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娘后来才听她大姐说起前因后果, 原话是“我怀他时照顾得不精细, 使他生来吃了许多苦, 我又只得一子, 难免多疼一些, 都是让我惯出来的,可我也没法子。我们家这个就是讨债来的, 当你面还乖觉, 平常谁也降他不住”
这话越听越糊涂, 王锦娘凑近一点, 问“那袋子里装的什么外甥说是他的行李。”
“哪是什么行李前头有一日,他恍惚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在种薯,那人一种一整晚,他一看就是一整晚,第二天醒来说清清楚楚都记得, 那是天老爷在教他做活,非要跟人家学,还找老爷拨了片地。”
“他带来那几个麻袋子里装的就是种薯, 臭小子一颗颗选出来的,说出门访亲也不能耽误他的大事。”王贞娘说着都想掩面, 她真是没法子,叹口气道,“我想着咱们是亲姐妹,感情极好的, 你做姨母的总不会嫌弃他,才任他来这儿丢人,换做去别家,真是万万不敢由他胡来。”
王锦娘听完笑了一会儿,平复过来浑不在意说“但凡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总要找点乐子,在县里这些年我听过不少荒唐事,外甥这个委实不算什么。从前听你说外甥对什么都无兴致,这回难得他想做点事,大姐你且由他去,亏也不过是几袋薯,要是有那么丁点可能做成了,说不准还能青云直上呢。”
试想百姓要糊口军队要打仗,哪样不要粮
当然,王锦娘也不是当真相信外甥能搞出名堂,她就是顺嘴一声安慰。想着不说乔家有二百亩良田,旱地也有足足百亩,给他糟蹋几亩有什么关系
似这般谈过,气氛才轻松一点,王锦娘又道“我年年给大姐去信,请你过来小住,你皆不应,今年忽然应了,唬我一跳。”
“往年放不下我儿,岂敢轻易离家这回进县里还是他点头应的。”
“外甥倒是开朗了些,今儿个还冲我问好,不像大姐往常说的那般不通人情。”
王贞娘笑了笑,说他近来有些变化,从前极少开口,如今每天能讲几句,只是有些噎人,左右他说的不中听别搭理他就是了。
“瞧大姐你说的,我还能跟外甥计较我心疼他都来不及,这孩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我这当姨母的再清楚也不过了。”
王贞娘又关心妹子一番,听锦娘说哪里都好,看她气色也的确好,便放下心,转而问起芸娘
说到这个,就难免让人叹气。
三姐妹里头贞娘嫁了乡间地主,家里地多粮多,日子松快。锦娘她男人是县尉日子更不用说。唯独芸娘,说差也不差,男人生得仪表堂堂,没丁点陋习,只是气运不足。
他想走科举这条路,偏偏几届考下来都没能中。
“听老爷说曹大人的连襟最近兴许要来县里,他想着看有没有机会让二姐夫去结识一番,那人是府学先生。”
因是秀才女儿,哪怕长居乡间,王贞娘也明白府学在读书人中是怎么个地位,要真能认识在那里教书的先生,是幸事一件“三妹你提到曹大人可是县丞大人”
王锦娘颔首,应是,停顿片刻,又道“曹大人与夫人房氏育有一子,名叫曹耀祖,此人品貌双全才智超群,尚未及冠已有秀才功名,前些时候我与曹夫人小叙,听她说家中姊妹嫁给临州府学里鼎鼎有名的郁先生,郁先生教的学生之中,中举的不知凡几,进士也并非没有,曹夫人想请他提点爱子,不知借什么由头修书去了临州府,这几日也在拾掇厢房,应有客来。”
王贞娘赞道“若能把握得住,倒是上好机缘。”
两姐妹挺长时间没见面,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个时候,乔越在做什么呢,他在收拾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种薯。
也是来的时机不好,假如说在地里收成马铃薯的当下过来,可选择种薯的空间更大,不过因为乔家是地主,要寻一批优质薯也不难,乔越一番筛选,就挑出几大麻袋无孔无腐无萎蔫无畸形无碰伤的,他让阿寿叔小心装袋,搬上牛车,往县里来这一路还提醒好几次,说别赶时间,走稳一些。
马铃薯发芽慢,它需要浸种催芽,这个活提前半个月到一个月就行,按理说乔越只需要准备好材料,确保到时间能有足够的稀释溶液浸泡薯块就够了,但他又不敢直接把择选出来做种的马铃薯堆在家中,怕出门几天再回去做种的土豆品质暴跌
让马铃薯平平稳稳过冬是个技术活,怎么放置就有讲究,还要翻动,要防止水分流失,防止腐烂,防止提前发芽,方方面面都做到最好才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实现增产。
单说马铃薯选种育种,你用几大页纸不一定能写明白,种地对老农来说凭经验,他们的习惯和方式方法都很原始并且简单,乔越咋说也在国家农业大学接受过专业熏陶,他可说把马铃薯当成了祖宗伺候,听他讲了一串这不行那不行那也不行万府派来帮手的下人很晕。
他们都在怀疑人生,心想是离开乡下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种地有这么多讲究
当晚,两个小厮睡在下人房的大通铺上,小声嘀咕说“不就是马铃薯我家种过,我还给爹搭过手,不记得有这么麻烦。”
“不管是马铃薯还是红薯,它命硬,好养活,留够种堆那儿到时见埋下去就完了,不咋需要管。以前我家也有三亩旱地,粪肥不够都是紧着别的浇,庄家老把式说两薯天生收成好,不咋吃肥。”
那小厮嘀咕完,还伸出食指点了点脑门,说表少爷怕是这里不大对。
“你还编排起表少爷来了就算人是乡下来的,也是主子,哪由得了咱做下人的议论”
“你只说你见过扛着几袋马铃薯登亲戚家门的表少爷眼里心里全是马铃薯,就没装下其他东西,下午那会儿咱们少爷去看他,还给他搭了把手,你说让老爷夫人知道得是个什么滋味”
“管他什么滋味,表少爷高兴,少爷乐意,你就闭嘴,当心惹祸上身。”
下人口中的少爷是王锦娘给万荣生的儿子,大的十岁,小的六七岁,两个都是贪玩的年纪。兄弟俩听说表哥过来做客,摸到客舍想见他,看乔越在伺候马铃薯,也伸出胖爪爪要帮忙,被呵止了。
为了摆平这两个过分活泼的表弟,让他们收回伸向马铃薯的罪恶之手,乔越画简图做了几套玩具来忽悠他们。
类似于鲁班锁,不会玩的要拆开费劲,拆开之后要拼起来更费劲,这种益智玩具往后几百年满大街都是,放这里却很新鲜。至少两个胖小子都被唬住了,他俩根本顾不上看表哥在做什么,对着木头块块一阵抓耳挠腮半日就过去了。
看着两个被晃点的呆瓜,再瞅瞅保存下来珍贵的薯种,乔越有点得意。
被鲁班锁轻松打发走的小表弟还说呢,说表哥真聪明,肯定比爹总挂在嘴边的曹耀祖聪明曹耀祖就不会玩这个
说完他难免怀疑人生,看看自己手里最简单的都还没拼起来,而那头,底下奴才在表哥带领下已经做出更难的,摆在他们面前都有好几套了。
“可惜表哥身体不好,娘说他天天都喝药,想进学都没法。”
六七岁的小胖墩认真在心疼乔越,他还没心疼完,就听见亲哥说“读书有什么意思不如玩这个有意思下次娘再带我们去金府,我就把这些拿去给金元宝看看。”
胖墩口中的金元宝是本县县令的小儿子,人比谁都肥溜,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项圈,那也是个得宠的主。
刚说完,胖墩又甩甩头
“还是算了,金元宝就爱抢别人东西,娘还要我们让着他。”
“对对对,不能拿去金府,别给金元宝看见了。”
县尉府上难得这么热闹,虽然说底下奴才或多或少都有些看不上乔越,心里觉得他是个病秧子,家里不过乡下地主,看着阴郁不说,还不通人情世故,到别人府上都不知道上下打点,不打点也就算了他连小恩小惠也没施过。
就这么个人,竟然很讨太太以及两位少爷喜欢,他们喜欢,老爷自然也就喜欢,老爷还说要带他去认识一下本县俊杰。
明日县学旬休,县丞公子人在家中,他比乔越年长一两岁,合适为友。
对于跟曹耀祖交朋友这个事,乔越是拒绝的,他估计对方也是拒绝的他看不上曹耀祖人品低劣,准备等对方费尽心机爬上高处再把人活生生拽下来。至于曹耀祖,以那种功利主义作风,看得上乡下地主的儿子才怪了。
哪怕还没打过照面,乔越能想象出他们两看生厌的场景,他在心里扎了一排小人,然后挤出个笑脸谢姨父提拔,想着去趟曹家也好,看看夏夏来了没有。
后一日,乔越随他姨父万荣上曹府拜访,曹大人悉知此事,一见乔越便暗自打量,看过之后没提起让儿子出来,而是请万荣去园子里走动“老弟来得正好,我府上得了几盆稀罕菊花,这几日开得正好,请你去看看。”
有些话,主家不提,来客不便提及,万荣只得顺势应下,让乔越跟上,给他沾光看一看县丞大人养的菊花。
曹大人同万荣走在前面,乔越落后一些,三人往菊园去,结果半路上与另一行人撞个正着。
房氏正领着昨日进府的外甥女逛园子,一起的还有府上几个庶女,她们边看边玩闹,互相打趣,突然撞见路过准备去赏菊的客人。几个姑娘家赶紧避到房氏身后,略微侧身,屈膝见礼。夫人房氏也同老爷见礼,转而招呼万荣,最后才将目光落到乔越身上,问“这位是”
“这是乔贤侄,万兄连襟爱子。”
万荣的连襟啊,一个乡下地头土财主,一个屡试不第穷秀才,不管是哪家的儿子,房氏都瞧不上。她笑了笑,问老爷领客人往何处去需不需要备茶水点心
曹大人说不用,跟着又要走,却发现乔越盯着某处瞧得目不转睛,他顺势看去,见他瞧的是外甥女。
外甥女的确出挑,她今日穿了身淡色罗裙,肌肤似雪,灿然生辉。
乔越直白的眼神让曹大人心生不快,还是万荣低咳一声,说“走。”
这臭小子,看个姑娘就看呆了。
乔越眨了眨眼,想再瞅瞅老婆梳发髻着罗衫的娇美模样,又记起这是古代,要克制一些,便将目光收回,跟在万荣身后往菊园去。
走出几步以后,他还是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目光和郁夏撞了个正着。
到不同的世界,两人都会有变化,不过有大致模样在,一眼就认得出来。要说郁夏脸最好看是在娱乐圈当花瓶的时候,不过这世界也不差,古色古香的打扮很衬她气质,看着就和这府上另几个小姐不同。
都不需要大段文字来赞颂,左右一眼看去你就注意到她,其他人通通都是背景。
乔越感觉他心跳砰砰砰砰的,脑袋瓜也有点浆糊,他回身赶了两步,追上姨父万荣,心里想着这古代也挺愁人,要见个人要同她说说话真不容易。
郁夏是中文系高材生,读过许多古典名著,举手投足间就能品出文化修养,她纵使不知道剧情,也比乔越懂规矩。
心知在这当口撞上没有说话的机会,她只不过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就规规矩矩站到姨母身后。感觉有一束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多时旁边人也打趣似的朝她看来。郁夏有些脸热,片刻她冷静下来,想起阿越好似有些单薄,心里生疼。
余光瞥见人要走远了,郁夏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乔越便在这时回头,两人视线撞个正着。
这时候,府上的姐姐妹妹也小声议论起来,有人奇道“从前竟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公子,他是谁啊”
“管他是谁,他好生无礼,直喇喇盯着表姐看呢。”
“这傻子是对表姐一见倾心了”
她们调侃得正起劲,房氏却拉下脸,她眼神好似刀子从几个庶女身上刮过“什么话你们都敢说,姑娘家要不要脸”
刚刚还在调笑,转身气氛僵了,几人又不敢同嫡母作对,只得低头认错,房氏看她们碍眼,摆手让人回自个儿院落去,想单独同外甥女说道几句。
“你娘去得早,你爹只想着学问文章也不替你相看,姨母急啊。可就算心里再急,也不能说随便来个人就把咱们家的娇花儿摘走了。你见的人少,纵使生了颗七窍玲珑心,还是容易被蒙蔽,可万万不能轻信轻许”房氏看着真就像为外甥女操心的好姨妈,她脸上满满都是担忧,又道,“我儿这般出色,哪怕自幼丧母,也该许个前程似锦的好儿郎,怎么说也得强过耀祖才行。”
房氏说罢,等郁夏接茬。
本以为郁夏会顺着她夸一夸曹耀祖,说哪怕到了府城有几个能强过表哥纵使有,人家如何瞧得上她这么个自幼丧母的
一般说来都该怎么恭维,郁夏没有,她握着房氏的手,说“姨母心疼我,我明白,我却不太在意未来夫婿前程几何,日子平淡些没什么不好,真要进了高门大宅,我这般蠢笨,恐怕操持不来,说不准还要丢人现眼呢。”
她先把话截了,才回身说“表哥这般出色,往后金榜题名白马游街,皇城根下多少高门贵女,真到那时您能挑花眼去,我啊我就等着沾姨母的光,过松快日子。”
虽然没听到想听的话,这几句也挺讨喜,房氏心中熨帖,笑容爬了满脸,她在外甥女耳边轻声说“姨母没想过那些高门贵女,就稀罕我儿这般聪慧可心的,你要是能同我们耀祖共结连理,那我真是别无他求。”
“姨母别再开我玩笑,再说下去真羞煞人了。”
气氛看似热络,其实你来我往好几轮,房氏都把话挑明了,哪怕郁夏给个羞答答眼神也能走到下一步,她偏不给。还回身问呢,问先前同姨父一道那两人是谁。
在房氏看来,乡下地主或者穷秀才的儿子同曹耀祖之间差距太大,她根本无心防备,就点名万荣的身份,说那小子是万荣的外甥,至于哪家的,难讲,以前也没见过。
郁夏还想再问一句,就听房氏劝她别关心这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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