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日,昼短夜长。仿佛只是一瞬息的功夫,漫天霞光已落,夜幕无声降下。
瑞王府寝房中,却不曾掌灯,昏暗得,只能借着竹篾纸上透入的微薄月色,隐约看清彼此的轮廓。
棠音坐在一张玫瑰椅上,抬目望向坐在她身旁的李容徽。
夜色融融,她看不清李容徽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他握着自己指尖的手比往日里更要冰凉几分,胸膛也微微起伏着,似因这一路的奔波,而略有些疲累。
短暂的沉默后,待李容徽的气息稍稍平复,棠音便也轻声开口“方才在相府里,你说过,我想知道什么,你都告诉我。这句话可是真的”
李容徽握着她指尖的力道微微一紧,须臾,却还是乖顺地轻轻点头。但旋即又担忧小姑娘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动作,便又哑声开口“棠音想知道什么”
棠音隔着一层夜色望向他,却始终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心中也渐渐升起几分紧张与不安来。
她默了一默,未曾立即作答,只轻轻站起身来,往旁侧的立着的铜鹤宫灯旁行去。
方抬步,手腕却被李容徽紧紧握住了,他微哑的语声响在静夜中,显出几分慌乱“棠音,你要去哪”
棠音沉默了一瞬,还是轻轻叹出口气来,轻声道“都已经宵禁了,我还能去哪”
她说罢,见李容徽犹不放手,秀眉轻轻一蹙,索性重新自玫瑰椅上坐下来,只开口道“既然如此,你替我将旁边的宫灯点了吧。都已经入夜了,总得有点光亮。”
入夜了,总得有点光亮。
极寻常的一句话,却让李容徽在刹那之间想起许多。
前世中,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求生,每一日如同在深夜之中茕茕独行,既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归途。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暗色,这宫廷仿佛如一只噬人的巨兽一般,随时便会将他吞噬。
直至遇见了棠音。
不同于宫中的每一个人,她干净,纯澈,似一道月色照进他晦暗的生命里,让他至此见了光亮。
之后,便是奢望,是压抑着不能让人发觉的觊觎,是长达两世的追逐与纠缠,只为了将那道无意间经过他晦暗生命的月光捧在掌心,困于身边,令她永远只为自己一人而明亮皎洁。
一旦失去,他便要为之发疯发狂。
大抵是,曾经见过光亮的人,便更难以接受不见天日的暗色。
他想得有些出神,直至小姑娘又在旁侧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李容徽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自前世的回忆中醒来,指尖微微一抬,点燃的火折子飞射而出,险险地擦过赤露在外的灯芯,又坠落于长窗外的夜色中,转瞬熄灭。
嗤地一声轻响,宫灯亮起,在偌大的寝房中,落下一层蒙昧的暖橘色光晕。
棠音这才重新抬起眼来,再度看向李容徽。
宫灯暖色的光辉下,他的肤色却愈见冷白,被那昳丽的五官一衬,更似是初春时节,廊檐下将化未化的冰凌,仿佛只一口热气,便会分崩离析。
棠音静静地看着他,将他的所有慌乱与不安纳入眼中,须臾,才轻声开口“所有的事。”
感受到李容徽握在她腕骨上的指尖微微一颤,棠音的长睫缓缓垂落,纤细的指尖于李容徽的掌心中,微微收紧了。
想要长久,必先坦诚。哪怕今日是切肤之痛,也不过一时。
只有将这看似完好的表皮切开,淌出里头或殷红或黑灰的血液,拔出深嵌在血肉内,经年日久,已开始腐烂的荆刺,这伤口,才能真正愈合,恢复如初。
而不是隐忍不发,让这根荆刺一直埋在心底,时触时痛,最终溃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轻阖了阖眼,须臾再抬起视线时,一双杏花眸里清冽而凝定,不带半分犹疑“自你我相识以来,所有发生过的,你隐瞒过我的事。”
寝房内,又是良久的沉默,静得,可以听见宫灯中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夜色渐浓,宫灯的辉光也渐渐暗淡,落在李容徽垂落的长睫上,浅金色的一层,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颤抖,在那张冷白的面孔上,投下清晰而散碎的影。
良久,李容徽终于艰难开口“露月初一,你我初见那日。你的马匹并未踏中我,是我划伤自己,惊了你的马,引你下车相救。”
棠音垂落的长睫轻颤了一颤,细细回忆了一下当初的场景。
那是露月里的一个雨日,自己自车辇上下来,一眼便望见李容徽毫无声息地躺在雨地里,衣袍上烙着一个硕大的马蹄泥印,身下氤开一片鲜红。
即便是如今想来,仍旧是触目惊心。
却不料,竟是他自己下的手,只为了让她歇马停车。
若不是此刻他亲口说来,她大抵很难相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宁可自伤,宁可冒着被乱蹄踏死之险,只为了骗得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心生疚意。
“即便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也太冒险”棠音说到一半,又想起了长亭宫中的处境,便只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这算是第一桩事,之后呢”
被她这一问,李容徽便也哑声继续道“之后,我也没有因这点伤势而晕厥,只是想让你送我回宫,才故意做出伤势严重的模样。”
棠音顺着他的话,想起自己当初担心得落泪的模样,一时间只觉得又羞又恼,好半晌,才抿唇道“还有呢”
“还有那长亭宫内服侍的两名小宦官,也并非另寻他主了。”李容徽沉默了一瞬,良久才低声开口道“是我杀的。”
棠音微微一愣,一双杏花眸慢慢睁大了。
李容徽不敢抬眼看她,只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哑声道“我将他们埋在长亭宫墙角,第二日你问起的时候,我还骗你说是想中些吃食。”
棠音想起自己险些踏上那块色泽微微暗红的泥地,一时间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忍不住以帕子掩口,低低干呕了几声。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只握紧了手里的绣帕,低声开口“还有吗”
李容徽犹豫一下,还是轻点了点头。
“其实我从未在宫中挂过红绸许愿,与你说起许愿的事,是为了让你随我去废殿,听见碧玺之事。”
“废殿之中,是我故意弄出的响动,满钿与烧蓝,也不是点了睡穴,而是我顺手将人打晕罢了。”
“至于行刺之事”李容徽挣扎了稍顷,迟疑着抬眼去看眼前的小姑娘。
烛光下,小姑娘一身闺阁时的打扮端坐在玫瑰椅上,一双鸦羽般的长睫不知何时已密密垂落,掩住那双墨玉般的杏花眸,看不出情绪。
但那一身未出阁时的罗裙与百合髻,还是刺痛了他的心脉。
这可能是他最后挽回棠音的机会了。
李容徽闭了闭眼,有些艰难地低声开口“是我提前杀了苏吉,拿了他的腰牌,借此嫁祸给东宫。”
烛火渐微,棠音一张芙蓉面也渐渐褪尽了血色“那所谓的太子失德之事,其实都是出自你的构陷”
“不。”听到太子二字,李容徽眸底暗色翻涌,冰凉修长的紧紧握住了小姑娘纤细的手腕,只哑声道“其余的事,我或许骗过你。但无论是碧玺之事,还是人后的另一幅面孔,皆是确有其事,从无半分构陷。”
“我只是,用了些手段,让你看见,让你一见他就心生厌恶,最好从此远离,便也不会”
便也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他的羽睫微微一颤,将余下的半句话给咽下了,再开口时,语声极轻,如一支白羽轻轻拂过“便也不会,再嫁与他。”
棠音虽还为他背地里的手段有几分胆寒,但听得他说关于李行衍之事并非构陷,心中却也落下一块大石,一时间,倒也没留意他言语中有些突兀的再字,只轻声开口“可还有其他的”
李容徽略想了一想,看着小姑娘的面色未敢再说下去,只轻握着她的皓腕,涩声开口“若是我一五一十地说完了,棠音是不是,便不与我和离了”
棠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他为何执着于认为自己想与他和离,但又怕自己点了头,他便将余下的事给彻底瞒下了,因而略沉默了稍顷,仍是轻声开口道“你先说完。”
李容徽以为她是在气头上,生怕她一怒之下去拿了婚书撕了,握着她皓腕的指尖不安地收紧了几分,却也不敢再耽搁,只一壁回忆着自己往日里背着她做过的事,一壁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言,尽量以小姑娘能接受的方式,一一与她说来。
一桩桩,一件件,若是串联起来,简直比一本有胡饼那么厚的话本子还长。
棠音也不再开口,只端坐在玫瑰椅上,静静听他说着,只偶尔听到几句过分的,便略皱一下眉心,抑或是抿一抿唇,但到底是忍住了,没再打断他。
可饶是如此,李容徽的语声,也似远处更楼里缓缓落下的更漏一般,绵长似永无断绝。
直至宫灯里灯芯烧尽,最后一缕火光沉于蜡泪之中,彻底收去了暖意,李容徽这才缓缓停下了语声。
棠音慢慢抬起眼来,隔着深浓夜色望向他,轻轻开口“说完了”
李容徽迟疑了一瞬,不安地抬眼望向她,像是怕她生气一般,将语声放得极低,混在窗楣外呼啸而过的朔风中,几不可闻“方才说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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