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祠堂

    在荣满不断挥鞭下,骏马四蹄生风,带着棠音的车辇一路疾驰,险险赶上了宫门落锁。

    但即便如此,待她们回到相府的时候,天色也已彻底暗下,四面正是华灯高起。

    白芷坐在车辕上,在等着小厮前来牵马的空隙里,隔着帘子絮絮说道“小姐,这回可真是太冒险了。若是晚上那么一点,我们可就真要在宫里过夜了。下回,可不能”

    她说到一半,倏然住了口。

    棠音经了这一日的惊怕,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本倚在大迎枕里闭目小憩,被她这一说,又陡然一收口,倒是闹得清醒了过来。

    白芷性子泼辣,心直口快,可从没有这样说话说到一半,硬生生住口的时候。

    棠音觉得奇怪,伸手打起了车帘,抬目往车辕上看“这是怎么了”

    她话一出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停在府门内的另一辆车辇,打着车帘的手指倏然一僵。

    还没来得及松手,车辇上已下来一人,拧着眉看向此处。

    棠音迟疑了一瞬。继而,忙提起裙裾,踏着小木凳下来,走到那人身前,小声唤道“父亲。”

    沈厉山淡淡应了一声,又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

    棠音心里有些发苦,确实是耽搁得太久了,都赶上父亲散职回府了。如今被抓了个正着,不给出个交代,这一关怕是不能轻易过去。

    可这个交代,却不是那么好给的。

    若是自己交代得不清不楚,父亲回头问起守门的小厮,小厮再将盛安的事情一说,那可就全露馅了。

    “我”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将事情推到昭华头上的时候,却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继而一辆车辇自两人身畔停下。

    一身著作郎官服的沈钦于车辇上下来,拱手对沈厉山唤了一声父亲。

    沈厉山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目光却仍旧落在棠音身上,似是还在等她回话。

    沈钦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棠音面上,继而,款款一笑,温声问道“今日回来的这般晚,可是去我推荐给你的那家戏班子听戏去了”

    沈厉山面色一寒,冷声道“什么戏班子”

    “是城

    中新来的杏春园,只招待女客。城中不少贵女都爱去那听戏。”他顿了一顿,又道“听说,他家一折牡丹亭唱得极好。只是班主奸猾,为了留客,总是最后才唱这折子戏。听完散戏的时候,多半已是日暮了。”

    “牡丹亭”沈厉山顿时被气得怒目圆睁,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厉声训斥道“你竟让你妹妹去听此等淫词艳曲这十数年的圣贤书,就教会了你这等东西”

    他气得浑身发颤,狠狠一甩袍袖道“你给我去祖宗祠堂里跪着,不到天明,不许出来”

    “父亲”棠音眼看着父亲拂袖而去,哥哥要替自己受过,有些急了,想赶上去求情。

    步子还未迈开,沈钦却已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只躬身道“恭送父亲。”

    眼看着沈厉山走得远了,沈钦这才拿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轻笑道“追上去做什么,想和我一起跪祠堂”

    见棠音还想开口说什么,他便收回了扇子,又笑道“好了,快回去换身衣服用饭吧。不然去得晚了,母亲还得将一样的话再问你一遍。到时候,可没人给你做掩了。”

    戌时,月上中天。

    一身浅鹅黄小袄的少女猫着身子悄悄自闺房里出来,一路穿过垂花门,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当她轻轻打开祠堂木门的时候,沈钦正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轻声诵读沈家的祖训。

    棠音有些心虚地在一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将一碟子点心递了过去,小声道“我不敢给你带饭来,只好去小厨房拿了些点心。但都是你爱吃的,应该能够将就一下。”

    沈钦应了一声,顺手捻起一块桃花酥,轻轻抬眉“如今四下无人,是不是可与我说说,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棠音闻言更是心虚,轻轻低下头,拿手攥着袖缘不说话。

    沈钦也不催她,只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一直用到第三块的时候,棠音终于小声开了口。

    “去宫里了。”

    沈钦似乎并不意外,只随意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是去见昭华公主吧”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轻点头认下了。

    沈钦便笑“那是又去锄强扶弱了”

    一句

    话,说得棠音红了脸,赌气似地将那盘点心挪远了。

    “哥哥取笑我”

    她的指尖不安地捏紧了瓷碟边缘,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小声开口“父亲让我近日里不要进宫。我本也打算不去了的。可宫里闹刺客,他伤得很重,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沈钦轻抬了抬眼,心中有了定数看来棠音搭救的,不是个小宦官,是个小侍卫。

    小侍卫,可比小宦官麻烦得多了。

    “你毕竟不是宫里的人,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他一世。”

    “若是真放心不下,不妨去寻你的太子哥哥,让他给那人安排个轻省点的差事,便也不必成日里与刺客打交道了。”

    棠音甫一听见太子哥哥几个字,便觉着心里一阵滞闷,以至于后半截的话都没细听,只自顾自地摇头“我不想去找太子殿下。”

    沈钦以为她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开口,便只随口笑道“就只差一纸诏书,便要当太子妃的人了。这点小事,又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棠音愣了一下,低垂下头,嗓音有些闷闷的“我不想当太子妃了。”

    从花朝亭里的梦魇到紫檀木盒子上的血腥气,再到废殿里烧小衣与虎头鞋的宫女,还有今日里,李容徽遇刺时手里紧紧握着的东宫腰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昭示着看似温润悲悯的太子,人前人后各有一副面孔。

    这样草菅人命,屠戮手足的太子,令她觉得害怕。

    她不想如皇后娘娘说的那般顺其自然了。

    沈钦的眸光微微一抬,于心中暗叹了一声,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麻烦,还真就找上门来了。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可要想清楚。”

    棠音的指尖瑟缩了一下,长睫垂落。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与太子的婚事,关乎着皇家的体面与家族的荣辱,不是说毁就能毁的儿戏。

    她沉默着,轻轻抬起眼来看了看供奉在祠堂中的祖宗牌位,又低下头去,看着被自己跪得发皱的蒲团,语声慢慢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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