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拿着糕点的手也发颤,洁白的云片糕被她捏得簌簌往盘里掉着屑“我,我从没听过这些”
她说着,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嗓音混着底下仍不住响起的念白声里,又急又慌,都快带上哭腔“昭华,我平日里真不听这个,我真不知道牡丹亭里会有这些。”
“不对,我也不知道杏春园里刚好要唱这一折牡丹亭。”
她这句话刚说完,只听雅间的槅扇被人轻叩了两叩,旋即珠帘微微一响,正是方才遣出去的侍女又买了酥酪来给两人添上。
大抵是在门口听见了棠音最后一句话,她便一道往杯子里倒着酥酪,一道轻笑着答“姑娘哪里的话,我们杏春园每逢双日的午后,唱得不都是这折牡丹亭老客都知道的。”
她话音落下,手里的酥酪也倒完了,便又笑着打帘出去。
珠帘一阵碎响后,雅间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须臾,昭华从起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面色的热度稍褪一些,轻轻开了口“棠音,其实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的。”
她拍了拍棠音的手背,又迟疑了一瞬,终于感叹道“我的好音音果然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
底下的戏仍在唱着,与杜丽娘梦中相会的小书生也愈发孟浪。
棠音又努力解释了几次,昭华回回都轻轻点头表示知道,可待她说完了,却又回过头来安慰她,这是人之常情。
如此反复几次,棠音也不再挣扎了。只心如死灰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绞着块帕子,咬唇想着
李容徽说得对,小书生都没什么好心思。
无论是书里的,还是写这本书的,都没什么好心思。
因怕中途出去太过惹眼,被诸位贵女们发现,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两人只好一直坐在雅间里将整折戏听完,一直到散戏清场,所有贵女各自归家了,昭华这才拉着棠音回了马车上。
冬日的日头落得早些,彼时已是华灯初上。
四面灯徽落在道旁未化的积雪上,粼粼有光。
一路上,棠音都没有做声,反倒是昭华一路安慰着她。
只是昭华愈安慰,她心底就愈是沉重,等到了相府门前的时候,已在心里发誓,再不去杏春园了。
而昭华对此并不知晓,待宝珠、宝瓶放好了金丝木脚凳,又打起了车帘请棠音下来的时候,昭华仍握着棠音的手,轻声开导着“如今民风开化,哪怕是野合,只要不传出去,也没什么。”
“若是你他日成了婚,觉得夫君三妻四妾令人心烦,便来找我,我偷偷养几个面首给你。”
她话音落下,车帘子也被人卷起,外头红彤彤的灯笼光照进来,正落在两人裙裾上。
棠音正低头看着鞋尖,被这一惊,倒也抬起头来,目光往外一落,长睫便是重重一颤“哥,哥哥,你怎么来了”
守门的小厮不知被遣去了哪。喜庆的大红的灯笼下,只沈钦一身月白色大氅,独自立在府门前,手里提着一盏风灯,闻言略有些无奈轻笑一笑“都快宵禁了,你还不回来,若是父亲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我本打算自己出去寻你,没想到却在府门前遇见了。”
“这是你家哥哥啊”昭华没见过沈钦,目光随意在他温润的面孔上一落,刚想移开视线,却倏然想起了什么,语声微颤“方才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
棠音听完脸色一白,忙踏了脚凳下来,提着裙裾匆匆就往自家哥哥那跑,想要伸手掩他的口。
要是自家哥哥问上一句公主说的是野合那句还是面首那句,那这人可就丢得大了。
可等她跑到近前了,还是晚了一步,沈钦已轻声开了口。
“方才站得远了些,未曾听清,还请公主见谅。”
“就这几步远,若不是耳背的老翁,怎么可能听不清”昭华脱口而出,旋即却又反应过来,一时间又羞又恼,只一把摔下帘子“宝珠、宝瓶,回宫”
坐在车辕上宝珠、宝瓶齐应了一声,一起调转车头,往皇后驶去。
“微臣沈钦,恭送公主。”沈钦也轻轻抬手做礼,全了礼数。
车辇碌碌而去,沈钦打起风灯,带着棠音往后院中走。
走到一条小径的时候,棠音见四下无人,忍不住轻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袖口,轻声道“哥哥,你怎么知道那是公主”
自己虽与昭华来往得频繁,但都是自己去玉璋宫里见她,而昭华还从未出宫来过沈府。且这次也没递拜帖,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走马会的时候,遥遥见过一面。”沈钦笑了一笑,轻声答了。
棠音应了一声,知道方才的话哥哥定是听见了,心里更是不自在,攥着自家哥哥袖口的手指也收紧了一些,小声道“其实她平日里并非如此,也是十分端庄的一位公主。关于,关于”
她实在狠不下心在自家哥哥面前重复野合两个字,只能轻咳一声带过去,又道“关于那几个字,都是听完戏以后,她怕我窘迫,故意说出来逗我的。”
沈钦任由棠音将自己的袖口揉得发皱,只将视线轻轻抬了起来,又笑“原是去听戏了,听了哪一折”
棠音面色愈红,攥着沈钦袖口的手指也松开了,有些不自在地绞着自己的袖缘,好半晌,才蚊呐一般答“牡丹亭。”
“原来是这一折。”沈钦了然似地轻轻一笑,替她拢了一拢被朔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难怪回来得晚了。”
棠音红着脸,赧然地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再开口,忍不住又抬起眼来,小声问道“哥哥不生气”
沈钦轻抬了抬唇角“为什么生气”
“之前,之前父亲不是说,那是淫词艳曲。”棠音说着愈发赧然,一双白玉般的耳垂都红透了“而且我听了,里头,里头确实有一些羞人的东西。”
沈钦见自家妹妹像是执拗于这件事了,难以过去。遂也收了玩笑的姿态,思忖了片刻,这才轻声解释道“若真是淫词艳曲,那官面上,也早该禁了。在我看来,这折子戏文辞典雅,曲调雍永。最为人诟病的,也不过是杜丽娘的性子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至于其他的,都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所谓的淫,艳,不过是信奉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本身对此等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纵情之事不能认可罢了。”
棠音只觉得,自家哥哥与昭华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说的,更为难懂一些罢了。
她往深处想了一阵,只觉得似懂非懂,正迟疑着想是不是要追问几句的时候,沈钦轻声开了口。
“棠音可知道,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那位大儒,在年事已高后,还曾诱尼为妾,一纳便是两人。哪怕是走马上任时,也时时将两人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棠音立时止住了心中的想法,睁大了一双杏眼,半晌才轻声道“那,那他岂不是与自己的言行不一”
沈钦已走到了廊下,见她听得出神,便伸手轻轻带了她一把,好让她不被廊前的木阶绊倒“所谓的天理人欲,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提出的悖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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