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论,夏日里即便是贪凉害了风寒,也会比其余时节要好得快些。可李容徽的病情却总是反复,好几次眼见着便要见好了,可仅仅是一夜之间的功夫,便又是高烧不退,一如初见那日。
如此反反复复,倒也拖延到了仲秋时节。
庭院中新栽的海棠恹恹地还未成活,倒是道旁的金桂香气一阵一阵涌进寂静的宫室。
李容徽独自一人站在一棵枯树下,正将手里滤去了药渣的汤药尽数浇到树根旁的泥土上。
热气氤氲中,有脚步声急急而来,随之响起的,是盛安略显尖细而带着笑意的嗓音“殿下,沈姑娘来了”
李容徽这才回过身来,薄唇微抬,因前段时日万寿节上的风波而略显阴霾的眼底也终于见了几分笑影,却似夏夜里的薄霜一般,转瞬即逝,顷刻便恢复了平静。
他将手里的药碗递给了盛安,自己则快步往殿门前行去。
随着他的步伐,已初显几分透骨之意的朔风迎面而来,冰冷,却清冽,转瞬便带走了这几日中淤积的烦闷,也带出几分压在心底的,见不得光亮的情绪。
随着时日推移,小姑娘也已习惯了每隔上日,便往长亭宫里跑上一趟。
起初的时候,还有几分拘谨疏离,后来相熟了,便也显出小姑娘特有的纯稚与柔和。
是与他截然相反的,甚至是与这座宫廷格格不入的心性。
是他,从未在这座皇宫里所见过的模样。
令人好奇,令人不安,也令人泥足深陷。
他的步子颇快,思绪还未落定,长亭宫褪了朱漆的殿门便已遥遥在望。
一身鹅黄色锦裙的小姑娘便立在殿外新铺的青石上,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盒,正垫足往长亭宫中望着。
甫一见他过来,那双清澈的杏花眸里便攒起笑意,遥遥对他唤道“李容徽”
李容徽唇角微抬,低应了一声,带着棠音往殿内行去。
两人一路行过青石小道,进了内室。
棠音于内务府新送来的一张木桌上将食盒搁下了,笑着道“今日是中秋,我特地带了些月饼来,也算是应景。”
她说着便将手边食盒打开,将里头的糕点一样样拿了出来,又轻笑道“这些月饼都是我吩咐府里的小厨房特制的,外头是酥皮,内馅少加了些果脯与蜜浆,外头用的也是酥皮,不会腻人你尝尝”
她的话音未落,李容徽便已微俯下身来,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月饼。
果然是与小姑娘说的一般,并不腻人,只有淡淡的甜香盈于唇齿之间。
棠音微愣了一愣,耳缘上微微泛出红意,忙轻声转开了话茬道“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
李容徽微垂下羽睫,只轻声答道“许是天凉了的缘故,病势总是反复不定。不过终究只是个风寒罢了,没有什么大碍。”
“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病下去。”棠音轻蹙了眉,细细想了一阵,缓缓开口道“既然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那也许可以寻民间的大夫看看。”
她这般说着,便又抬起眼来望向他,轻声道“今日是中秋,街上也热闹,就算不为了寻医,就当是散散心也是好的只是,你有法子出宫吗”
出宫
自然是有法子的,只是那些法子不好展露在棠音跟前罢了。
李容徽默了一默,只对棠音道“你在宫外等我一阵,我会想办法请旨出宫。”
棠音见他答应了,眸光便也微微一亮,只轻声笑道“那我在宫外天香楼里等你。”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步履轻快地往宫门外行去。
天光渐盛,棠音也独自于天香楼内等候了半晌。
手里捧着的香茗已渐渐转至温凉,眼前放着的几碟子糕点更是一块也未曾动过。
她眼见着窗外的日色一寸寸移过,略有些心焦,索性便站起身来,想去大堂里问问那小二,是不是李容徽已经来了,只是他忘了过来通传。
方行至槅扇前,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上头的雕花,便听得一声长响,是槅扇自外敞开,一声玄衣的少年抬步迈过门槛,正立在她的跟前。
“李容徽”棠音这才略松了一口气,也不多话,只匆匆带着他便往门外走,焦切道“你可算是来了,若是再晚些,便赶不上宵禁了。”
李容徽看着她提着裙裾步履匆匆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抬,只轻笑着提醒她“如今才方过膳食,离宵禁,还有三个时辰。”
棠音听他这般开口,步子却丝毫不缓,反倒又加快了几分“是还有三个时辰。可是周神医住在郊外,若是想自此打个来回,时间便已十分吃紧了”
她走得太急,下木制台阶的时候一时没踏稳,身子一倾,眼见着就要往台阶下摔去。
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只觉得腰肢上倏然一紧,往下栽倒的身子于半空中骤然停了一停。
没有思量的余地,她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下意识便紧紧握住了李容徽情急之下,揽住了她腰肢的手臂。
待身形稳住,她下意识地回眸望去时,这才惊觉,两人已是呼吸可闻的距离。
还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态。
棠音一张柔白的小脸霎时便红透了,忙松开了握着他手臂的指尖,往后退了两步,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李容徽眸色微深,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方才揽着小姑娘腰肢的手,只轻声开口“不过是个风寒罢了。在城中随意寻个大夫,也是一样的。”
答得却是棠音方才说的话。
被他这样一打岔,棠音面上的热度便也褪了几分,只迟疑道“可你的病势总是反复,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周神医此刻并不在家中。”李容徽低声开口。
棠音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下意识地坠问道“你怎知道他不在”
“我出宫的时候,正遇上皇兄带了宫外的医者为父皇诊治,其中,便有这位周神医。”
李容徽微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幽暗的光芒只是徒劳罢了,成帝的身子并不是病,而是长年累月淤积下来的衰败。无药可治。
棠音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轻轻叹了一声不巧,便又开口道“不过幸好,这盛京城里名流云集,名声在外的医者也不止周神医一人。”
“还是不必了。”李容徽抬步,带着她往天香楼外走,只轻声开口道“皇兄不会只请周神医一人,想是整个盛京城的名医此刻已皆在宫中,看时辰,大抵会留宿在内宫。”
“等明日,我起得早些,赶在他们出宫之前去问诊便好,也省了许多周折。”
也省的,他另想方法让这些人不能开口。
棠音听他这般说了,略想一想,终于轻轻颔首道“这样也好。”
李容徽眸底这才生出几分浅淡的笑意,只缓声道“难得自宫中出来一趟,棠音若是无事,便随意带我在集市里逛逛吧。”
见小姑娘略有几分迟疑之色,他便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似有向往“棠音之前说过,今日是中秋,民间难得的热闹。”
他说着语声渐低,透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怅然“长亭宫中,终年门可罗雀。也只有你来的时候,还略有几分生气。我都已忘了所谓的热闹是怎样的情形。”
棠音原是有几分怕旁人看见,但听李容徽这般开口,终于还是不忍,犹豫了好半晌,仍是轻声答应了“那我带你去西市里吧,那里应当是整个盛京城最热闹的地界。”
西市里百姓居多,三教九流云集,热闹之余,达官贵人们也不大爱踏足此处,能认出他们的人,便也少些。
李容徽自没有异议,两人便相携去了西市。
果然如棠音所言,今日的西市,自是热闹非凡,近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眼见着两人就要被人裙冲散,李容徽敛眉,顺势握住了小姑娘的衣袖,将她带进了一个临街清静些的铺面中。
两人才方站稳,里头的掌柜便以为来了生意,忙迎了上来,笑着道“两位是想买些什么家什小店物美价廉,若是看上了什么,还可”
他目光往棠音通身的打扮上一落,笑容愈发殷切了些,还招手让女使端来了茶水与点心“还可雇人送您送到府上。”
棠音这才发现,这是家卖家什的铺子,虽说相府上不缺这些,可见掌柜这般热络,棠音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轻应了一声,只与李容徽一道,随意在殿内看了几件家什。想着买个精巧小件些的,全当是个玩意罢了。
她的目光落在妆台前一只小巧的妆奁上,略试了试轻重,发觉并不沉重,看着也不算占地方,一时间,倒也十分满意。
而李容徽的目光,则落于旁侧,一面寻常的铜镜之上。
那铜镜朴素得几乎没什么华饰,只中间的镜面打磨得尤为光亮。
而小姑娘娇美的面容恰好映入这光亮的镜面之中,似镜中娇妍之花,分明近咫尺之间,却又缥缈得永不可触及。
他沉默地看了良久,直至小姑娘转开脸去,与掌柜问起了价钱,又取了银子给他,让他帮忙送到相府后院,找一个名叫荣满的小厮。
于是镜中的影子便也散了,只余下镜面一角还能照见小姑娘鸦青的鬓发。如云蓬松的发间,斜斜簪着一支红玉雕成的簪子,簪头是一朵盛开的棠花模样,重瓣叠蕊,娇美而妍丽。
他唇角轻抬,一个深埋在心底的念头,如花间浮梦般,缓缓于心底升起。
院内种下的海棠,待明年开春的时候,应当便能盛开了。
等棠花盛开,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便给小姑娘备上一份生辰礼,再将一些不曾宣之于口的念头,与她说个清楚。
思量间,棠音已与掌柜议定,便笑着转过脸来,轻唤了他一声道“我看外头的人流也散了些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李容徽便也低垂下眼睫,将方才的思绪尽数敛于眼底,只轻应了一声,与她一同行出了铺外。
因怕被人流冲散,两人难得地挨得极近,几乎是并肩一起走过了长街。
沿街尽是各种卖小食的摊贩,印子糕,龙须糖,秋梨膏,琳琅满目。
棠音图个新鲜,也想着李容徽常年居于长亭宫中,怕是少有这般吃民间小食的机会,便每样都要了两份,一人一份,自街头吃到街尾。
以至于后来实在是吃不下了,这才减成了一份,由她先拿一块尝尝,其余的,便皆给了李容徽。
一直到漫天红霞升起,两人皆是一块都吃不下了,棠音这才满意地拿了新买的一对小泥人,与李容徽道了声别,笑着上了回相府的车辇。
李容徽手上拿着那些还未散尽热度的吃食,于街畔静立了一阵,直至小姑娘的车辇彻底驶离了他的视线,这才回转过身去,逆着归家的人流,重新回到了来时的那家铺子。
此刻天边晚云渐收,铺子的掌柜正与伙计们忙活着关张,见李容徽进来,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倒也殷勤道“这位公子可还有什么想要添置的”
李容徽却没有开口,只是信手将自己身上所带的银两,尽数搁在了案几上。
在掌柜与伙计们震悚的目光中,他一言未发,只沉默着行至妆台前,取走了那面曾惊鸿照影般,短暂映入过小姑娘容颜的铜镜。
即便它现在已空茫如初。
而另一处,棠音已回到了相府,正心情颇好地顺着抄手游廊往自己的闺房处走。
刚行至后院,便见侍女梅蕊捧着一碟子月饼自廊下走过。
棠音一眼便瞥见,放在最上面的那几块,正是今日与李容徽一道吃过的那种。
想来是小厨房里觉得味道颇好,便索性多做了些,与其他的月饼放在一处,供众人享用。
棠音杏眼微弯,亲启檀口,将梅蕊唤住了,自己则自碟子里取了一块,轻咬了一口。
唇齿间,尽是清甜。
棠音一双杏花眸里笑意愈浓,很快便将一块月饼吃尽。又顺手拿起一块,刚想入口,但想起今日里吃多了小食,怕夜里积食,便也作罢了。
只拿着那块月饼,重新抬步往闺房的方向走。
可这一耽搁,还未走上几步,便听前院中似有响动传来,与此同时,无数丫鬟小厮们,手里也捧着糕点与时令鲜果等物,匆匆自廊下往前院里走。
看模样,皆是往花厅的方向去的。
而花厅,是相府用以待客之地。
棠音有些讶异,便随意唤住了一名侍女,轻声问她“如今都快宵禁了,府里还有客来吗”
她今日心情颇好,说罢便又笑着追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如此兴师动众。”
那侍女见她心情颇好,也觉得这是桩喜事,便也满脸喜气地笑答道“回小姐,是太子殿下亲临相府。”
“听闻,是专程为了与您的婚事而来”
在侍女带笑的嗓音中,棠音指尖一颤,手里的酥皮月饼落在了地上,顺着游廊滚出老远。
落在廊下的尘埃中,再看不出本来模样。,,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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