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番外·今生(一)

    今年盛京城里的春日走得晚些,明明已至了暮春时节,皇宫里却仍是花木扶疏,尚未落尽的西府海棠压枝绽放,一树繁花如锦。

    棠音半倚身在一张美人靠上,小半个身子皆沐在海棠浓阴里,正轻阖着眼小憩。

    旁侧的小几上,放着一盏用了一半的冰碗子,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而檀香与白芷则一左一右地站在两侧,轻轻为她打扇。

    熏风自宫道上淡淡而过,摇动叶影婆娑,正值将睡未睡之际,似乎有宫娥略带焦急地轻唤了一声

    “小殿下,慢些”

    棠音便也抬起长睫,半支起身来,顺着声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身圆领锦袍的小小少年抱着一怀的烫金锦册,于铺了薄薄一层落花的走道上疾步跑过,将数名满脸慌乱的宫娥们甩在身后。

    白芷见此,忙搁下了手里的团扇小跑过去,将他轻轻拦下了,焦切道“小殿下,这宫道上昨日才落过雨,湿滑得很,可千万别摔着了。”

    小小少年抬起一双初显潋滟的窄长凤眼,嗓音里却带着尚未褪去的奶气“白芷姑姑不必忧心,我方才来的时候便留意到了,特地换了厚底的靴子”

    他话说一半,便一眼望见棠音已自美人靠上起身,款款行至前处,正笑望着他,顿时那张尚带着婴儿肥的圆润小脸上也蕴满了笑意,只捧着怀里的东西快步往她跟前跑去“母后”

    棠音唇角轻抬,一壁轻轻搂住了他,一壁将他怀里将坠未坠的锦册给接了过来,目光随意往上一落,便又笑问道“霁儿,这不是臣子们的奏章吗怎么到了你手里”

    眼前糯米团子似的小小少年正是如今后宫里唯一的皇子,因降生那日恰是大雪初晴,便单起了一个霁字,唤做李霁。

    此刻李霁正抬着一双凤眼望着她,只奶声答道“这都是父皇不要的东西,让霁儿撕着玩的。”

    棠音听了,有些讶异地微抬了抬眉,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奏折展开几封,随意翻看了一便,不禁莞尔。

    李霁年岁还小,还不到识字的时候,见棠音弯眉,便也攀着棠音的袖口,望着她手里的奏章一个劲地软声问道“母后,上头写得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父皇不要它们”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一些朝臣们旁敲侧击,劝谏李容徽广纳秀女,令后宫子嗣繁盛的折子罢了。

    折子不多,只零星本,且都是上的密折,像是打着绕过权相的手,直达天听的主意。

    倒也不知私底下究竟废了多少周折。

    却不曾想,最终这些折子只李容徽随手给了幼子,让他当做废纸随意撕着把玩。

    只是这一撕,却撕到了她的眼前,倒有些耐人寻味了。

    棠音却没有点破,只轻笑了一笑,将折子合了,顺手递给一旁立着的白芷,笑着问他“鸾鸾呢,今日怎么不见她跟着你”

    李霁轻眨了一眨那双潋滟的凤眼,乖顺答道“昨夜刚落过雨,宫道上湿滑难行,霁儿便让嬷嬷们带着鸾鸾在后头走得慢些,想来马上便到了。”

    棠音轻点了点头,便带着他于美人靠上坐下,又拿了些时令果子给他。

    果然李霁才吃下一枚青枣,便见一整列宫娥簇拥着一位身着浅粉色羽缎面锦裙的小姑娘缓缓自宫道上走来。

    小姑娘年岁尚小,走得还不太稳当,即便是被贴身的宫娥搀扶着,也还有些踉跄,连带着怀里的娇娇垂落长尾也随着她的步伐在春风里一晃一晃,似春日里的苇草一般摇曳不定。

    “皇兄”似是听见了这头的响动,李鸾轻轻抬起小脸来,一眼便看见了李霁,一双墨玉似的杏眼转瞬便弯成了新月,奶声奶气地远远唤了一声。

    李霁闻声,立时便将手里的果子放下,快步走到小姑娘跟前,从宫娥手里接过了小姑娘的手,小心地将她稳稳搀住,放缓了步子带她走到棠音跟前。

    “母后”小姑娘将手里的娇娇放下,又软软地唤了一声,一口小奶音甜得像是要化去人心。

    李鸾是倒春寒的天气里,未足月而产的,身子要稍弱一些。

    棠音素来心疼这个女儿,便抱着李鸾在美人靠上坐下,又拿锦帕给她擦了擦小手,这才遣檀香拿了一盏温热的牛乳过来,舀起一勺,喂到李鸾红润的小嘴边。

    小姑娘坐在美人靠上雪玉似的小小一团,短短的小腿还够不到地面,只鞋面上两朵藕粉色的绢花于春风中轻轻晃荡。

    她乖巧地就着棠音的手一口一口地用着牛乳,直至一只甜白釉的小碗见了底,这才仰起小脸来,弯着杏眼对棠音道“母后,你弯下腰来,鸾鸾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棠音便也轻轻弯起一双杏花眸,一壁抬手将空碗搁下,一壁轻轻俯下身去,也放轻了语调道“是什么事”

    李鸾挪动了一下身子,离她近了一些,又伸出小手攀住了她的颈,这才附在棠音耳边悄声道“母后,昨晚你去沐浴的时候,父皇一个人发了好大的火,还摔了桌上的小册子。”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鸾鸾口中说得小册子,大抵便是李霁方才拿给她的那些密折,便也微抬了抬眉,杏花眸里多了些促狭的笑意,只轻声问她“你父皇还说什么了”

    李鸾轻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轻轻扫过她的耳廓,绒绒的,略有些发痒。

    “父皇说了,这皇宫里,只要有父皇、母后,鸾鸾与皇兄四人,便已满满当当了,再装不下旁人。”

    小姑娘的语声中满是奶气,却说得极为认真。

    待说完了,还抬起一双圆滚滚的杏眼,邀功似地看向自家母后,见棠音只笑望着她,这才忍不住轻轻转过视线,往旁边八宝攒盒里放着的蜜饯上落了一眼,又一眼。

    鸾鸾正是长牙的时候,棠音与李容徽特地吩咐了身旁伺候的宫娥不许给她太多甜口的吃食,尤其是蜜饯这一类的,更是不会拿到她的眼前去。

    可小姑娘正是馋糖的时候,越是吃不着,便越是馋的厉害,今日里好容易见着了,若是不给她吃上一块,小姑娘怕是要哭上好半晌。

    棠音拿她没法子,只能轻轻笑了一声,挑了一块小些的给她。

    小姑娘接了蜜饯,一双本就墨玉似清亮的杏眼愈发亮了一层,生怕棠音后悔似地,就坐在美人靠上,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棠音笑望了她一阵,又将视线落到李霁身上,见他似乎也馋得厉害,便又伸手拿了一块,递与他。

    李霁才刚接过,那头鸾鸾却已将自己那一块给吃完了,只眼巴巴地望着哥哥手里的。

    李霁也望见了鸾鸾的眼神,手里拿着蜜饯犹豫了好半晌,终于还是递了过去“我今日早膳的时候用过甜食了,这块,便给鸾鸾吧。”

    小姑娘一听,杏眼愈发明亮,忙连连点头,伸出一双小手就想去接哥哥手里的蜜饯。

    可还碰到,却被棠音轻轻伸手拦住了。

    棠音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正是长牙的时候,这蜜饯可不能多吃。不然等下牙疼起来,连御医都救不了你。”

    鸾鸾听到牙疼两个字,忙缩回小手,下意识地捂在自己的鼓鼓的腮帮子上,但目光仍旧黏在蜜饯上,只软着嗓子对棠音央道“母妃就吃一块,就一小块”

    棠音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便止不住了。于是仍是微微摇头,只抬手示意檀香与白芷将其余的蜜饯撤了下去。

    小姑娘的视线也一路追随着那碟蜜饯远去,直至快要看不见了,才终于落到了一角明黄色的龙袍上。

    鸾鸾微愣一愣,旋即忙扶着自家哥哥的手从美人靠上下去,一壁唤着父皇,一壁往宫道上跑去。

    棠音一惊,立时也自美人榻上站起身来,刚追出几步,便见鸾鸾步子一歪,眼见就要滑到在宫道上,更是急得秀脸煞白。

    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听耳畔风声一厉,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子箭步上前,正稳稳地将小姑娘扶住,顺势抱起。

    棠音高悬的心这才缓缓放回了原处,只抬目笑望着两人。

    宫中的棠花不知开落了几载,李容徽倒一直是记忆中的模样。与紧握着她的手,在太极殿前受群臣跪拜时未有多少差别。

    而鸾鸾也不慌,只扯着李容徽的衣袖,指着蜜饯被端走的方向,委屈地皱着小脸,小声道“父皇,蜜饯儿”

    李容徽与棠音对视了一眼,薄唇轻抬,大抵也明白过其中的始末,只轻笑着哄道“想来今日里已用过了吧那等明日,等明日一早,父皇便遣宫人给鸾鸾送来。”

    “可是”

    小姑娘扁了扁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李容徽却又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我之前听几名御医说过,若是牙疼起来,便得将糖食撤去。一直得等到月余后,彻底好全了,才能再端上。”

    眼见着小姑娘慌忙掩住了口,李容徽这才轻轻将小姑娘放下,交到了赶过来的宫娥的手里,命道“今日天晴雨收,暮春时节倒也不算闷热。你们便带着太子与公主,去御花园中随意散散心罢。”

    宫娥们齐齐应了一声,带着李霁与李鸾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而白芷与檀香对视一眼,也都放下了手里的物什,从善如流地一同步上了抄手游廊。

    临走前,还顺道将趴在一旁打盹的娇娇也抱了下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不见了踪影。

    棠音这才坐回了美人靠上,一壁拿了团扇轻轻带着风,一壁只笑望着李容徽,轻声道“又将人都遣了开去,是想说什么”

    李容徽薄唇轻抬,只与她并肩坐下,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团扇,低声笑道“棠音想些听什么”

    棠音轻瞬了瞬目,随手捻起了一旁散落的密折,也笑道“不如听一听这些折子背后的故事”

    李容徽轻扫了一眼,语气冷了几分“不过是一群将手伸得太长的酒囊饭袋罢了。我已连夜令大理寺查下去,等回禀的折子上来,该罢官的罢官,该流放的流放。”

    棠音也是贵女出身,多少也明白一些这朝臣间的事。自是知道这些臣子们没几个是禁得住这般彻查的,便也只是微微摇头笑道“谁想听这些我只是奇怪这些密折怎么会到了霁儿手上罢了。”

    李容徽笑道“是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些废纸罢了,让霁儿撕着玩,也算是物尽其用。”

    棠音抬眼看他“那鸾鸾呢现在本该是她午睡的时候,怎么也跟来了”

    李容徽仍是面不改色,低下头去把玩着棠音纤细的手指“鸾鸾素来爱跟着霁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棠音你也是知道的。”

    “哪有那么巧的事定是你拿蜜饯收买了她。”棠音抽回了手,微抬了抬眉,忍不住轻声笑道“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拐弯抹角的。”

    李容徽抬眸望向她,缓缓开口“前几月里都是没有这些折子的。”

    他说着轻蹙起眉,望向棠音的眸光里多了几分哀怨的神色“这一月里,你十日里有八日都宿在鸾鸾那,有多久没宿在御景殿了”

    “也正是如此,那些尸位素餐之人,才胆敢上这等大逆不道的折子。”

    棠音听他这般开口,也有些心虚,音色也轻了下去,只小声辩解道“这不是鸾鸾前阵子着了风寒,我才多陪着她一些。”

    李容徽低声接过了话茬“鸾鸾风寒已经过去有十日了。”

    棠音又是一阵心虚,也觉得自己这几日却是冷落了他一些,只好轻咳了一声,小声道“前几日里来了葵水”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纠正道“是前十几日。”

    他说罢,见棠音答不上话来,他便微俯下身去,轻咬了咬棠音微红的耳垂,于她耳畔低声道“如今,也该过去了”

    棠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秀脸微红,随手拿起旁侧一枚果子砸向他“没羞没臊。”

    李容徽顺手接过了,见是一枚红枣,一时间,倒也似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抬起。

    他还记得,洞房花烛那晚,小姑娘饿了一整日,顶着红盖头,背着他偷偷吃撒帐用的红枣的模样。

    倒与鸾鸾半夜起来,赤着脚偷吃蜜饯的模样一般无二。

    这般想着,心底倒也软下几分,便只俯身轻吻了吻棠音柔软的红唇,哑声道“那便再陪她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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