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四面皆静。
“李容徽”成帝赤红着面色,怒目圆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是七皇子几个字,又令他想起一些厌恶至极的事来,眼底顿时蒙上一层阴翳。
“都愣着干什么”他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金吾卫,怒斥道“还不快去将那孽障带上来胆敢谋害储君,朕要亲自问罪”
棠音的面色苍白了几分,紧紧攥着袖缘的指尖蓦地一颤,珠贝般的指尖划过细嫩的掌心,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她慌乱地想离席,还未来得及起身,却已被哥哥握住了袖口。
沈钦惊讶而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眼底神色复杂,却终归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棠音迟疑一下,咬了咬唇,勉强又自席案上坐下身来,只是面上仍旧是苍白如纸,一双杏眼里铺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急与忧色。
李行衍隔着几张席案,冷眼看着她的神情,眼底霜寒之色愈重,却又透着几分掩不去的轻嘲。
当左和将这几日里沈棠音的行踪递到案前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要留下李容徽的性命。
只是走马会在即,让他得以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却不曾想,他还未动手,李容徽却倒是先对他下起手来。
只是,自小未经什么教养,近乎是凶兽般长大的人,果然动起手来,也是这般的手段直白而低劣。
李行衍漠然低下眼去,随手掸了掸袖口上的尘土。
这可是李容徽自己寻死,倒也免得他动手了。
金吾卫们得令而去。
一时间,场中众人皆没了宴饮的心思,只屏息坐于席间,神色各异。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金吾卫们铁靴踏地的沉闷声响再度响起。
席间群臣与贵女,或多或少都对这皇家密辛有些好奇,或是装作举杯饮酒,或是以团扇挡着半张脸,私语着将目光往场中落去。
众人皆想看看,这十数年来,从未在人前露面的,传闻中生了一双异族人的眼睛,性子凶戾的七皇子李容徽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在一众意义不明的视线中,前往拿人的金吾卫们齐齐步入场中。
冬日荒败,秋猎场中皆是黄土尘埃,金吾卫铁靴落地,踏起淡淡的尘烟。
李容徽立在金吾卫们当中,步履从容,玄色大氅下摆于朔风里起伏如潮。一张冷玉般的面孔霜白如冬日清寒,眉眼却昳丽如暴雨中最后一茬荼蘼盛开。鸦羽般的长睫下,浅棕色的凤眼窄长,迎着冬日里稀薄的日色,似佛家七宝中的琉璃耀目,绮丽而惑人。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场中的私语声为之一歇。良久的静默后,不知哪家的席面上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却是一位贵女失手打翻了酒樽所致。
在这声清脆的响声中,李容徽向帝后所在的位置躬身致礼“父皇召儿臣何事”
他的语声并不重,似日落时潮水滚过海岸上细细的沙,低醇沉凛,全无半点凶戾意味。
成帝膝下子嗣并不算单薄,加之对李容徽厌恶疏远,上一回相见,可能已隔着十年之久。一时间,倒也没能立时将眼前容色无双的少年与那个贱藉宫女所出,凶戾无常的祸星联系到一处,将要出口的怒斥在喉间略微一滞,堵得他重重咳喘起来。
一双腕上戴着对通体莹润和田玉镯子的柔荑轻轻搭在他的背上,不疾不徐地给他顺着气。
“圣上,你与容徽也是许久未见了。何必一来,便行兴师问罪之事”方才的风波过去后,徐皇后的嗓音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雍容,似天然间便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语声也渐渐放轻,直至如耳畔私语一般,仅皇帝一人可闻“况且此事疑点重重,若只因两名马奴一面之词面斥皇子,事后查出谋害者另有其人,岂不贻笑大方,伤了天家体面”
成帝抬起一双因常年服食丹药,而略有些发红的眼睛看向徐皇后,慢慢点了点头,沉声道“皇后素来宽和,又识得大体,不愧是天下女子典范。依你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徐皇后斟酌须臾,缓声道“圣上不妨先问清马奴有何证据,再去差人传大理寺到场。若是有罪,便当庭发落,显天家与民同罪的铁面无私。若是无罪,也好当着群臣之面,为他洗清冤屈。再遣大理寺之人严查下去,务必查出那幕后之人。意图谋害皇嗣,绝不能轻饶。”
这句话说得中肯,没有因太子是她所出而有半分偏颇。承帝听得十分满意,眯了眯眼,广袖一抬“就依皇后所言。”
身旁贴身服侍的宦官得了令,立马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去大理寺中请人。
成帝也将视线转回到被金吾卫们压跪在地的两个马奴身上,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厉声道“你们说是他下的手,可有什么实证若只是死到临头随意攀咬,戏耍于朕,朕便下旨诛你们九族”
他说着,又将目光冷冷落在李容徽的身上,眼底并无半分一名父亲看向自己子嗣的温慈,反倒似一只鹰隼在看爪下的幼兽“可若真有人不顾手足之情,意在谋害长兄,朕也定不轻饶定将他千刀万剐”
两名马奴早已吓破了胆子,立时跪下来,以头抢地“圣上饶命啊奴才,奴才岂敢随意攀咬七皇子,可这桩事,确实是七皇子所为”
匆匆赶至秋猎场的大理寺卿徐闻气息还未喘匀,听见此言,更觉眼前一黑。
他虽是当今皇后的姑父,族中却没什么势力,全依赖着女儿们的裙带关系致仕,能爬上这个位置,也尽是仰仗着皇后与太子的鼻息。
素日里,为了讨好皇后和太子,暗地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做过不少,但究竟是没做过这般蠢的。
拿太子的性命作筏子,去构陷一个圣上厌恶至极的皇子,这简直是舍本逐末,蠢到家了。
他生怕皇后与太子把这桩事也算到他的头上,忙扭头呵斥那马奴“天家皇嗣,岂是你区区贱奴可以攀咬陛下让你拿出实证,实证何在”
那马奴明显是拿不出什么实证的,面色如死,只砰砰叩首道“此事是奴才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他涕泗交加地急急说了下去“昨日里,奴才放马途径长亭宫门外,殿门处有几丛杂草生得分外茂盛,将御马霜行引了过去,啃了几口。奴才那时候想拦,可平素里性子最是温和的霜行却和着了魔一般,牵都牵不住。霜行是御马,明日又是宫中的走马盛会,奴才不敢用力勒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那草吃了一肚。”
棠音听得,一双纤细的眉都紧紧蹙到了一处。
她看到的时候,君子兰分明已经开花了。那样鲜明美丽的橘红色花朵,无论是谁见了,都不会将其当做是杂草。
且马奴们养马为生,制服马匹的方法有千百种,若真心想将霜行带离,又如何会寻不着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君子兰糟蹋完了才走。
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如今的场景,却已没有了她开口的余地。
那马奴继续说了下去,语声发颤“之后奴才带霜行回了东宫,夜里便听马厩的方向传来异动,过去一看,却是霜行正躁动不安,只是天明之前,却又平复下来。奴才这才将霜行牵到了走马会上谁知道,谁知道殿下一上马就出了这事”
他说着一咬牙,再顾不得什么,伸手一指李容徽,高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七皇子是他在那丛草里下了毒,霜行才会发疯”
他虽没有实证,但说得倒是一副确有其事的模样。众人们看向李容徽的目光,愈带了几分惊疑不定。
日头不知何时已升了起来。冬日里的日光并不炽烈,落在李容徽玄色的大氅上,只余下淡淡一线金芒,照他面色苍白如霜,照他纤长如鸦羽般的睫在冻风中轻轻一颤,透着令人怜惜的哀颓之感“种在长亭宫门外的,是君子兰而非杂草,全株无毒,更不会致使马匹发疯。更何况,太子殿下是我所敬畏的长兄,我从未想过要谋害于他。”
这句辩解,属实有些苍白无力了。
太子眼底微寒,但见他如此示弱,过于咄咄逼人,反倒会令人觉得他不顾手足情谊,落了下乘。
他略一思量,本就清隽的面孔上愈发生出宽和神色来,他对帝后微微躬身一礼,声音温润不显迫人,也如皇后一般,句句皆在理上“父皇,母后,儿臣也不信七皇弟会是那等心性狠戾,屠戮手足之人。万不可听这马奴一面之词,便贸然定罪。”
他说着,移过了视线,落在徐闻身上,郑重道“还请大理寺卿当众严查此事,还皇弟一个清白。”
徐闻一听,知道是自己表忠心的机会来了,忙跪倒在地,一脸肃重道“臣这便亲自去长亭宫搜宫寻证,定当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他话音刚落,却见李行衍看向他的眸光微深,一双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搭在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牌上,指尖轻轻于上端浮雕的紫荆花上叩了两叩。
旋即,他阖下眼去,像是替被冤枉的皇弟即将昭雪而安心似地,轻声叹道“如此甚好。”
徐闻带着几名属下赶至长亭宫畔的时候,心中犹自砰砰跳个不停。
他常年暗中受命于皇后太子,自然也懂得其中一些关窍。若是事发突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放在明面上开口的事,这两位贵人,总会慈悲地给他一些暗示。
例如刚才太子轻叩紫荆花的手指。
那个意思是斩草除根。
他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寒粟,忙低下头去,掩饰似地看了眼长亭宫外被糟蹋了一地的君子兰,提高了嗓音对属下吩咐道“本官先看看这花有何异常。你们几人过去搜宫。搜仔细些但凡有丁点不妥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带到御前给圣上定夺”
“是”几名从人应和一声,四散而去。
徐闻待人走远了,这才鬼祟地自袖袋里翻找了一阵。没找到什么能令马匹发疯的药物,索性就拿了一瓶鹤顶红,取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混在一整瓶的金疮药里,搅散了,又小心地掘开泥土,密密洒在花的根系。
这两种药粉搅在一处,红中泛着一点棕褐,正好与土壤的颜色一致,混在其中,可谓是天衣无缝。
他稳下心绪,装作是仔细端倪了一番,迟迟不动手将花自地里拔起。
直至须臾后,脚步声纷杂而起,去里头搜宫的宫人们陆续回来,他这才当着众人的面,以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花带土铲起,小心地放进一旁干净的布袋中“本官看了半晌,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此乃证物中至关重要的一件,还是带去御前让圣上定夺为上。”
他说着转过头去,对方才去搜宫的一干人等皱眉道“可搜出什么来了”
属下们忙将搜出来的东西递了过去。徐闻扫了一眼,点头道“都带上,呈给陛下。”
“是。”众人齐应了一声,急急往原路复返。
待回到秋猎场的时候,不过刚过去一盏茶光景。
李容徽仍旧静立在场中,待几人匆匆而来,徐闻快跑着经过他身畔的时候,方轻声开了口“徐大人可查出什么来了”
他的语声轻而无害,似一支白羽轻拂而过,却无端令人四肢百骸里都生起了寒意。
徐闻暗自打了个寒颤,愈发将那祸星降世的传言信了几分,忙走到离他稍远的地方跪下,双手将方才长亭宫里搜到的东西奉上。
第一件,是一柄开了刃的匕首,通体乌黑,即便在日色下,也没有半分寒光透出。全然不似勋贵子弟们惯常用来装饰的,镶满了宝石与珍珠的文剑。
怎么看,都是一件凶物。
成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还是皇后轻声开了口“容徽,这柄匕首,可是你的”
李容徽抬目看了一眼,旋即轻声应道“是儿臣贴身之物。”
群臣哗然。
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更是苍白,在日色下,近乎是通透一般,贝齿也不自觉地咬上了唇瓣。眼见着,珊瑚色的唇瓣上就要被咬出白印,她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李容徽移过视线深深望了她一眼,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里凝定柔和,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似在让她放心。
棠音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眸底的神色,李容徽已怕被人察觉一般,轻轻转开了视线。
“前日里,儿臣曾遇刺客,险些丢了性命。之后便准备了这柄匕首,用来防身。”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是被召来面见父皇,不得身怀利器,便将这柄匕首留在了长亭宫。”
十数日前,李容徽遇刺的事情,在场众人或多或少皆有耳闻。只是因他不得圣心,一直无人过问罢了。今日旧事重提
众人将目光移到皇帝面上,皆有些好奇他是否会为这个自己厌恶的皇子彻查此事。
却只见成帝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大理寺拿出下一件证物,似乎是对他的死活毫不上心。
如此凉薄,着实令人心寒。
李容徽的面上却并无怨怼之色,只轻轻垂下眼,恭顺地尽好为人子的本分。
群臣虽无声,但眼前的场景,却是如一阵微风一般,拂过人心。力道虽柔和,却隐约令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动摇了一瞬。
眼前的少年,知礼,内敛,隐忍,与传闻中的阴鸷狠戾,性子凶戾无常的七皇子,似有天壤之别。
徐闻见势不对,立时拿出了第二件东西。
是一只圆眼短尾的小布兔,圆滚滚的兔身上,还以金红丝线绣着平安二字。
徐闻自觉扳回一城,得意道“这东西可不是宫中的物件。看模样像是民间私制。可若是微臣没记错的话,七皇子应当从未出过宫。”
“那敢问殿下,这只布兔从何而来”
他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道,他这句话一出口,场中最位高权重的一群人里,已有数人脸色一黑。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还是得属太子。
他自左和处得到消息,清清楚楚地知道,沈棠音入宫来,去得最频繁的是长亭宫,见得最多的人,也是李容徽。
且沈棠音生肖属兔,这一只绣着平安的小布兔出自谁手,并不难猜。
世人皆知,沈棠音是皇后青眼看中的太子妃,与他之间只隔着一道赐婚的圣旨。若是让徐闻当众将此事抖出来,最颜面扫地的,反倒是他。
李行衍眸底一片黑沉,却仍是强自缓了缓面色,唇边复又挂上温润柔和的笑来“一只布兔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徐大人也不必如此咄咄逼问了吧”
“是心上人所赠。”与此同时,李容徽耳尖微红,赧然答道。
秋猎场中,死一般的寂静。
李行衍握着折扇的右手用力至骨节泛白,银牙几欲咬碎真是恬不知耻
而紫檀木席案后,棠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着了,指尖一颤,险些打翻了放在案几上的蟠龙纹银杯。
还好是坐在她旁侧的沈钦察觉过来,手指一抬,稳稳地将银杯扶住了。
“低头。”他轻声与棠音道。
棠音微微一愣,又听沈钦轻声开口,语声里透着几分无奈“知道艳若桃李这个词吧你现在面上,像是在开一场洛阳花宴。”
棠音这才觉得面上滚烫,忙低下头去,装作是要饮酒,拿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仍旧泄了一丝不安的心绪出来。
即便是要想法子蒙混过去。
即便不能公然承认是自己送他的布兔。
可,可
可他怎么能那么说呀
正当她不安的时候,李容徽低醇的嗓音复又响起,像是在与她解释,也像是在说给秋猎场上的帝后群臣们听。
“我在深秋时节曾有过一场梦境。梦见前世里的心上之人踏梦而来,赠我布兔。醒转之时,布兔便在枕畔,上绣平安二字。至此便一直留在身边,系在床边帷帐上,希望有朝一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有些喑哑“能够再遇前世爱而不得之人,与她生同衾,死同穴,永不相弃。”
徐闻睁大了一双因酒色过度而略有些浮肿的眼睛,连声道“梦中之人所赠七皇子说出如此玄乎之事,是将在场诸位,都当做三岁小儿不成”
李容徽并不看他,只注视着东珠帘幕后成帝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道“长恨歌中曾有记载,唐明皇于长生殿中托请临邛道士携杨妃魂魄前来相见,临邛道士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终于得见太真,带回杨妃一股金钗,半盒花钿。”
“徐大人不信梦中赠物之事,那是否也觉得长恨歌为假临邛道士不过是一江湖骗子”
他顿了一顿,似乎随之想起了什么,诧异开口“可临邛道士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道士。若您认为他是一江湖骗子,那岂不是认为整个道教,所有方士,都不过欺世盗名之辈”
成帝信奉道教修仙之法,重用方士已是朝野皆知之事。而寻仙殿中,有几位得宠的方士,地位更是远在臣子之上。
李容徽这一句话下去,立时将徐闻吓得个面如土色,连连摇手道“诡辩圣上,这是诡辩啊”
他说着,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道法玄妙,臣,臣甚敬畏,从未有过轻视之心,还请陛下明察”
重重珠影后,成帝脸色已红得骇人,似是恼怒至极,若不是看在其是皇后姑父的份上,恐怕抄家夺爵已是弹指间的事情。
徐皇后轻抬起一双凤眼,替皇帝抚了抚胸口顺气,嗓音端静柔和“大理寺卿徐大人一向是最敬道尊道,听闻府中花厅里便放着白玉打制的三清像,每日里鲜花清水不断,年年如此。今日也不知是为何如此失言”
她说着,眉心微蹙,带得额心上那枚八宝花钿也微微一晃。宝光轻转中,她似不经意道“臣妾听闻,荧惑之星最善于蛊惑人心,能使常人言行失律,莫不是”
她顿了一顿,慢慢垂下眼睫,轻叹道“容徽这孩子,生来丧母,好容易记在王贵嫔名下,得人教养,可不到几年,王贵嫔便得了失心疯了”
“他这一生,几经周折,还请圣上多宽宥一些。”
成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似是被徐皇后的话一带,又想起了李容徽降生时种种不吉的异象,顿时憎恶之色攀上眼底,只重重一甩袍袖,对着徐闻咆哮道“朕让你查下去,你就给朕查出这点不知所谓的东西朕要的是罪证罪证”
这一句话,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定李容徽的死罪一般。
即便是天家父子,但到了这等境地,也属实令人齿冷。
“是臣,臣搜到了罪证”徐闻被他怒斥得牙关打颤,忙将下了药的君子兰给拿了出来“臣在长亭宫门口找到了马奴们所言的杂草,是否有毒,请太医一验便知。”
成帝皱眉,眸光一抬,立时便有宦官带着随行的御医上前,接过了君子兰,以方巾裹了手,小心查验。
众人屏息等了须臾,只见那御医脸上神情一肃,旋即双手捧着君子兰跪倒在地“回禀陛下,这君子兰的根系里,沾有两种药物。”
“一种是金疮药。”
“另一种,则是鹤顶红。”
“君子兰本无毒,但若是一直以鹤顶红培育,恐怕”
顷刻间,群臣哗然。
鹤顶红众所周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而这金疮药,却又更是耐人寻味。
毕竟,七皇子前些日子遇刺重伤。这外伤,是少不得要用金疮药的
李行衍眸光微抬,有些悲悯地落在了李容徽面上,未置一词,只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尽显天家风骨。
成帝冷冷道“李容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容徽纤长的羽睫轻轻一颤,继而缓缓抬起,以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与自己的父皇对视,语声似日落时的海面,平静的表层下,似带着无尽汹涌的情绪,细听下来,便令人觉得悲怆“父皇是认定了儿臣是这等屠戮手足,凶戾阴狠之人”
成帝冷笑一声,只抬手对金吾卫道“拿下”
李容徽轻垂下眸光,掩去眼底一派冷淡与厌恶,修长冷白的手指慢慢拢回袖间,紧握住袖间一只羊皮袋子。
他从不行没有把握之事。放任徐闻趁着搜宫的时机构陷,自然是提前留好了证物。
若是在大理寺中,徐闻或可徇私,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天子,也不能有所偏颇。
只等着金吾卫们走得近些,再近些,最好是刃尖都快划开他的咽喉了,抑或是见点血腥,这场戏,才更有观赏的价值。
才会令人印象深刻,广为流传。
可就当金吾卫们的刃尖将要挨上他的衣袂的时候,臣子席的方向,倏然传来一道慌乱的女子嗓音“且等等”
音色是天生的甜糯绵软,这一慌,语速加快了一些,便如粒粒玉珠坠下,每一枚,都似有千斤之重,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李容徽猛然回过身去,却见一身胭脂色织锦羽缎斗篷的小姑娘正挣脱了自己兄长的手,提着裙裾,慌乱地向他跑来。
冬日里的朔风吹动她的斗篷往后飘飞而起,似一尾红鱼于海水中飘拂开绯色的纱尾,绮丽得,令人心尖烫痛。
他看见小姑娘在离自己不远处立定,宽大的斗篷下,纤细的身子有些微的颤抖,但看向他的眸光却澄澈坚定,不带半分怀疑。
两人对视了一瞬,棠音明明怕得脸色都苍白了,却还是轻轻牵起唇角,带出一个宽慰的笑意,并轻启檀口,无声给他做了一个口型。
没事的,我会护着你。
说罢,她回转过身去,对着上首帝后的方向,提裙跪下,启唇道“臣女沈棠音,参见皇上,皇后。”
金吾卫猛然止步,雪亮的刃尖险险悬停在李容徽的衣袂上。
秋猎场中静谧无声,只有朔风淡淡而过。
半晌,东珠帘幕后传来一声女子端肃的嗓音“棠音”
徐皇后戴着鎏金护甲的玉指慢慢拍着皇帝的胸口,给他顺着气,语声里依旧雍容慈和,并无半分责怪之意,反倒像是在替棠音与皇帝解释一般“说来本宫与棠音,也是有月余不曾见过了。也无怪棠音这般急匆匆地赶来人前与你我请安。到底还是小女儿娇气。”
她说着,轻转过视线,隔着重重珠影将目光落在了跪在场中的棠音身上,轻笑道“你的心意,本宫知晓了。且回席间去吧。”
棠音的身子轻轻颤了一颤,却没挪步。贝齿轻轻咬上朱唇,似乎在给自己积蓄一点开口的勇气。
沈厉山看不过眼,大步走到场中,对上首拱手道“臣女懵懂无知,惊扰了圣驾。臣这便带她回府好好管教”
说着,便一把攥过沈棠音的袖口,压低了嗓音训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不快跟我走”
棠音被沈厉山拽着站起身来,眼看着就要被带走,情急之下,不知是哪里来了勇气,抬声道“此事并非七皇子所为。”
她的嗓音甜软,却刻意加重了一些力道,在静谧的场中,不难让众人听见。
包括珠帘后的帝后。
成帝豁然抬起眼来,皱眉沉声道“你说什么”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棠音畏怯似地,将身子往后顷了一些,似乎想躲开那四面八方追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但旋即,她又咬唇忍住了,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此事并非七皇子所为。”
她说着,稳了稳略有些发颤的指尖,想去解垂挂在腰间一只绣着双鲤戏水的香囊。可斗篷下的小臂还被沈厉山紧紧擒着,一时竟也够不着香囊上系带,棠音只能抬起眼来,看向自己的父亲,小声哀求道“爹爹”
沈厉山闻言,恨铁不成钢地闭了闭眼,咬牙放开了她的衣袖。
棠音得了自由,迅速将那香囊解下,双手呈上“臣女曾去过长亭宫,见百草毕落,唯独长亭宫外君子兰开得正好,便折了几朵缝在香囊之中。缝纫之时,银针穿过花瓣,也未见变色,想是无毒。”
她说着轻轻抬起眼来,看向徐闻,又道“若是真如大人所言,毒药下在花根处,天长日久,整株君子兰便染上了毒性。那臣女手中这几朵,也定然不能幸免,却为何不见银针变色”
她看着徐闻面色微变,愈发蹙紧了一双秀眉“且但凡是爱花之人都应当知道,君子兰是何等娇贵难养的花,哪怕是照料得稍有不尽心之处,都不能使其开花。更何况,以毒药栽培”
“这,这”徐闻答不上话来,也不敢答话。
毕竟眼前站着的,可是皇后娘娘最看重的沈姑娘,是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得罪了她,便等同于得罪了自己的主子。
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沈姑娘,怎么会站到七皇子那边去了这不是与太子和皇后娘娘作对
珠帘后,皇后抚在成帝心口的手指慢慢垂下了,一双凤眼眸光微凝,定定落在沈棠音身上,白玉般的面孔上神色平和,不辨喜怒。
成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但看在沈棠音是自己最信重的权相嫡女的份上,还是强压下怒火,对一旁宦官道“拿给太医看看”
棠音闻言,握着香囊的手指却倏然收紧了。
她本不是个多疑的人,但是这几日的见闻,还有今日的构陷,却已令她再信不过那侍立在旁的脸生御医。
她迟疑一下,还是再度开口,颤声争取道“棠音斗胆,请陛下不必再劳动御医。是否有毒,只需让随行马奴随意牵一匹马过来,一试便知。”
成帝皱了皱眉,却终究没再开口,算是默许。
沈厉山见状,遂亲自开口,对向来跟在棠音身边的小厮命令道“荣满,牵马。”
荣满应了一声,紧步下去,很快便牵着一匹沈府里的马匹上来。
也是白马,也算是神骏,但与御马霜行自然是无法比拟。
他斗胆将马牵到了沈棠音跟前。而此刻棠音也已解开了香囊,从里头取出一小朵风干了的君子兰来,当着众人的面,递给荣满。
荣满接了花,不敢怠慢,立时递到白马嘴边。
那白马也不挑食,一口便将君子兰给吞了下去。
众人见状,屏息等了须臾,白马却始终没什么异动,只在原地百无聊赖地以前蹄轻刨着地面上的黄土。
沈厉山抬目看了一眼,又命令道“荣满,上马。”
荣满应了一声,大着胆子翻身上马,驾着白马在秋猎场上嗒嗒跑了一圈。速度虽不算快,但终究是十分稳健,没出半分差池。
徐闻的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而棠音高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她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白马与徐闻身上,悄悄侧过脸,如释重负地对李容徽启唇一笑。
这一侧首,笑意才轻轻展开一半,便倏然对上了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
李容徽也正定定望着她,专注得,像是从未曾移开过视线。
那双浅色的眸子里,如潮翻涌着汹涌而繁杂的情绪,深浓的欢愉之下,忧色渐侵。
而被铺在最底层的,像是深埋在心底见不得光的情愫一般晦暗不明的,似乎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理智所压抑着的,埋藏许久的悲怆。
久远得,像是经年隔世而来。
可他们,明明才相识不过月余
棠音轻愣一愣,直到徐闻抵死挣扎的辩驳声在耳畔响起。
“皇上,这,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太子殿下的霜行是昨日吃的毒草,而这匹白马才刚下肚不久,当然没事”
他的话音落下,李容徽也从棠音的视线中轻轻回过神来。
他微愣了一下,旋即像是心事恰被心上人窥见一般,耳尖通红地慌乱侧过脸去。
然在面向帝后的那一刻,他面上的热度便已褪尽了,低垂下的眸中漠然一片,语声却是恭敬的“若是明日日落之前,白马有任何异动。父皇可随时来长亭宫拿儿臣问罪。”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无可指摘。
成帝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鹰隼一般在徐闻身上落了片刻。
正当徐闻两股战战,瘫倒在地,仪态尽失之时,一双玉手伸来,不动声色地斟满了他眼前的金杯。徐皇后的嗓音轻柔响在身侧“龙体为重,陛下切莫为一渎职之人气坏了身子。”
她说着,眸光轻轻往方才查验毒草的太医那一落,又轻抬玉手,将金杯递到皇帝唇畔,温柔道“且饮酒。”
成帝皱了皱眉,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猛地伸手指向方才查验过君子兰的太医,厉声道“构陷皇子,罪不容诛给朕拖下去砍了”
那太医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祸事最终会蔓延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惊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便已被金吾卫们捂着嘴,如拖一件死物一般,拖了下去。
这一场构陷,终于以这种方式,尘埃落定。
成帝像是耗尽了力气,于珠帘后重重喘息。
徐皇后忙一道帮他抚着胸口,一道开口主持大局“既如今构陷之人已经伏法,那诸位卿家便也重新归席吧。”
沈厉山闻言,却不曾立即挪步,只是缓缓抬起眼来,将视线落在了立于自己女儿身畔的李容徽身上。
那目光褪去了平日的冷肃刚直,是锋芒毕现,直刺人心锐利。
一些朝中老臣见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上一回见沈厉山如此,还是他少年时与朝中权相夺权时所现。
之后的结局,就摆在众人眼前。
沈厉山升任权相,掌江山半壁。而落败的那位权相,抄家灭族,尸骨无存。
李容徽似有所觉,轻轻回转过身来,迎上沈厉山的视线。
继而,唇边轻抬起一点恭敬的笑意,嗓音低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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