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下起雨来, 盛夏时节的雨平白暴躁三分, 只是下在洞庭湖上,便氤氲着一股迷蒙的雨汽, 叫人想起烟雨蒙蒙的江南。
陈殊睡得迷迷糊糊, 李纵云踉踉跄跄推门进来,满身的酒气, 雨气, 想来是喝多了。这是一艘画舫, 没有电灯,陈殊素来怕黑,即便睡了也点着一支蜡烛。
李纵云蹲在床边, 昏黄的烛光, 陈殊一头乌发散落在枕头上, 更加衬得肌肤如玉,那枕头不知道是谁安排的, 竟然绣着鸳鸯戏水。
陈殊闭目安睡, 一脸的恬静,李纵云默默瞧了许久, 并没有做声。
陈殊睡得浅, 过了会儿就醒了, 见李纵云蹲在床边, 并没有吓着, 下意识问“你回来了”
李纵云从鼻子里透出一个“嗯”字, 陈殊皱眉“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你看你脸都红了”
李纵云喝酒哪里能把脸喝红了呢,别人都说他是越喝脸越白的,他不信,只是觉得今天实在是闷热“天气太热,蜡烛照的,没喝多少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陈殊便闻着一股酒气“胡说,洞庭湖上哪有这么热还下着雨呢以后不许喝太多了”
李纵云点点头,乖乖应了“好,以后都不喝了。”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陈殊的枕头“你看,不晓得是谁安排的,鸳鸯戏水,很好看”
陈殊抬起头,见枕头上果然用丝线绣着两只顾盼相望的彩色鸳鸯,道“我还是喜欢大雁多一点。”
李纵云不说话,见陈殊又躺下了“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倘若一只不幸去世,另一只从不独活,也会郁郁而亡。”
听见陈殊这样说,李纵云沉默,良久低声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大雁的确是忠贞之鸟,可我更喜欢鸳鸯一些,成双成对的多好。”
即便是将来,自己在战场有个万一,李纵云也不希望陈殊像大雁一样。可是,叫他去想陈殊同别的男人成双成对,他只觉得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揉揉陈殊的脑袋“还是鸳鸯好,成双成对好”
许多年后,陈殊在大洋彼岸,回想起来这个雨夜,李纵云低声喃喃,还是鸳鸯好,成双成对的好,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鸳鸯好一些的。
可惜,这个时候的陈殊只觉得自己鸡同鸭讲,只是这样的雨夜,烟雨迷蒙,湖水微澜,实在是太美好。
李纵云道“陈殊,我想跟你说说我的家庭。”
陈殊嗯了一声“我听着呢,你说吧。”陈殊语气又轻又柔,好像夏天里的冰水,叫李纵云也不觉得那么难堪了。
李纵云晕乎乎的,缓缓道“上次你被小五带去老宅,受了委屈,是我错,我原该早告诉你,好叫你有个准备的。当然,最不应该的是去调查你,不去查,小五也不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父亲。我知道,你察觉出来了,可是你一直没有问,只等我告诉你。”
陈殊红了眼眶,只是烛光昏暗,没有叫人瞧见,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李纵云继续说下去。
李纵云接着道“不告诉你,实在是这件事情难以启齿,事关长辈,有违人伦。我母亲并不是李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我父亲的小妾,时常在书房里侍候。时间久了,便也通了几分笔墨,小有才情。我二叔从北京读书回来,两个人互生情谊,但是知道于家族不容,于是相约私奔。”
李纵云顿了顿,尽量平静,不带任何感情的叙述“两个人带了些钱,远离家乡,五年后,在湖南的一个小村庄生下了我。”
陈殊双手握紧,好在盖着被子,李纵云没有瞧见。陈殊心道,五年五年那岂不是李纵云的亲身父亲并不是这个念头叫她自己吃了一惊。
李纵云毫无察觉,笑笑“总之,两个人以为可以就这样度过一生,只是偶然去镇上买年货,叫老家的仆人瞧见了,回去禀告我父亲。”
陈殊问“那后来呢”
李纵云摇摇头“我问了祖母身边的老嬷嬷,只是她不肯说,只知道两个人都死了。后来,我五岁的时候,被祖母接回了李家。当初二叔私奔,家族深以为耻辱,便宣称他得了疾病去世了。祖母接我回去,便只有充做我父亲的儿子。我小时候不记事,也一直以为他的确就是我父亲的。”
陈殊心里一惊,都死了怎么死的陈殊望着李纵云,只觉得万分心疼,这个真相只怕他自己是问也不能问的,抚养他长大的是现在的祖母和父亲,自幼相伴,幼承庭训,即便是问出了真相,他又能怎么办呢
李纵云道“现在的这位夫人是父亲后娶的续弦,我十几岁的时候,承蒙她的指点,才知道我亲身父母的事情的。那时候,只觉得在家里度日如年,便跑出去读书,读书读着,便参加了革命军。”
这几句话,虽然稀松平常,但也可知,当时十几岁的李纵云知道这件事,便如同天塌了一样。
陈殊伸出来,握住他的手“不要紧,都过去了。”
李纵云既然要说索性都说干净了“还有上次在国宾馆吃饭,遇见的那位董处长,他嘴里说的那位未婚妻,的确是一位一起长大的表妹。只是后来,她突然给我写信,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希望我退婚,成全她。我当时还在读书,心里想,现在都民国了,干什么做这样的包办婚姻,不过是重复悲剧罢了。便写信回家里,叫父亲退婚了。”重复悲剧,重复谁的悲剧自然是他亲身父母的悲剧了。
陈殊点头“原来如此,那这位表小姐,还挺勇敢的。”在这个年代,敢这样做的,特别是生长在一个封建的家庭,真的是很少的,很勇敢的女孩子。
李纵云自嘲笑笑“谁知道,那封信竟然不是她写的,是我的继母叫人冒充了笔迹,送来骗我的。那位表妹,后来嫁了人,只是过得极不好,从家庭中叛离出去,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叫人送了好几次钱,都被退了回来。”
李纵云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我只恨我自己当时太蠢,轻易叫人欺骗。这样的家庭,连我自己也不想回去的,在一开始,自然没想着带你回去。更何况,那时候你对结婚的事情老是推脱,我自然不会冒昧带你回去。小五从小在李家长大,我父亲的吩咐他不敢不听,这是我的失误。”说着很庆幸“还好,还好,没有出事”
陈殊泪水朦胧,哽咽道“其实也就是当时生气,你父亲让我劝你,也是担心你的安全。至于那位夫人,我只怕贸然得罪她,让你以后夹在中间难做。既然你都不在乎,我自然也就没什么委屈的。况且,谁也欺负不了我。”
李纵云见陈殊哭了,反倒笑“傻丫头,我有什么难做的我是男人”
陈殊问“那位夫人为什么要这样与你作对”
李纵云想“大概是觉得我是李家独子,为了家产吧如果叫我弃家而去,那么家里的产业,将来不都是她的了吗不过她自己被礼教所误,现在竟然也把礼教当做武器,来制裁别人。”
倘若一个男人肯把自己难以启齿的秘密,柔弱展现在自己的女人面前,那么他一定是极爱、极信任那个女人的。
陈殊心里暖暖的,问他“你被骗了许多次,怎么这么信任我,把这些都告诉我万一我也是坏人呢是骗你的人呢”
李纵云笑笑“你哪里会骗人我第一次见你,就仿佛上辈子已经认识了一样,很熟悉的感觉。”
两个人一个哭,一个笑,闹腾了到了后半夜。李纵云这才走出陈殊的房间,睡觉去了。
这天风雨太大,船家不敢过洞庭湖,只说这样的画舫,一点小雨是没什么的,只是下大了恐怕有翻船的危险,于是只好停靠在岸边,等第二天再过去。
六月的天气就是这样,头天晚上下着大雨,今天一早就放晴了。李纵云果然喝多了,醒过来便头疼欲裂。
洞庭湖湖面波光粼粼,偶尔停了风,那湖面便如同镜面一样。陈殊站在船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洞庭湖真是名不虚传,美不胜收。”
李纵云道“还是雨后的洞庭湖更美一些”
陈殊笑他“昨天晚上倒是下雨了,可是外面黑漆漆的都瞧不见,你怎么得出的结论呢”
只是李纵云时间有限,过不了几天,他就又要去北平了,不能在这里过多游玩,于是两个人连洞庭湖的螃蟹都没吃到,便匆匆而去了。
李纵云要带陈殊去的地方很偏僻,过了洞庭湖,坐汽车坐了六七个小时。几乎是凌晨五点钟就起来了,陈殊靠在李纵云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偶尔醒来便问“还有多久要到”
下了汽车,后面的路汽车便进不去,是一些山路,一行人又走了许久,天完全黑尽了,陈殊瞧了瞧手表,大概是晚上八点了,这才到了一个小村子。
那是个极小的小村子,大概只是三、四十户人家。进去的时候,鸡犬之声相闻,一栋小木屋前,李纵云敲敲门“阿婆,是我,小豆子啊,我来看你来了。”
小豆子,似乎是李纵云的小名,陈殊心里笑,这个小名还挺别致的,总比付旗那个狗剩儿什么的,要好多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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