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后

小说:御前美人 作者:衮衮
    这皇城里的宫殿,除了帝后燕居之所外,最气派的当属慈宁宫。

    琉璃黄瓦歇山顶,檐下还有龙凤和玺,形制极高,从前也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如今空了三年,多少也冷清下来,填补再多鲜妍色彩,也不过是落日最后的辉煌,撑不起气场。

    “所以,你堂堂一个长公主,金枝玉叶,就这么给一个国公府的黄毛丫头跪下了”

    园子里,太后正拿毛竹做的长柄水呈浇花。两个小宫人哈着腰,提桶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太后是个严苛的声口,话不多,用词也没什么锋芒,可偏就是这寥寥几字,能一针见血地戳中你心头至痛,叫你敢怒却不敢言。那是多年深宫斗争中磨砺出来的本事,花了大代价,经年累月就成了习惯,即便对自己的亲女儿也不宽容。

    升平叫她噎得无地自容。

    太后是昨日傍晚回的宫,到地儿后就歇下了。升平掐着时间,一大早就跑来哭诉前几日太液池边发生的事。当然,她是个好颜面的人,当众下跪道歉这样丢脸的事,她只一句话带过,重点阐述姜央有多可恶,而卫烬又是如何纵容,恳求太后替她做主。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哭了快有小半个时辰,她嗓子都要冒烟儿。谁知太后竟只用一句话,就将她的长篇大论概括完全,且毫不留情地撕下了她脸上的遮羞布。

    “女儿女儿那也是没办法”升平绞着帕子支吾,“谁让陛下威胁女儿来着,说不下跪道歉,就将女儿丢太液池里喂鱼,女儿能怎么办”

    太后直起身,皱着眉,颇有些吃力地捶后腰。

    升平连忙上前,极有眼力地接过她手里的水呈,帮她浇花,语气越发哀致“母后,您可千万要给女儿做主”

    太后平平扫她一眼,没说话。

    园子里的花木有些时日没人打理,枝叶都走了形。宫人呈上剪子,太后接过来,从最长的一枝修剪起。

    “哀家说过多少回,咱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且该低调行事,便是受了窝囊气,能忍就忍,你怎的就是听不进去”嘴角一扯,她哼笑,“又是那个姜凝怂恿你的吧当初你要哀家保她,拉她进宫做你的伴读,哀家就劝过你,那就是个被家里惯坏的蠢物,除了会溜须拍马,什么事也干不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自食恶果了吧。”

    提到姜凝,升平也一肚子火,那日要不是她刺探军情出错,自己何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

    “这回是女儿识人不清,信错了人,现在已经把人打发回去了。姓姜的就没一个好东西母后放心,同样的错,女儿今后断然不会再犯。”

    眼珠子一转,她又殷勤笑开“女儿这回也是着急为皇兄出头,才会栽跟头。母后您想,皇兄才走三个月,姜央就立马跟陛下兜搭上了,合适吗这民间死了丈夫,还讲究守寡呢,她这么做,分明就是没把皇兄放眼里亏得这三年,皇兄没成婚,也一直拿她当太子妃。”

    皇兄之死,一直是母后心底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每每提及,她再沉稳的心,都会掀起滔天巨浪,把卫烬那个窃国贼骂个狗血淋头。

    只要拿皇兄说事,再将一切因果都推到姜央身上,母后定会为她出头。

    太后闻言,执剪子的手果然僵住。

    升平暗喜,继续煽风点火“女儿那么做,不光是为了皇兄,更是为了母后您。姜央那小贱蹄子心气儿高,您再不出手给她紧紧皮,她没准明儿就领着人,来慈宁宫跟您抖威风还有陛下,您瞧他那态度,当初要没有您的辅佐,他也坐不上这龙椅。可现在呢您大老远回宫来,他不去城门迎接就算了,竟连个接风宴也不摆一个,让您就这么一个人孤伶伶回来,像什么话跟本就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咣啷

    剪子被狠狠掷在地上,尖利的锋刃在阳光里轻闪,几乎是擦着升平的裙裾滑落的。

    升平尖叫一声,连退几步,指尖抠着地缝儿慌忙跪下,“母、母后息怒。”

    两个小宫人也放下水桶,跟着屏息跪地。

    园子里气氛凝滞,檐下的雀鸟也适时收了声。暗潮在寂静中滋长,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地境儿,变得更加压抑。

    “糊涂东西你也知道哀家这回丢尽了老脸,那你可知他为何这么做”太后气如山涌,抖着指头隔空戳升平,“还不是因为你拿煊儿的事激他,他才这般回敬咱们你现在竟还要哀家替你出头你难不成也想看见他把哀家钉在宫门上”

    升平大惊失色,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女儿怎敢这么想女儿只是、只是”

    想起那日卫烬的警告,升平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

    原以为当时只要自己跪下认错,卫烬就不会再追究,她还能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继续享受无边荣华。可现在细想,那根本就是他下的战书。

    白眼狼心狠手辣,压根就没打算放过她们母女

    “竟敢耍我”升平恨声捶地,可事情都已经出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想着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富贵权势,马上就会成过眼云烟,甚至连母后和表兄也在劫难逃,养尊处优的长公主殿下,终于体会到了刀悬在脖上的恐怖。

    “那、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就干坐在这等死吧”升平瘫软在地呜咽,泪珠如断线般从眼角滑落。

    太后被她哭得头疼,要不是十九年前亲眼看着稳婆将这孩子从自己肚里接生出来,她真要怀疑升平到底是不是自己女儿,怎的这般不开窍遇上点事就慌成这样还不及姜家那小丫头端得住。

    有今天这一日,很奇怪吗早在宫变后,她和卫烬勉强握手言和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了。

    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就为了姜央

    想不到这冷血自私的白眼狼,还有柔情的一面。头先为了姜央,不顾胜算提前起事;现在又为了姜央,这么早就和她撕破脸。

    太后不屑一嗤。

    三年前她就劝过先帝,那小子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可先帝还是没忍心取他性命,只罚他在西苑思过,最后到底是养虎为患。

    先帝自去岁起,身体每况日下。煊儿那场婚礼,原是想办来给他冲喜的。谁成想喜没冲成,还酿成了大祸她儿子没了,先帝盛怒之下,也没了。

    短短一夜,她从风光无限的贵妃,沦落为阶下囚,九死一生讨回个太后的尊荣,也不过是从天牢搬到慈宁宫这座更为华丽的囚笼而已。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腔子里滚着滔天怒火,太后反倒冷静下来,从容俯身捡起地上的剪子,继续修剪花枝,“哭什么哀家这不是还没被他钉在宫门上既然他打算撕破脸,咱们也不怕跟他撞个鱼死网破。他登基后是收服了不少人,咱们不也没闲着真闹起来,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寻到一枝格外突兀的花枝,她撑开剪子抵在枝节上,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就从那个姜家小丫头入手。他不是对人家痴心不改吗哀家倒要看看,他这颗心究竟能痴到什么地步”

    咔嚓

    花枝颤颤落地,昨夜未散的露珠还在花瓣尖摇晃,未及坠落,就被一只绣鞋狠狠碾成了土。

    养心殿,体顺堂。

    姜央正和云岫一块坐在窗下打络子。

    不知何处忽然卷来一阵阴风,冷飕飕的,伴着一股恶寒,她不自觉“咝”声哆嗦了下,袖子遮盖下的两只藕臂一颗颗冒起细细的毛栗。

    “姑娘,怎的了”云岫放下丝线,关心道。

    “没事。”姜央摇头,“大约是衣裳穿少了,冻着了。”边说边仰头瞧窗外的天。

    惊蛰过后,帝京头顶的天就跟被捅了个窟窿似的,雨水总没个消停,到今日才将将放晴。阳光穿过云翳缝隙,斜斜打在她绣鞋尖的南珠上,暖暖的,恍惚有种初夏的味道。

    这倒更显得刚才拿股寒意奇怪了。

    姜央瘪瘪嘴,没多想,低头继续整理手里的丝线,余光里闯进来一道急切的身影,又是小禄。

    姜央不由叹气。

    云岫却是捂嘴笑个没完。

    自打上回姑娘撤了陛下的晚膳,这养心殿的一日三餐就全归了姑娘管。而这一管起来,就没了边,不仅要琢磨陛下吃什么,还要琢磨怎么让他吃下去。

    “他又不肯吃饭了”小禄才刚跑到门口,没等张嘴,姜央就先发问。

    小禄讪笑着挠头。

    其实陛下这点心思,谁看不明白。同样都是姜姑娘做的饭菜,人家在,他就老实吃;人家不在,他便是饿死也不肯动一筷,非要他们把人给请到他眼前,训他几句,他才肯好好吃饭。

    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从前光看他当刽子手了,哪里见过他这样真真叫人大开眼界

    可无奈归无奈,差事还是得办,不然没法交代。躬下身子拱手一揖,小禄枯着脸道“姜姑娘聪慧过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就随奴才走一趟吧。”

    这都是什么词拿她当菩萨拜了吗姜央揉揉太阳穴,心底对某人这一无耻行径甚为鄙夷,可到底没办法,只能起身抻抻衣衫,随小禄一道出门。

    东梢间里还是老样子。

    卫烬窝在南窗下读书,一身松散的藏青燕居服。天光透过镂空的万字纹照进来,把他照得周身镀金,没了狰狞的团龙作饰,倒显出几分清隽。

    午膳就摆在他面前的炕桌上,照例是一碗暖胃的大枣莲子粥,并几碟爽口小菜,都是姜央亲自掌勺,色香味俱全。可摆上来都有一炷香的工夫了,竟是一筷未动。

    “阿狈这是打算饿死自己吗”姜央迈步进门,直截了当道。

    小禄在跟前引路,险些崴到脚。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喊“阿狈”了,御前侍奉的人早就习惯。可冷不丁听见,小禄还是会忍不住两腿打摆。敢这样称呼天子,古往今来第一人吧

    卫烬也不恼,下半张脸叫书本遮挡,打她进门起就已经绽开花,偏生上半张脸还不动声色,不咸不淡地斜了眼炕桌上的粥,冷哼“天天喝粥,连点荤腥都没有,朕的舌头都木了。”

    “那还不是阿狈自己作的倘若之前少喝点酒,这会子何至于只能吃这些劳什子还想吃肉,哼。我这几日嗓子疼,还想吃糖呢,不也一样没得吃”

    姜央提裙坐在他对面,拿汤匙舀一勺粥轻轻地吹,递到他嘴边,“啊”

    跟喂孩子一样。

    卫烬嗤之以鼻,嘴却是老实张开,吃完一口,便亮着眼睛期待她喂下一口。

    小姑娘生得好看,做事又温柔细致。清风撩动她鬓间的发,她侧头在肩上轻轻蹭了下,晨光里拉长的身影斜铺到步步锦上,衬着边上的兰花架,那画面拓下来,足可欣赏一辈子。

    再看,还能品出几分寻常夫妻的味道。

    强撑了这么久,这一刻,他眼梢还是浮起了一点仰月的笑纹,偏头瞧窗外。飞鸟横渡,云翳如浪在长空流涌起伏,隐约夹杂几声闷雷。

    又要下雨了。

    果然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某人回了宫,连天都变了。

    阴冷的游丝从嘴角划过,卫烬启唇道“这几天除非朕,或是皇祖母召请,其他时候,你都待在养心殿不要出去,知道吗”

    老妖婆无论怎么蹿腾,他都有法子应付,唯有这丫头,是他唯一的软肋。

    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只能仔细保护着。

    这话没头没尾,姜央起初还云里雾里,顺着他目光往西瞧,很快便了然于心。

    想来方才那股无名的寒意,也是因为这个吧。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担心,经历了这三年,她早已不是当初温室里那朵弱不禁风的小花,处处要他周全,可以和他并肩战斗,也希望可以和他并肩一战。不为别的,就为能离他内心近一些,这样远远瞧着,她真怕有朝一日,自己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姜央搅着汤匙,心底涌过一阵复杂的暖流,到底没说什么,乖乖点头,“好。”

    从东梢间出来,雨也跟着落下,牛毛般轻飘,随穿堂风拂到脸上,像沾了水的纱。

    姜央不禁打了个寒战,拢紧衣襟,打算回屋添件衣衫,刚转头就见云岫白着脸,慌慌张张朝她跑来,没留神脚底,人往前趔趄了好几步。

    “你小心些也不怕摔着。”姜央过去搀她。

    云岫却是顾不上这些,着急将手里一张洒金帖子递去,“姑娘,太后娘娘邀您去慈宁宫赴宴。奴婢本想帮您回绝,可一看这帖子上的字,竟是小公子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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