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昏暗的小屋中,只有案前一汪奶白色光团。
已经过零点许久了,28岁的华婕仍在伏案画画。
她的影子被光打在身后,如一个被泅困而无力挣脱的小兽。
推了下厚重的眼镜,短暂思考后,又继续刷刷刷在手绘板上涂抹。
这已经是她画的第三版了,甲方总能在她的画中挑出不满意的地方,时刻挑战着她的极限。
虽然在圈子里已是有点人气的画手,也被不少粉丝称为大触,可为了钱,还是少不了要受甲方爸爸的气。
她已经非常疲惫且厌倦,不知又画了多久,终于摘下笨拙的眼镜,昏昏沉沉伏在了手绘板上。
迷糊中仿佛回复了些意识,胸口沉重的喘不上气。
是要死了吗
她好难受。
手挣扎着,想要抓住些什么,她好不甘心。
脑海里浮现一幕幕,都向她展示着自己这不算长久的一生,活的到底多无趣。
儿时别人都住上楼房了,她还住在平房里,连抽水马桶都没见过。
同学们常常嘲讽她土包子,像从古墓里钻出来的,走路都掉灰。
上学时学习成绩中等,学画画普通,进入大学后沉在人群中,仿佛溺水般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她拼着劲儿的画画,磨炼技艺,终于觉得行了,入社会画上几年,仍是个被甲方鞭挞的画匠,甚至逐渐开始厌倦画画。
因为觉得父亲专断蛮横,她可以一个季度不跟家里通一个电话。
工作不顺,爱情没有,在大城市里飘着的她总有一种失势心理,好像所有人都瞧不起她。
连妈妈主动打来电话,她也丧气的不想说话。
快三十岁了,除了画画仍一无所有,她甚至没办法证明自己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四周昏暗吞没的也许不止是光,还有她的人生。
华婕猛地睁开双眼,有些懵懂茫然。
她仿佛只过了一瞬,又像是睡了很久。
租屋的画案不见了,此刻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个画架。
正值晌午刚过阳光最烈的时刻,赤芒肆无忌惮挥洒,天地间一切都显得耀眼。
华婕一时无法习惯这万丈光芒,伸臂遮住眉眼。
大杨树下虫鸣鸟叫,室内嘈杂,老师站在画室中央,正交代今天的绘画内容。
这是一间很有年代感的教室,绿漆的铁窗格上有些斑驳,每扇窗下都有一组已经掉漆的暖气片,暖气管道就那样毫无美感的盘踞墙边。
三十多个学生在空旷的画室中被分成六小撮,每一撮都围着一组难度不同的静物。
老师做完简单讲解,身边同学已经开始挤眉弄眼的打量面前静物,华婕还在发呆。
“你怎么还不画”老师走到她身后,拿手里的2b铅笔轻轻碰了碰她头顶。
华婕怔怔眯起一只眼,捏着铅笔比对起静物的比例,然后在素描纸上构图,定比例,打辅助线,勾形。
画画早成了她的本能,融入骨血,几乎不需要怎么想,眼、脑、手已经熟练的配合起来。
绘画的过程,华婕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
她发现自己的手变小了,手指纤细白嫩,指甲粉润有光泽,像少女般可爱。
手腕细瘦,绒绒的汗毛被阳光勾勒成金色,皮肤仿佛是透明的
简单几何静物素描画,她信手拈来,身边其他同学还在画一笔、擦一笔的抠框子,她已经开始上第一层明暗阴影、上第二层调子、加深细化
思考还在继续,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甚至还掐过自己忽然,华婕站起身,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鹅蛋脸,肉肉的有些婴儿肥,圆圆的大眼睛,乖乖的齐耳娃娃头。
没有厚重的眼镜,没有因为戴眼镜而凸的像金鱼般的肿眼睛,没有因熬夜而久积的黑眼圈
清清爽爽的少女形貌,是她最好看的青春模样。
老师皱眉看了华婕一眼,才要开口喊她坐下,便见少女一扫懵懂呆相,脸上浮现狂喜,猛地丢下笔便跑向门口。
“华婕你干什么”老师话还没说完,少女已经跑出门,头都没回一下。
张向阳已经在市少年宫办了5年美术班了,华婕是今年暑假才来的学生,一向省心,今天怎么跟火烧了屁股似的
她走到门口往走廊里张望时,没见人影。
又绕到窗口,这才瞧见少女狂奔出院子,沿着马路一路跑一路笑,还时不时蹦蹦跳跳,化作夏末一抹蓬勃掠影,消失在街角。
“画你们的。”回头见许多学生都在东张西望,张向阳肃脸训了一句。
踱步回到华婕座位前,朝画板上的素描画随意一瞥。
只这一下,目光竟挪不开了。
小组里其他同学还在画基础形状,华婕的画完成度居然已达到60。
速度太快了,手太稳了
这是每一笔都下的特别笃定迅速,且从头到尾没修改过,才可能达到的吧
就算手能达到这个速度,脑子跟的上吗
判断这一笔画在哪里,用多大力量画,画多长的线条这些不需要思考吗
而且,无论是从形状准确度,还是整理明暗把握上,都太恰到好处了。
仅从它完成的这60来看,已足以推导窥见它完成后,会是一幅怎样优秀的高分画作。
张向阳抽出这幅画,盯着看了半晌,微微怔忡。
就算是自己这个当老师的,也未必能画的这么快,又画的这么恰如其分吧。
睡梦中惊醒,华婕盯着蒙在昏暗中的房顶,晨曦钻过窗帘缝隙洒进屋子,昏暗的光如流动的液体般填充四周。
缓慢转头打量,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白墙、方方正正的小床头柜,一个四方书桌上摆着几本书,一把最普通的木椅子上挂着个大书包。
昏暗的环境无法让她将事物细节看透彻,但模糊的一物一景都透着陌生又熟悉的奇妙气息。
这是二零零零年她刚上高一时,他们家买的第一个房子,劲松市北山上的一个小平房。
她扑腾着从床上坐起来,因为血糖低眼前黑了下。
扶住单人床沿,一站稳她就光着脚迫不及待的蹬蹬蹬跑出自己房间,直奔父母卧室。
推开门时听到父亲的呼噜声,她眼眶微热,直扑向黑黢黢的床铺,像一个英勇就义的战士。
快很准的压在母亲身上,吓了母亲一跳。
“干什么呢”华母才从梦中惊醒,声音含糊沙哑,被压的喘不上气,抓住女儿肩膀使劲儿推
“做恶梦了”
上一世青春期的华婕恨叛逆,敏感的总是觉得父母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重生回来前,她都还在因为暑假里父母没给她买新铅笔盒和新衣服的事跟父母冷战,觉得他们根本不是真的在乎她,差劲极了。
可现在再回望这段岁月,她明白父母已竭尽所能的爱她,只是人力有时而竭,并非他们不爱她。
抱住母亲手臂,她拱着妈妈暖烘烘的胳膊,怎么也不撒手。
华母没推动女儿,气的伸巴掌便往女儿背上拍,摸到女儿穿着背心就跑出来了,又怕孩子冻着,敞开被窝将华婕拽上炕。
“都上高中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丢不丢人。”
华婕被打被拽全不反抗,只汲取着母亲身上的温度,拱着头往母亲怀里蹭。
太好了,她真的重生了。
回来以后这几天,她都如惊弓之鸟,就怕一切都是黄粱一梦,醒来还是28岁的她,孤身在上海闯荡,要继续给甲方改画稿。
还好还好,她是真的回到15岁这年了,不是梦
“几点了”炕另一边传来父亲含糊的声音。
母亲伸出胳膊,借着熹微的晨光看了看表,“才五点多。”
“”父亲嘀咕句什么,翻个身又睡了。
空气中充斥着属于母亲的味道,馨香,温暖,令人嗅之幸福而满足。
华婕一句话也不说,只靠在妈妈怀里,贪婪的呼吸。
一切太真实了,无论是温度,还是气味,又或者是母亲以为她做了噩梦,一直轻轻拍抚她背部的动作啊啊啊啊啊,太美好了
母胎o的她,画画不仅是工作,还是她老公。
生活就只是没日没夜的捧着手绘板,盯着屏幕画图画图画图。
每当被甲方折磨的痛不欲生时,她都渴望能重生。
实在绷不住了,就嚎啕大哭,痛骂甲方不是人,痛骂自己入错行。
“妈,我不学美术了”她忽然开口,语气格外兴奋。
“胡说什么呢,这才几点,你再睡一会儿”母亲给她掖了掖被子,咕哝一声又很快重回梦乡。
华婕却精神的很,全无睡意。
反正她是不学画画了。
受够了
吃够了这个苦
老娘现在重生了,要发愤图强了,高考大题隐约还有点印象呢。
我
我要考清华
随便干点啥不能赚到钱,潇潇洒洒开开心心活着不好吗
她记得自己干巴巴的二十多年人生中,高中时还是有过小彩虹的
她暗恋过一中最轰动风光的校霸美少年
沈墨,张扬狂肆的少年,如太阳般热烈,令人向往。
那是胆怯迟钝的她,最向往的锋芒,是她心中青春最该有的放肆姿态。
她日记里配图记录的全是追逐那抹尖锐掠影的美丽少女心。
就算不提开学第三天转到她们班的校霸美少年,邻居哥哥弟弟们要么可爱要么强势,要么野要么奶
享受青春谈场恋爱,哪怕是追星一般不图回报的热烈暗恋呢
不香吗
为什么要把青春和生命全数奉献给画画
狗屁的梦想
她话放在这里
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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