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之前,棠音的车驾早已回到了相府。
她匆匆回自己的闺房里将带血的斗篷换下,也来不及喝上两口茶水,便又一口气跑去了府中书房。
顾不上等下人通传,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在房前,主动叩门“爹爹,你在书房里头吗我有急事寻你。”
不多时,伴随着吱呀一声长响,书房的槅扇从里头打开,权相沈厉山自房中步出。
今日沈相休沐,未曾身着官服。但那一身久居于人上的凛然气势却并未因此收敛半分。一张冷肃面孔上没有半分笑意,嘴唇抿得极紧,每一道唇纹里都透出不近人情的刚直。
但一见到自家女儿,那刚直便像是丢进了熔炉里似的,迅速地软化,变作笑意“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可是想爹爹了”
想到今日这丫头回家头一个寻得便是自己,而不是她阿娘与哥哥。沈厉山愈发高兴,大手一挥对旁边的小厮道“还不快去端糕点顺道将里头的茶水全换了,换成棠音爱用的酥酪”
“爹爹”沈棠音见状,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不是来吃糕点的,我是真有急事”
她说着赶紧让书房里的小厮们都退下,自己亲手掩上了槅扇,这才放轻了嗓音道“爹爹,你说梦里的事情,有没有成真的”
沈厉山闻言皱眉,他不好鬼神之道。如果眼前发问得是自家长子,他肯定要重重驳斥。
可这偏偏是他的棠音,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棠音。
他遂摁下不悦,细想了一想,揣测道“你可是发了什么梦魇”
沈棠音眸光一亮,连连点头,拉着父亲袖口的手指有些发颤“确实是梦魇。我在花朝亭中小憩的时候,梦见了太子殿下登基后的场景。那时候他会,会”她停了半晌,怎么也不敢重复出梦境中那可怕的场景,好一会才颤抖着嗓音道“他会将沈家上下抄家灭族,连满府的下人都不曾放过。”
沈厉山闻言面色一沉,紧皱双眉沉声开口“你将此事慢慢说与我听。”
沈棠音点头,将梦中之事一一复述。
末了,她迟疑一下,又慢慢讲出了披
帛之事。
沈厉山闻言,眸光愈深“前日里,江宁巡抚确实贡有一条鲛绡披帛。”
他说着语声一停,目光落在自己女儿日渐娇美的面上。又想起近几年来,皇后频频召棠音入宫,明摆着是属意于棠音当未来的太子妃之事,一双眉更是皱得解不开了。
自太子代政后,他与其鲜有政见相合的时候,数年前还因此有过几次不欢而散。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几年里他也曾考虑过圣上百年之后沈家如何求存之事,甚至还动过心思另扶新帝。
只是诸位皇子不是过于年幼,便是不堪重任,再者就是出身太差,难以服众,一时竟也挑不出可以与太子相争之人。
但真正令他改变了主意,决定暗中扶持太子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棠音。
这些年里,他看着自己的女儿一点点长大,从粉雕玉琢的糯米团子长成了温软清丽的少女。
就在他严防死守,生怕别家的野小子对棠音起了心思的时候,棠音却在皇后的刻意引导下,与太子有了来往。
他虽恼恨皇后此等见不得光的手段,但他亲自问棠音,是否心悦于太子的时候,棠音点头称是。
他虽不悦,却也是无法。只能陆续放权给太子。
只是为防万一,最重要的户部与兵部,他还是牢牢握在手中。
毕竟天家人毫无真心可言,即便是女儿倾心,他也得为她,为沈家留下一条后路。
即便已是年前的事了,但如今想起女儿心悦太子之事,他仍觉得太阳穴都气得突突跳动,忍不住伸手重重摁了一摁。好半晌再抬起眼来时,目光中却已有了旁的思量。
他紧紧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不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神情,别有深意地问道“棠音,你心悦太子两年。如今,只因这一场梦,便信了”
沈棠音一听这话,一张瓷白的小脸转瞬便红到了耳根子。
是啊,她怎么就信了
明明皇后娘娘反复说过,心悦一人,就要全心全意的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生出半点犹疑。
可她确实是动摇了,那怀疑就跟生了根的植物似的,在她心里疯长,野草一般烧都烧不干净。
她忍不住了,终于小声开口“其实,也不全因为这场梦
魇。还有一桩事,和装披帛的那个紫檀木匣子有关。”她顿了一顿,目光迟疑又害怕“我在上面闻到了刚染上不久,却又被冲洗得极淡的女子香粉味,还有血腥气。”
的确是极淡极淡,像是用沾了水的帕子反复清洗过,若不是她那时方自梦魇中醒来,神思紧绷到草木皆兵的地步,应当也不会留意到这一点点微渺的气味。
她这句话一出口,沈厉山的面色立时变了。
自家的女儿他最是了解不过。
棠音自小便尤为喜爱带香味的东西,年岁稍长一些,请了启蒙的女师父后,更是日日央着师父在落课后教她一些品香、制香的技巧。
经年累月下来,在制香一道上,可算得上是整个盛京城里的翘楚。
不管是用料复杂的香粉,还是在熏炉里燃尽了的香灰,经到她手里,只需轻轻一闻,便能把配料原原本本地复原出来。从未有过错漏。
她说那有匣子上有香粉味与血腥味,那便是有。
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太子在朝臣面前,素来是一副忧国忧民,日日醉心国事,不近女色的姿态,以至于偌大的东宫里连一名侍女都无,除了侍卫,便是宦官。
既没有女子,这香粉味从何而来
至于血腥气,那更是引人深思。
沈厉山以指尖重重叩了叩花梨木的桌面,下了决断“这几月中,若非皇后亲下懿旨,你便不必再度入宫,也不可令旁人知晓此事。你只需暂且避开太子,为父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不入宫,便不会撞见太子。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令她隐隐有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只是心念微转,方落下的心复又高悬起来。
她想起了李容徽。
金风渐起后,盛京城里一日冷似一日,他身上伤病交织,殿内没有炭火厚衣,天顶上又是那么大一个窟窿,服侍的下人还怀有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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