皂厂也要医学人才”
陈殊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我要学医科,不知道可不可以”
徐校长吃了一惊“你的文章这样好,为何不专此一道,要改行去学医呢周先生弃医从文,你却要弃文从医”
陈殊道“我一直都是想学医的,写文章并非我的长处,只是勉力一试,灵光偶现,以后怕是并不能写出大国崛起那样的文章的。用医术救人,和用文字救人,我更想,也更擅长前者。”
虽然为陈殊感到惋惜,但是金陵大学讲究有教无类,于是徐任之校长请陈殊参加六月份的入学考试。得知陈殊并没有高中毕业书,遗失了,于是写了一张条子,写明现有学生陈殊,遗失高中毕业证书,特批参加金陵大学医科入学考试。落款徐任之。
又嘱咐陈殊“六月四号,也就是十天后,你千万记着日子。入学考试的题目也不难,你是读过高中的,这些语文数学的题目,简单的很。”
陈殊拿了条子,问“六月四号,怎么这样急平时不是九月才开学的吗”
徐任之解释“这是增开的,特别为军政府培养的一批医学人才,学年也要缩短,并不是平时的四年,而是两年。”担心陈殊对革命军军政府反感,又道“不过,等毕业之后,去不去军政府医院,全凭自愿,不会勉强的。上海的医院多的是,我们金陵大学的医学生不愁没地方去。”
陈殊谢过了,回去的时候,英子已经把房间全部归置好了“陈小姐,都是经理找人来做的,我就是帮忙搬了一点东西。”
陈殊揉揉她的脑袋,夸奖道“很能干”
离金陵大学入学考试只有十来天了,陈殊已经从学校毕业很多年的,担心自己通过不了。好在外面的市面上,有很多的教辅资料,特别是大学入学考试相关的,卖得很好。
陈殊买了一点,每天也不出去,只是待在宿舍,像回到大学时那般,埋头于题海之中,不知昼夜更替。
英子开始在工厂做工了,带工老板虽然同意包身工住在工厂,但是包身契并没有解除,英子每个月的工钱也要完全交给带工老板。英子下了工,就围在陈殊身边,也不打扰她,只是很羡慕的坐在一旁。陈殊放下笔“你想读书么”
英子指指自己“读书我”随即摆手“陈小姐,我笨得很,而且我娘说了,只有男人才能读书呢女人读再多的书也没什么用。”
陈殊笑“别说这些能不能,有没有用的问题,我就问你想不想去读书”
英子怯生生“陈小姐,我真的能去读书吗我只见过城里的小姐去洋学堂读书呢”
陈殊看见她总仿佛看见自己的小妹妹,道“你为什么不能去读书你才十四岁呢,正是应该读书的年纪,只是你基础差,少不得要多用功,多吃些苦,才能赶上大家的。”
虽然说自己笨,不配读书,听了陈殊的话,英子立马保证“我不怕吃苦,再苦能有做包身工苦吗读书的苦,我娘说是福气呢”
陈殊听了心酸,答应她请经理去为她寻一个学校,送她去读书。英子高兴得在房间里跳起来,冲陈殊连连弯腰“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杜均瞧见了,笑“哟,这丫头怎么了这么高兴”
陈殊站起来“什么事”
杜均侧着身子,让出来身后的一个人“陈小姐,这是王律师”
距离经理答应去找律师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不是他不用心去找,只是人家律师一听说了是关于包身工的事情,便避之不及,纷纷推迟了。
这位王律师很年轻,他自己介绍“陈小姐,我叫王昊,今年刚刚从青岛大学毕业,是新入行的律师,请您多多包涵。”
王律师虽然年轻,但是对于法律条文很清楚“陈小姐,从法律上来说,包身契是劳工合同的一种,是不违反法律的。”
这实在是出乎陈殊的意料“这种包身契,就是一种变相的贩卖奴隶,这怎么不违法呢”
王律师斟酌了用词“陈小姐,这的确是法律的擦边球,但是并不违法。这些带工老板在签订包身契时把它包装成劳工合同,包身费一般是大洋二十元,期限三年,三年之内,由带工的供给食宿,介绍工作,赚钱归带工的收用。由于期限的不同,只有三年,因此这在法律上并不能算作人口买卖。即便是打官司,也没有赢面的。”
这实在是很坦诚,直言打官司也没有赢面。王律师继续道“那些带工老板本来就是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倘若不成功还好,成功了,他们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包身工的遭遇虽然惨烈,但是却没有人来管一管。”
陈殊想了想,道“不要紧,你只管去打官司,剩下的事,我来办。自己,你是一位很具正义感的律师,是免费义务帮包身工打官司的,与我们工厂无关,不是我们请你来的。”
王律师一点就通,很是聪明“您的意思,是以包身工个人的名义去法院上诉,而不是以固本肥皂厂的名义。”
陈殊道“是这样的,严格来说,我们固本肥皂厂没有任何理由去起诉这群带工老板。”
王律师明白了“陈小姐,我明白了。我会从其中选取一个规模最小,关系最不复杂的带工老板来起诉。”至于打官司的待遇问题,这位王律师一个问题也没有,仿佛他真的是义务为包身工打官司的。
陈殊笑“你怎么不问问你的报酬”
王律师腼腆一笑“因为这次官司之后,我的名字将会被上海律师行记住,这已经是最大的报酬了。”
陈殊笑出声“这么有信心”
王律师指指陈殊放在桌子上的一篇稿子“梦柯先生的大国崛起,一经发表,便洛阳纸贵,我也读过的。现在梦珂先生要给包身工写文章,官司还能打不赢吗”
陈殊偏头,见桌上的文章,果然被风吹得散落开来,露出署名“梦柯”。
外面,杜均站在走廊处,双手插在裤兜里,逗英子“好呀,陈小姐要送你去读书,以后就是女学生了”
英子笑“杜少爷就别取笑我了,我是乡下丫头,哪里是城里的女学生。”
两个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并没有听见王律师的话,陈殊笑,指指外面“他们不知道的,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出去说了。”
大国崛起收获了无数迷弟迷妹,陈殊收到的光明日报转来的信件就不知道有多少麻袋,这位王律师看起来也是其中之一,点头答应了“我保证不说出去的,梦柯先生”
谈完了,又叫杜均领着王律师去包身工的宿舍,收集资料,准备打官司。
桌面上的那篇关于包身工的报告文学,陈殊封好之后,叫英子投到邮筒中去。本来,陈殊是不准备用梦柯这个笔名的。只是梦柯的名气太大,如果用这个名字投稿出去,引起的舆论也就能更大一些,陈殊便仍旧用了“梦柯”二字。
信件是加急的,第三天,孔主编就收到了,打了电话来“何必寄过来,你叫个人送过来就行了。文章我看了,这种惨无人道的剥削,还是发生在同等的国民之中,很是有必要发表出来,叫人看一看。”
说着哼一声“什么大国崛起,东方复兴,说得比花儿还好听,实际上呢这种问题哪有人去解决,她们未必就不是中国的国民了”
陈殊晓得他对于革命军的新政府是很不满的,这番言论大抵是不满哪位都督在报纸上的发言,说中华民族的复苏已经迫在眉睫了。孔立人是个自由主义者,陈殊对此不多做评判,只是当下在电话里拜托他,写一篇关于包身工的评论发表在光明日报上,毕竟陈殊一个人引起的舆论效果也是有限的。
孔主编答应了“好好好,这种事情,我能出上一份力气,何乐而不为”又告诉陈殊“大国崛起第三版的稿费已经存到花旗银行的账户上了,一共三万五千块,随时可以去银行提款子的。”
肥皂厂子开工已经两个月了,盈利大大超出预期,陈殊是不缺钱,只想着把这时候的大学研究经费很少,政府也少拨款,倒是可以捐一部分给大学的科学研究方面。
等到5月29日的光明日报出来的时候,头四版大幅刊登了梦柯先生的新文章包身工,整个上海新闻界都哗然了,继而之整个上海市民都哗然了。
“她们一窝蜂地挤拢来,每人盛了一碗,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门口吃。添粥的机会,除了特殊的日子,比如老板、老板娘的生日,或者发工钱的日子之外,通常是很难有的。“英子买了一份报纸,吭吭哧哧地给陈殊念道“轮着擦地板或倒马桶的,常常连一碗也盛不到。洋铅桶空了,轮不到盛第一碗的还捧着一只空碗”
英子念着,念着哭出声来,放下报纸“陈小姐,这篇文章写得真好,好像跟我们住在一起一样,我们怎么过活的,这报纸上全都看见了一样。”陈殊心里笑,这还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能不像吗
英子哭得伤心,越哭声音越大,陈殊夸奖她“才学了几天,就认识这么多字了,很不错的。”
梦柯先生大名在外,只是除了大国崛起便再没有别的文章流出来的,现在这篇包身工自然是很引人关注。那些知识分子,城市里的学生,大抵是知道工人很惨的,却不知道包身工生活得这样的惨烈,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更有甚者,去信光明日报询问相关的情况。
到了第二天,各家报纸纷纷跟进报道,王律师也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法院解除他当事人近乎奴隶的劳工合同。
而且,王律师只是替代其中一名女工提起诉讼,并没有涉及到其他的带工老板,预想之中带工老板的反扑,也就被推迟了一些时间。
王律师对陈殊说“那些带工老板托了人给我带话,劝我不要多管闲事,免得自讨苦吃。不过,他们倒是不知道是您授意的,只以为是我个人的行为。”
陈殊道“不要着急,这件事情还要发酵几天,你要注意安全,我让杜均派几个保卫科的人保护你。至于法院那边,你按照程序去做。”
事情如陈殊预想的一样,发酵得很大,只是情况却渐渐开始失控起来。
最开始,许多人去报社投稿,甚至有家里开工厂的进步学生,也写了信来投稿,写工厂里的工人如何惨烈,对于工人的剥削是如何严重。
孔立人对于此类稿件,一字不改,全部刊登在报纸上。后面,各方的观点开始在报纸上展开论战。有人坚持认为,既然没有违反法律,那么法院判决不违法,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去指责这些带工老板和工厂。
有人认为,在中国的国土之上,发生了仿佛贩卖中世纪黑奴一样的事件,这是在不能够忍受。更有法律学者实名发文,说法律具有滞后性,这条法律的确存在漏洞,应该加以完善,保护工人的利益,基本的人身安全。
报纸上吵吵嚷嚷,因为王律师上诉的女工在固本肥皂厂,那些带工老板便渐渐躁动起来,聚集在工厂门口,叫肥皂厂子交出那名女工。
这时候,时局很乱,为了厂子的安全问题,项先生便招了许多拳脚不错的汉子,组成保卫科,还花了大价钱,从洋人手里买了好十几杆枪。有这些人在大门口守着,一杆杆,黑黝黝的枪口从指着铁门外,那群人倒是不敢进去,只敢在铁门外嚷嚷。
杜均出去调节,叫了领头的带工老板进来说话,不是赔罪,反而是责骂“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女工自己偷偷跑了,闹得厂子里人心惶惶,现今工厂只能开一半的工。你们在这样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我们可不敢用你的工人了”
带工老板虽然在包身工面前很强势,但是在杜均这样的资本家面前,还是很弱势,没有底气的“杜老板,现在整个上海都议论纷纷,叫我们和包身工解约呢那个丫头不知吃了什么豹子胆,赶去法院同我们打官司,他们都说,是你们固本肥皂厂在后面撑腰呢”
杜均嗤笑,反而呵斥他“你脑子有毛病吧,我给个包身工撑腰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们,尽快平息这件事情,要是让这位包身工解约了,那其他的岂不是都要解约,我们厂子还开不开了。你别这儿同我纠缠”说着埋怨“也不知哪里来的愣头青律师,赶趟这趟浑水你们这群带工老板都是吃素的吗”
带工老板早调查清楚了“那个什么王律师,刚刚大学毕业,是个愣头青呢”
三说两说,好容易把这些人打发走了,杜均道“陈小姐,这也就是瞒一时,时间久了,他们回过神儿来,必定知道是我们在撑腰的。他们是群三教九流的人物,下三滥的手段多的是,怕倒是不怕他们,只是纠缠起来,也是烦人的。”末了又道“陈小姐,项先生肯定不同意你这样做的。这群包身工虽然惨,但是我们厂子何苦惹上麻烦”
陈殊也不能要求,这个时代的人,人人同她一样,同情心泛滥。项先生他们不同意,以商业利益为先,陈殊也是能够理解的。但是陈殊的精神内核还是一个十足的现代人,人道主义思想始终影响着她。平时看见小区里面的流浪猫,都忍不住要去喂养的现代人,对于这种惨无人道的包身工遭遇无动于衷。陈殊自问是做不到的。
杜均自知说服不了陈殊,道“我去多安排几个保卫科的人,贴身保护王秘书,只怕那群人拿我们厂子没法子,会把下三滥的主意打到他身上。”
陈殊点头,又吩咐了英子每日里买齐各种报纸,时时关注报纸上关于包身工的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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