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着帝王出了宫殿, 望着他染着白霜的鬓角, 忽然便明白了,他老了。
嘴角间勾着一抹轻笑,姿态端谨,却又不失明艳。
“可是, 妾忍不了呀。”
柳氏无力垂下手臂,随即又抓紧了衣角处,揉成一圈乱麻。
眼角处细细的纹路,青黛色的眉淡而薄, 她轻抚过这张面孔,心下哀叹。
陛下,皇后又怎么会放过我呢
若你离去,我便再无任何依靠。
我能依赖的, 不过是我们的孩子,若他不能登上皇位,那日后在这深宫之中, 我又如何能够立足。
若是亲族能够庇佑, 或许还有那么几分依靠。
可妾如今能够依靠的不过是陛下您,若君不在, 妾又当如何自处。
“铭章, 你怕不怕。我好怕,好怕。怕你不要我了。”身后之人靠在耳尖, 喃喃自语。
突然, 忽的一个转身, 身前的人紧紧的抓着自己身体,身体摇摇晃晃,不堪承受,那话却一字不落的入了耳尖。
“你要去争去抢,除了你,又有谁能有资格我需要你,你也同样需要我,你到底在排斥些什么”
迷茫,不解,望着这片突然出现的白茫茫大雾,空荡荡人世间,忽的就失去了任何的联系。
两个回旋的声音不断的重复着,争吵着,脑子糊涂的似不断搅和的浆水,看不出什么。
“你是在害怕,对吗”
“他就是在害怕,他怕的很呢,怕放出他真正的自己,哈哈哈哈哈哈”
“不必害怕,那么多次,都成功了,你可以做到的。”
“你懂什么,他哪里是怕自己做不好,呵,他心里想着的,多着呢”
“他需要你,你也需要去做这件事,没有比这更完美的选择了。难道,你真的害怕去做这件事吗还是,你害怕选择的不可控性,造成的难以想象的后果”
“他怕去做这件事,恐怕是个笑话,他怕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不不不,那只是个掩饰罢了。他怕什么,他怕的还不是那个他真正的自己。”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掌控欲,对他来说,如同天性,那种将所有一切都把握住,任由自己操纵的,深深刻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试探,一次又一次权衡,然后做出选择,他喜欢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甚至操纵他人。所以,他喜欢逃离大众人群,钻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不去管太多,沉迷于自己的世界。”
“他只是在逃避,逃避过去,逃避他曾经记起来的那些记忆和事实。”
“不,我没有。”何安瘫坐在椅子上,神色迷茫。
“不必否认。我知道你记起来了一些,关于你的过去。”
“你做了多少次的争夺者”那声音问道。
“五百七十八次。”何安不假思索回答道。
“你和他相遇在哪一次”
“在我初生的世界。”何安沉默了一会后,回答道。
“他是谁你又是谁我知道你很清楚,不要欺骗我,这并不利于你审视自己。”
“他是救我的人。”
“不仅仅如此吧。”那声音含着几分嬉笑。
“他是我的领养人。”何安顿了顿,后又补充道,“也是我的老师。”
“我知道,离开那个世界后,你先是单独做了很多次的争夺者,后来才和你的老师,哦,不对,这时候,他应该是你的伴侣,开始合作,怎么样,你对之前和后来的旅途都满意吗”
“我很迷茫,也很害怕。”
“害怕什么”
“一开始,我放纵自己,做了一切我所能得到的,但我依旧不满足。后来,他来了,帮助我脱离了那种困境。但我还是害怕。”
“你害怕那个充满,并且从来就得不到满足的自己。”
何安沉默了一阵子,最后他回复道。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但我很清楚,我需要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的执着,学会接受不完美。”
“你怎么看待他看待他对你抱有的感情。”
“上帝也许对我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何安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叙说着,但慢慢着,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黯然。
“起初,也许我对他抱有一定程度上的执着,但是,他拒绝了。于是后来,我选择了放弃。放弃便是放弃了,经历初生世界后,我决定独自前行。可是,我们居然又相遇了。或者说,他过来找我了。可是,我模糊了,模糊了一切我曾经对他有过的感情。时间把我磨碎了,我遗留下来的,唯有对知识的渴望。”
“可是,你还是接受了他。”
“起初,我们是合作者,我必须承认,我比他更自私,而他承担的总是比我更多。我需要他,指引我,就像从前那样,让我行驶在正确的道路上。”
“于是,顺水推舟,你们在一起了。”
“是的,但他不满足,而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何安略带迷茫地问道“爱究竟是什么是否存在永恒的爱,还是爱必将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归于灰烬,归于平静。”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不是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何安起身,眼前茫茫大雾散去,露出布满星辰的夜空。
夜深,月明,星亮。
无数颗星子,似触手可摘。
这样的天空是多么的美,足足让他失去了语言,那种震撼,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这片星空的他,暗暗决定,总有一天,他要离开脚下的这片灰败黯淡无力的土地,追逐宇宙。
他出生的星球,曾被称为废墟。
这是一个被放弃,毫无价值,没人看的上的世界。
争夺,血腥,暴力,退步,在这个世界上不断的上演。
曾经,它被称之为永无安宁,缺乏希望之地,也就是废墟。
直到,有一个人来了,他决定改变这一切。
他带来了希望,编织了未来,也让自己知道了什么叫情。
何安回忆起过去,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却又伴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
一切都过去了,而我,只能拥抱未来。
况且,他仍在等着自己。
何安释然一笑,退却了曾经的阴霾与忧郁,独独剩下的只是舒朗开怀。
半夜,殿内守夜近侍霍舟偏了偏身子,偷偷瞧了一眼在床上安安静静入睡的殿下,缓了口气,心道,这位殿下可总算回来了。
这平日里,因为这位皇子被陛下送去了城外,不曾回京,殿内侍奉的人都纷纷开始给自己找起了出路,殿下优柔亲和的性子,他们这些宫内近前侍候的又怎么不知晓。只是,大皇子人虽好,但这宫中,人人都清楚最要讨好的是谁,唯独一个陛下而已。
陛下若喜爱,自然上下之人不敢有所怠慢。
陛下若不喜,自然没什么前程奔头,有志气的人早早想出路,出不去的便多是敷衍了事。
之前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位皇子是不被帝王所喜,但前朝大臣们纷纷求立大皇子为太子,这让早期来殿内侍奉的内侍们也都有所期待,但日子渐久,内侍们便也大多失去了期望,剩下的不过是随大流。
和其他人对殿下表面恭维,私下鄙夷的态度不同,霍舟是真的十分感激大皇子,他不善言辞,不好结交,本被众人排挤,不受重视,从事看守偏殿藏书这种冷清,没人愿意做的事情。不仅每月领的俸禄低,就连按例领取的衣物都被克扣,加之他本是不善争锋,与人计较的性子,虽然看守藏书的日子寂寞,枯燥,但也都忍了过来。
还是之前大皇子自生母离世后返宫后,去藏书处,见得他安分守己,且颇好书籍,便把他调到身边作为近侍。
只是,之前大皇子去佛寺抄经守孝,一切从简,走的时候只带了以往随身伺候的二个,再加上一些护卫。他自然是未曾被带走,留在殿内苦守的时候,虽说仍然期望着受到重用,但周围好事者的辛辣讽刺,听在耳边,不免生出几丝烦躁苦闷。
好在殿下终于又回来了。霍舟只能发自内心地庆幸这一点。
殿下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不得陛下欢喜呢
隔着轻薄的纱帘,只能见得那绰约可见的轮廓。
若说对这位殿下的印象,霍舟唯一记得便是其亲和温雅的神色,秀逸出众的面容。
日子隔了久了,面孔也渐渐淡去,唯独那随和大方的神态,让他时不时会念着。
身处皇宫之中,虽然不受看待,也未曾做过什么好差事,但大抵还是见过几个宫中贵人的。
这皇宫之中,不仅住着陛下还有他的皇后妃子们,还有一些皇室宗亲,甚至还有理宗遗留下的一些失了势的妃子,亲戚们的子弟。
这些宗亲们的子弟,自是人上人,对待他们这些侍奉的,不免得傲气骄慢。
又有皇子等人,更是上中之上,本来及年长,皇子们自然是要受封食邑,出宫建府,自然而然,在宫中的时候就少了。
但当今,又是特殊时节。
殿下已是加冠之年,身为皇长子,按照当朝惯例,本因早早立为太子,确立储君之位,然后将其余皇子封王,在皇宫内城外修建府邸。
但殿下迟迟不愿立下太子,导致皇子们年岁渐长,却依旧住在宫中,不免得,生出一些纷争。虽然不大,未牵扯到皇子们,以免伤了庠序之道。但他们这些做奴仆的,日常生存中,自是对这之间的体会颇深。
霍舟也听过有些宫人私底下说起宫中的几位皇子皇女,其中以柳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平时里最难侍候,接着便是二三皇子,二皇子人是不太计较的,但盖不住其生母淑妃性严谨,对待宫人颇为严苛。三皇子倒是个颇为善待仆从的,不曾传出过什么事情,而且也多赏赐。
至于殿下,算是最为亲和的。
但宽和过多,不免失了秩序。
但最近,殿下对于周围的内侍宫女,也不像以前那般宽随了。
霍舟私下里忖度,殿下心里还是有数的。
至于其他的,他这个做奴仆的,又能操什么心。
第二日,霍舟服侍殿下照常起身时,殿下起身时神色略带迷茫,接着喃喃自语说了一句“好像,忘了些什么。”但说完后,殿下又轻轻摇头,叹道“许是,日子过的久了,记性就不似从前那般好了。”
梳洗后,进了些小火细细熬制的碧玉粳米粥,便去了书房,翻出几卷日常不怎么翻看的书籍,坐在书桌前的榻上,静静的看了起来。
霍舟守在一旁,望着从窗台处散进的少许日光,地面处一片亮堂堂。时间一晃而过,只听得见时不时书页翻过的少许咔哧声,细细碎碎的,宁静非常,不免得让他念起前些时候曾读过的那句诗句。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当是冬去春来,暖日和风,风光正好。
霍舟立于一旁,受着这清朗宁和的氛围,也暗暗默诵自己喜爱的文论来。
书铺外,天色暗沉,天还未明,众省试已通过的士子云集于此,皆是一脸肃穆,等待殿试前的请号。
“省试第三。”书铺内堂中一人缓缓语。
外堂的护卫们听了后又大声报号,号声传到书铺外。
萧灵隐便在身边人的目光之中,站出,缓步前行,在众卫兵们的勘察下,进入堂内。小步徐行,直至案台前。案台前居坐二人,皆紫色圆领大袖,下裾加横襴,腰间则束革带,头上戴幞头,脚登靴。居左者面清瘦带须,面白肤匀,右者体态圆润,面色红光。
外则置有宽长书桌,左上角有一张写满文字的白纸作为案例,中又有白纸半片,毛笔一只,砚台一方。
行礼,入座,执笔。
缓缓在白纸上书写自己的姓名籍贯,一手端正严谨的小楷,缓缓呈现。
正写时,只听左上角坐之人微微咦了一声问道。
“你便是横山近些年收的弟子,萧子瑜吗未曾想竟是如此年轻,倒是少年英才了。”
萧灵隐不曾停笔,写完后才放下笔,出声道。
“学生自幼承蒙恩师厚爱。”
“和横山君,倒是多年不曾相见了。”面容清瘦者又道。
“呈号纸。”居右者道。
萧灵隐呈上手中有余字的白纸,二官员左右传递观之,微微点头后,居左者出声道。
“且拿好号纸下去吧,省试成绩虽佳,殿试时亦不可有所懈怠。”
“学生谨记。”萧灵隐低声道,收回号纸,出了堂内。
半分时辰后,天慢慢亮了,书铺外,萧灵隐犹在等待着一同前来的士子。
他和沈飞等人来时,约定好请号完毕,一同去京城内吴英街上卖馄饨最有名的崔家大娘铺中吃早食。
请号是殿试前必备的程序,应试者在殿试日只有凭借号纸,才可入殿内。
早在前些日,他们这些通过省试的士子们就领取了御试通知,上有参加御试时需要注意的事项。观此一书,殿试流程大多熟悉。
又有士子,寻了茶博士,询问宫中殿试时传出的文人轶事,也算是增添几分底气。
日光渐升,四人走在街道上,过道的僧侣们手持木鱼,闲敲居民之门,大声报晓。
“子瑜君,你可知道之前堂中居坐者何人”隔着钟声,一人大声道。
“许是当朝副宰温如成。”萧灵隐未曾回答,反而是沈飞闲闲答道。
“半山君说的没错,居左者乃温相公,居右者许是御史中丞赵志成。”
萧灵隐微低头,默默前行。
“今日,可是好日子。还不打些精神起来”沈飞拍肩,嘲笑道。
萧灵隐转了转头,摆正了身子,隔着斜角望起屋檐下的箩筐,上面摊着些茅草,以及少许桔梗上的露水。
“当是,当是。”他笑了笑,却也不怎么反驳。
随着众人前行,接近闹区,人流渐渐多了起来,行走叫卖的摊贩挑着担子沸腾的热气升起,天边的积云白而厚,阳光射入大地。
“崔家大娘,到了。”
看到前方白布上书写的四个写意粗犷的大字,摊铺内的小小方桌已是坐了不少人,又有一伙计手持白面团,拉着细条长面。
萧灵隐停步,揉了揉被天光刺伤了的双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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