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
因着近日里一连串的事情,棠音连带着对整个清繁殿都生出疏离之意。如今听得眼前的宫女是皇后娘娘遣来的,反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迟疑道“姑姑可知道皇后娘娘唤我过去,是为了什么事”
那青衣宫娥却只笑道“姑娘抬举了。皇后娘娘的心意,自不是奴婢敢擅自揣测的。奴婢不过是传句话来罢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若是推拒,未免就有蔑视皇后之嫌了。
棠音没法,只能轻轻点头道“那就麻烦姑姑领路了。”
青衣宫娥脸上刚扬起笑意,沈厉山却已拧眉开了口“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只是相府中还有一些家事,棠音过去请个安也罢,便不在清繁殿里陪皇后娘娘用膳了。”
这句话说得极不客气,青衣宫娥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却到底不敢当着权相的面说什么,只低头道“奴婢记住了。”
棠音遂与家人分开,独自跟着宫娥往清繁殿的方向走。纤细的身影拐过了几道廊角,便彻底消失在红墙青瓦之间。
假山亭中,一直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也渐渐散去了方才的温情,浅棕色的眼底似是铺了一冬的霜雪,冷得骇人。
时已入冬,清繁殿中早早便铺设了厚重的波斯地毯,四面皆烧上了地龙。
青衣宫娥刚挑起绣着百鸟朝凤的苏绣帘子,一阵子暖风便自殿内吹了出来,带得棠音斗篷领口的风毛轻轻一晃。
锦屏后,徐皇后嗓音透过屏面上绣着的远山淡水迢迢而来,显得有些缥缈“棠音来了快进来吧,外头都结了霜了,可别冻着了。”
棠音隔着屏风轻轻应了一声,在玄关处的炭盆边上烤去了一身的寒气,这才随着那宫娥小步走了进去。
转过屏风,走过香烟袅袅的傅山炉,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徐皇后一身宝蓝色织锦宫装,正端然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见棠音进来了,眉眼间便生出笑意“又不是第一回来了,这么拘着做什么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棠音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徐皇后对面的一张绣墩上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同样以紫檀木制成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碗糖蒸酥酪,与素日里她最爱用的几样糕点。
一本翻看到一半的书籍随意放在香鼎旁,书页的边缘都被鼎内的热风烤得有些焦黄。
棠音轻垂下眸光,也不动案几上的东西,只将双手叠放在膝上,端正地坐了,又小声问道“皇后娘娘,您唤棠音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难道本宫唤你来,非得是有什么吩咐吗”徐皇后笑“难道本宫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样子”
棠音猝不及防被她将了一军,忙垂首轻声道“棠音不敢。”
徐皇后倒也不恼,只轻笑了一笑,拿起搁在旁边的一支素银簪子,轻轻拨了一拨三足香鼎内有些暗淡下去的火星。
一阵清雅馥郁的香气,便随着她的动作流泻而出,无声环绕在周身。
“这鼎内的遥玉香,还是你上月入宫的时候给本宫带来的。如今,竟也快要用尽了。想来,本宫也是有许久没曾见过棠音了。”
棠音低垂下眼睫,掩住颤抖不定的眸光。
徐皇后下一句,是不是要问她这个月进宫来都去了哪
她该怎么回答才好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徐皇后倒没如她想的一般问了下去,只是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是与衍儿生了口角,以至于厌屋及乌,连清繁殿都不想来了”
她的嗓音虽轻,里头的含义却重。
沈棠音轻咬了咬唇瓣,谨慎道“棠音不知道娘娘何出此言。”
“衍儿生性柔慈,并非是巧言令色的孟浪之徒。东宫里也素来清净,衍儿长到弱冠,也未曾纳半个侍妾,想来也并不十分懂得该如何与心上人相处。”
“若是他何处惹你不快了,你大可来清繁殿与本宫说说。本宫自会罚他。”
皇后说着,玉手搁下了银簪,屏退了众人,这才淡声道“还是说,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你的心意”
“是山盟海誓,还是惑人的皮相”
她抬手,让棠音坐到自己的跟前来。纤细的手指轻轻落在棠音的手背上,语声轻柔,像是一位慈母,正与自己将要出阁的女儿说着体己的话。
“本宫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也为皮相所迷惑过,也向往过话本子里写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甚至是为世俗所不容的爱情。”
“但是最后,本宫还是嫁到这宫里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棠音只觉得皇后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冰冷极了,与这温暖的殿阁格格不入。
她不敢问,也不敢答话,只咬唇低着头,看着远处的宫灯里的烛火颤栗似地胡乱跃动。
徐皇后轻轻启唇,一张白玉似的面孔仍旧慈和如观音,语声也低柔,似佛前厚重的幔帐一层又一层地压下,以善的名义,无声将人缠裹。
“因为,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顾着自个的情爱喜乐。终归,也得顾念着些家人。”
“棠音,本宫曾经说过,你很合本宫的心意。性子柔婉,肖似本宫少时。本宫见了你,便似见到了未出阁时的自己一般。”
“所以你,也会与本宫做一样的选择。顾念着自己的家人,不让他们因你的一念之私而遭受无妄之灾对吗”
棠音倏然觉得,这殿内的地龙实在是烧得太旺了一些,闷热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皇后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皆在理上,即便隐隐觉出有不妥之处,却也无从反驳。
正当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槅扇倏然被人叩响。
声音急促,是少有的慌乱。
徐皇后止住了话茬,淡淡道“进来吧。什么事这般急切”
她的话音方落,槅扇旋即一响,她的贴身侍女珊瑚脚步匆匆地进来。看到棠音时似乎迟疑了一瞬,但终究还是惶急道“娘娘,偏殿走水了。”
徐皇后秀眉紧蹙“是怎么回事水龙队可过去了”
珊瑚忙道“回娘娘,水龙队已经过去了。只是,这走水,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听今日当值的宫娥萱草说,似乎是小宦官们在殿内烧炭盆取暖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风将幔帐吹落到炭盆中所致。”
徐皇后又启唇问道“是哪座偏殿”
“是曾经满钿与烧蓝住的那一间。”
棠音听至此,讶异出声“满钿与烧蓝曾经住过的偏殿为何用曾经二字难道满钿姑姑与烧蓝姑娘,已不在清繁殿里当值了吗”
珊瑚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沈姑娘有所不知。满钿姑姑是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了。至于烧蓝姑娘,是家中母亲重病,来皇后娘娘这求去。娘娘慈悲,赏了她不少金银细软,让她回乡尽孝去了。”
虽清繁殿内又是炭盆,又是地龙的温暖如春,但棠音还是觉得似有一阵寒气慢慢从地心里涌上来,一直浸透到四肢百骸。
她赶紧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皇后福身一礼“清繁殿里走水,又惊动了水龙队,想是会有许多事需要善后定夺。棠音便不叨扰娘娘,先行回府了。”
这一场动乱下来,皇后也没了强留她的理由,只得略一点头,让珊瑚带着她出去。
沈棠音与沈钦一同回到相府的时候,日头升得正高,照在化了霜的地面上,白花花的一片。
可对他们来说,这一场蓄势已久的风雨,终于是要落了下来。
相府庭院里,下人们皆已被遣了出去。唯独一身重紫色官服的沈厉山面色沉冷地立在高阶上,身后跟着一脸忧色的姜氏。
“父亲,母亲。”
两人自车辇上下来,棠音跟在自己哥哥身后,揣揣走了过去。
沈厉山闻言面色愈冷,沉声道“你们还知道有我这个父亲”
“老爷”姜氏愈发担忧,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过来认错。
“你不必护着他们”可今日,沈厉山显然是气得狠了,一甩袍袖道“一个个的,倒是长进了将我蒙在鼓里”
“是我的不是”棠音见父亲真的生气了,忙低头小声认错。
话还未说完,沈厉山已厉声道“你给我去祠堂里跪着”
棠音知道自己是将父亲气得狠了,也不辩驳,刚挪步想往祠堂里走,却见父亲伸手一指沈钦,似蕴着雷霆之怒“还不快去”
棠音愣了一愣,忙道“父亲,私自入宫的是我”
“你还好意思说”沈厉山气得瞪了她一眼,又怒道“私自入宫的当然是你,可若不是他给你做掩,你能瞒着我们那么久”
沈钦无奈,只能給棠音递了个珍重的神色,抬步往祠堂里去了。
棠音独自立在庭院里,面对着父母两人一同扫来的视线,愈发是慌乱到了极处,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连头也都不敢抬。
“这件事,是女儿做得不对,不该给家中添麻烦,您别生气了。”她小声求饶。
“你这是给家里添麻烦的事吗”沈厉山气得手指发颤,在原地重重踏了几步,气怒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去为那七皇子出头,有多险若不是皇后与太子有意将此事压下,宫中随便捕风捉影地传出几句去,光是流言蜚语就能将你逼死”
姜氏也叹气道“棠音,你要知道,宫中皆视你为未来的太子妃。若是真有什么流言传了出去,太子殿下将置身何地,你又置身何地”
棠音的指尖不安地攥着袖缘,好半晌才慢慢开了口,语声低得几乎听不真切“我知道,宫里皆言我与太子殿下之间只隔着一张圣旨。”
她迟疑道“可是这张圣旨,毕竟还未曾落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话还未说完,沈厉山已怒极开口“毁一桩御赐的婚事,就为了那个七皇子”
李容徽
棠音闻言轻轻愣一愣,继而缓缓摇头“不是因为旁人,是因为我自己。太子品行不端,不是女儿想嫁之人。”
姜氏不知内情,但沈厉山却是知道一些的,一时间,眸色沉沉,未再开口。
良久,他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我”棠音迟疑一下,不知为何,倏然间却想起了清繁殿里皇后的话来。
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顾着自个的情爱喜乐。终归,也得顾念着些家人。
毁一桩皇后青眼,成帝默许的婚事,会付出多大的代价,谁也未尝可知。
且,她还记得那场令她恐惧的梦境,还记得那条跌落在花朝亭前的鲛绡披帛。
那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
若是她现在退婚,惹得帝后大怒,梦中的结局反倒以另一中形式提前发生了呢
谁都无法预知。
只为了自己的喜恶,便拿整个相府的命运,拿自己的爹娘,哥哥来做赌注她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可要让她违心地点头说自己愿意嫁给太子,眼看着相府可能步入梦中的绝境,却也是不能。
她似乎陷入了一场死局,环顾左右皆是绝路。
这样两难的抉择,一时便染红了她一双眼眶。清亮的杏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想清楚了么”沈厉山再度皱眉逼问。
棠音心里既慌且乱,只是紧紧咬着唇,答不上话来,倒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连串地往下坠。
须臾,也许是急得狠了,她纤细的身子在日头下轻轻一晃,继而软软栽倒。
“棠音”沈厉山猛地转过头来,随即咬牙对姜氏道“把她送回房中,收了她入宫的玉牌。再去我书房把那一屉子书都拿给她,不抄完,不许出门”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书房的槅扇轻轻被人叩响。
“老爷。”姜氏推门进来,将手里清火用的参片茶搁在他手边,轻声道“棠音已经醒了。”
沈厉山眸色沉沉,只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姜氏叹了口气,又自袖袋里取了一块玉牌出来,递了过去“她入宫的玉牌我也收了。”
沈厉山皱眉伸手,一把将玉牌丢进一旁的匣子里,还顺手落了把锁,这才冷冷道“收了清净,免得她再进宫去见什么七皇子”
“那棠音与太子的婚事”姜氏缓缓开口,见沈厉山只沉着脸色不说话,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放轻了嗓音道“棠音是你我看着长大的。虽是娇贵了些,但身子还没这般娇弱。”
“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你可别说自己不知道。”
沈厉山被她说破,似乎有些尴尬,转过头去,恼怒道“她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东西,你问我有什么用”
他说着,目光又落在那个锁着玉牌的匣子上,语声愈冷“若是她执意要退了这桩婚事,其余皇子里随意选一个,都成。唯独李容徽,不行”
姜氏有些惊讶“今日是我第一次见那七皇子。看着倒也是个性子温润的少年郎,马背上的功夫也不差。为何老爷这般厌恶他”
沈厉山沉默须臾,闭了闭眼睛,缓声道“夫人,我们相府如今掌着半壁江山,在外头可谓是风光无限。可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鼾睡若非是圣上不理朝政,恐怕早已将沈府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有朝一日,新帝登基。第一桩事,恐怕就是将相府连根拔起。届时,寻常的勋贵侯爵,护不住沈家,也护不住棠音。她要嫁,就只能嫁未来的新帝。”
“若她当真厌恶太子,在皇子之中另选一人,我全力一搏,为他挣个帝位,倒也并非全然没有胜算。”
他睁开眼来,双眉紧皱“可李容徽不行”
“什么贱藉宫女所出,什么祸星降世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唯独那双眼睛,不成。”
“天下人,绝不会让一个胡人血统的皇子登上帝位”
而此刻,李容徽正立在宫中一条偏僻小径上。一身玄色大氅垂落,冷白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中,而掌心握着的一枚火折,似还有几分温热。
对面则立着两名小宦官,手里分别捧着一个盖着明黄色绸布,高高隆起的金丝楠木托盘。
“这些都是走马会上,圣上给的赏赐。奴才们正打算给您送到长亭宫去,没想到却在路上遇到了您。”他们忙不迭地赔着笑,谄媚道“还有两份,是我们王总管为了恭贺您得胜,特地备下的厚礼,一会也会一齐送到长亭宫来。”
李容徽不置可否,随手将盖在其上的绸布掀开。
这一年一度的宫中盛会,拔得头筹所给的赏赐可着实不少,从金银玉器到宝石古玩,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
但最为瞩目的,还是皇帝允诺的那把龙舌弓。
这把据说是先皇传下来的神弓单独放在一个托盘中,通体透着乌紫色的光,弓弦上似乎也是捻了细如胎发的金丝编成,在日色下,如笼金晕。
这样的宝物,李容徽却也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冷淡地移开了视线。只随手自里头捻起一块通体碧色帝王春翡翠玉佩,包在绢布里,独自着往另一处小径上走。
“这块玉佩我先收下了,其余的,你们送到长亭宫去。”
这块玉佩自然也是昂贵之物,但与其他物件比起来,却并没什么格外出挑之处。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番,都想不通李容徽为何独独拿走了这件东西。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容徽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小径尽头。
李容徽顺着一道抄手游廊走了一阵,于南书房不远处停下步子。
此刻正值膳时,里头进学的皇子与侍读们早已去一旁的膳堂用膳去了。整个南书房里空落落的,只有一人,正吃力地弯着脊背,将一些发霉虫蛀了的古籍一一放在木质回廊上翻晒。
这是个劳累又繁琐的活计,别说是皇子,即便是那些出身勋贵之家的侍读们,也无一愿意用大好时光来做这事。
好在,还有章坚。
他们都知道章坚缺银子,缺到一枚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枚用。带来的食盒里,别说是肉了,就连白米都不曾见到一回,皆是窝头夹着野菜,囫囵就是一顿。
只要稍给一点银子,即便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他也愿做。
李容徽远远看了一阵,慢慢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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