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彻镇国公府的黄昏, 一众家丁瑟瑟缩在角落,噤若寒蝉。每飞来一片碎瓷片,他们便哆嗦一下, 越发将身子泥进地里。
屋里已基本没有全乎的瓷器, 姜晏青却还没泻够火,兀自坐在帽椅里“咻咻”喘息, 胸膛起伏如山, 想起午间的事,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不孝女不孝子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两个混账玩意儿”
说着他又“咚”地一声,发狠踹了脚旁边的香几。
上头一盆惠兰跟着颤了颤, 西边的日影移过来,映在那浅黄的花瓣上, 片刻,花叶底下便拂来一片香妃色如意云头的袖襕, 手上捧一盏菊瓣翡翠茶盅。
“老爷快别生气了, 为了那两个小畜生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喏, 新泡好的菊花茶, 喝点吧, 败火。”
搁下茶盅, 扈姨娘又殷勤地绕到另一边,帮他捏肩捶背, 手上力道不轻不重, 正正好捏到人心坎里去。
姜晏青受用地闭上了眼, 脸上因急怒而涨起的红晕慢慢消退下去, 曼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就是想让云琅走, 让玠儿袭爵吗我也没说不让。可是你也看见了, 是那丫头不肯松口,你跟我说也没办法。”
想到这,他心里更窝火。
“也不知道她给陛下灌了什么汤,竟真把人哄回来了。听说上回春宴,太后想找她麻烦,被缴了两道兵符不说,连后宫辖制权都丢了。我虽是她父亲,但你也瞧见了,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你就算把我哄得再好,只要她在陛下耳边吹吹风,最后这世子啊,还是得归云琅”
扈姨娘不屑地皱鼻哼哼,拍了下他肩膀,“她这么嚣张,你也忍得”
“我当然忍不了啊”姜晏青摊手大呵,收手搓着膝头,不甘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如今这家里头啊,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
扈姨娘抿笑。
她就知道,这人最受不得的就是这个。当初这镇国公之位来得艰辛,他格外看重。平日无论拿什么事激他,便是说他在外头就是个软脚虾,他气气也就过了。可一旦有人敢挑战他在这个家里的权威,那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能记你一辈子。
尤其当这人还是他自己一双儿女的时候。
这肚里的火都能赶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老爷,现在就说丧气话,未免也太早了些。你难道真想看云琅去他外祖母家杨家都是些什么人,对咱们又有多深的成见,你也不是不知道。云琅这要是真过去,还不得叫他们带坏了到时一个他,再加上一个他姐姐,两人日后一块把持这份家业,再有陛下给撑腰,他们还会放过你让你安度晚年”
这话一下戳中了姜晏青心窝子,方才的火气瞬间都化作满眼惊慌,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忽而一挑眉觑她,“听你这话茬儿,是有办法治他们了”
扈姨娘得意地牵了下唇,莲步轻移,施施然坐到香几另一边的帽椅上,“办法很简单,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明日寿宴,咱们姜氏的族老都会到,届时只要想个法子,激一激那丫头,像今日这样,让她和她弟弟当众对你出言不逊,最好还能动手。”
说着她“诶”了声,拍拍姜晏青的胳膊,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你可千万忍住了,不仅不能还手,还得摆出一副可怜兮兮、受欺负的模样,知道吗”
“为什么”姜晏青不理解,这也太窝囊了
扈姨娘嫌弃地“啧”了声,右手手背拍着左手掌心,“你想啊明日是你的寿宴,他们若是敢对你无礼,那便是赤裸裸的不孝顺这么多人瞧着,不出半日,全帝京都能知道这对姐弟的品行有多么不端。那么多舌头压着,陛下便是想偏袒他们姐弟,也得掂量掂量不是到时你再弄得鼻青脸肿,上金銮殿请旨赐封玠儿为世子,不就事半功倍了”
姜晏青恍然大悟地“啊”了声,旋即拧了眉,“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这也太丢脸了。”
扈姨娘实在受不了他这磨磨叽叽的模样,一拍香几道“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难道你真想看他们姐弟俩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还有凝儿身上的伤,你都忘了吗”
姜晏青默了声,低头权衡利弊,搁在膝上的手虚拢成拳,最后一拍大腿道“成,就听你的”
“这就对了”
扈姨娘欢喜地抚掌,憋了一整天的气终于散了大半,端起几上茶盅。菊花已经飘泡得胖大起来,味道刚刚好。她低头抿了口,想着明日的事,心情甚为美妙。
翌日风宣日和,沉闷了三个多月的镇国公府,终于有了点人气儿。香车宝驹在门前穿梭,衬着门上两盏大红灯笼,虽不及往日风光,但瞧着也甚是喜人。
寿宴要到中午才开席,这会子宾客都在花厅里闲谈说笑。以姜家如今的境况,能来赴宴的都是私交甚密的亲朋至交。
换而言之,跟姜晏青都是一路货色。
姜央不愿去前头同他们周旋,平白给自己添堵,拿了本书兀自在屋里闲翻。待到日头爬上正头顶,丫鬟也催了不下五回,她才懒洋洋地“诶”了声,从美人榻上支起身。
姜云琅已经在廊下等候多时,见她从屋里出来,便迎上去唤了声“姐姐。”
昨夜让他回去考虑到底要不要去外祖母家,眼下看他这副郑重的脸色,该是想好了,并不打算答应自己。
不待他拒绝,姜央便先开口“云琅,我也是为你好。”
姜云琅也道“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可是姐姐能否也从我的角度想一想,我真的不想离开帝京。登州是不错,但很多东西,譬如科考的消息,都不及帝京灵便。我作何要舍近求远,平白耽误自己前程”
这诡辩倒是比昨晚那般直截了当地反驳要精明许多,姜央噎了一下,顺着他这思路反问“那你可想过,我过两日便会回宫,你又离了姜家,举目无亲,要如何一个人在帝京讨生活”
这回轮到姜云琅被堵了嘴。
到底还是个孩子,想问题终归不周全,姜央沉沉吐出一口气,“好了,寿宴且得耽误一会儿功夫,你趁这时间再仔细想想,我也去找父亲谈谈。”
把人从家里接出来是必须的,世子之位也不可能让出去,无论哪一点都绕不开姜晏青。她虽不愿再同自己这个所谓的父亲说话,但也不得不去。
见姜云琅垂头丧气,姜央心里也不落忍,软了语气安抚道“有你这份心,姐姐已经很足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边上行过。
却听一道尖锐的“汪”,前头回廊拐角处忽地蹿过来一条细犬,通体漆黑,四肢细长,瞧着像画本上二郎神养的哮天犬。跑起来速度极快,闪电般三两下便窜到了姜央面前,狰狞着脸“嘶嘶”龇牙,纵身一跃,竟是冲着姜央头上的步摇咬了过去。
“啊”姜央本能地抬手挡。
“姐姐当心”姜云琅眼疾手快,拉着她往旁边闪,抬脚将狗踹到了旁边美人靠上。
那狗先挨了一脚,又狠狠撞了下,气焰灭了不少。起身后虽还龇牙“汪汪”叫唤,冲他们表示不满,却也不敢再上前。
“好啊,你们竟然敢伤小爷的哮天犬”伴随一声怒呵,长廊底下跑来一个穿大红元宝长袍的小少年,五官同姐弟俩相仿,眼底的戾气却深重如墨。不是姜云玠,又会是谁
那狗一见到他,就跟见了亲爹一样,收起一身威风,耷拉着耳朵“呜呜”蹦下美人靠,缩到他身后,仿佛挨欺负的是它。
姜云玠心疼不已,眉毛倒竖,指着姐弟俩便骂“果然是你们两个杂种,前两日伤了我姐姐,昨儿又打了我爹爹,竟然还不知足,今儿又来欺负我的狗,明儿是不是还要打我和我娘亲了”
姜央愣了许久,倒不是被狗吓的,而是被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算年纪,他今年也不过十一岁,且还是镇国公府出身,怎的一开口,就跟市井那些没爹没娘的泼皮无赖一般
姜云琅却是见怪不怪,只冷哼,“姜云玠,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我姐姐回来,你的世子之位就要保不住,你急了,才故意放狗咬人小小年纪,竟然还学会倒打一耙,信不信我再揍你一遍”
心思被戳穿,姜云玠眼里慌乱了一瞬,还叉腰死不承认,上前一步撑起架势道“你说我放狗咬人,证据呢可有人瞧见了没有证据,你就是造谣,我可以上衙门告你,让你蹲大牢”
姜云琅之前在家里容忍惯了,但也有自己的底线,只要事关姐姐,他绝不可能让步。当下他也上前一步把姜央护在身后,同姜云玠对峙“好啊,那你现在就去告”
男孩个头蹿得晚,姜云玠虽是十一岁的年纪,个子比七八岁时高不到哪里去。
而姜云琅却是已经长得和大人无异,这一走近,气势很快便压了回去。
姜云玠心里由不得打鼓,却又不甘就这么认怂,正为难间,后头过来一阵杂沓脚步,继而是扈姨娘的声音“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干什么吃的要你们看个孩子,竟然还能看丢了倘若玠儿出了什么差池,我第一个扒了你们的皮”
心念电转,姜云玠很快有了主意,抬手狠狠掐了把自己的脸,细皮嫩肉旋即红了一大片,眼泪也出来了,他捂着眼,一屁股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那厢扈姨娘听见声儿,就跟狗闻见肉包子一样,二话不说跑了过来,蹲在地上,把人揉进自己怀里,“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见他捂着脸,她忙伸手去扒。姜云玠遮掩着不肯松手,她便更加着急,“别闹,快让娘亲瞧瞧。”一顿温声细语哄了好久,他才肯松开。
瞧见那一片刺目的红,扈姨娘跟被雷劈中一般,当即炸毛,一面把姜云玠搂在怀里宝贝着,一面怨毒地望向姜央姐弟俩,“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有什么火气不能冲我来,非要针对他”
姜云琅气不过“扈姨娘,做人得讲道理,是他先放狗咬我姐姐,我才跟他对峙。况且我也没打他,是他自己掐的自己。”
扈姨娘一愣,低头看自己怀里的小人儿。
姜云玠不说话,就哭,哭得更加惊天动地,双脚在地上踢蹬,人都哭撞了气。
扈姨娘的心登时也软做了泪水,直冲眼眶,“你们这对姐弟,撒谎也不编个像样的理由。玠儿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看是你们怕被他抢走世子之位,在故意针对他可怜我儿才十一岁,竟然要被你们迫害至此,简直岂有此理。”边说边委屈地抹起泪来。
“你、你”姜云琅气得磨牙,拳头已经在袖子里捏成砂锅那般大,可对一个妇人,他到底不好动手。
姜央冷眼瞧着全局,心底冷笑。
头先她还奇怪,姜凝在家跋扈也就罢了,怎的进宫还一点不知收敛,未免太过蠢笨。现在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有这样的母亲娇惯着,他们两姐弟什么做不出来便是上天庭,他们也敢当众扯玉帝老儿的胡子
“既然他还是个孩子,管教太过,于他也不好。”
姜央不疾不徐地开口,扈姨娘从噤了哭腔,从指头缝里瞧她,心里正纳罕她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就听她又温煦地笑道“不如就打死吧,横竖已经养歪了,救不回来,留下来也是祸害,索性就不要了,重新生一个,让他后悔这短暂的十一年没能做个好人。”
此言一出,扈姨娘呆住了。
姜云琅和姜云玠也呆住了。
大家都怔怔望向姜央,她却是一点不慌乱,说完便蹲下身来,冲姜云玠微笑“瞧你刚才掐自己的时候,一点也不手软,应当是不怕疼的。姐姐下手快些,你受的苦,定然不及这一掐。莫怕,过来吧。”说着便去拉他的手。
姜云玠还没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手都被她握住了,才想起来挣脱,拼命搂住扈姨娘的脖子,往她怀里躲。
他自小叫家中宠惯坏,心智和个头一样没长开,还保持在七八岁的光景。头一回见有人这样对他,脸色还颇为认真,他当下便信了六七分;再看她的脸,明明模样生得那么好,心却狠成这样,想起自家姐姐也是这般,这六七分瞬间便长到了十分,吓得他口不择言“我不是我没有,我可怕疼了刚才我掐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哭出来了,你不是都看见了”
姜央挑眉,仍不放不过他,作势去掰他搂在扈姨娘脖子上的手,“那刚才那细犬”
不等她说完,他便竹筒倒豆般全招了“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放出来的。我听说你不让我当世子,就想报复你。可我真没让它咬你,也就抢你一支步摇,吓唬吓唬你就成。”
姜央笑了下,这才收回手,缓缓起身睨着扈姨娘“姨娘可都听见了。”
被自己儿子这般当众打脸,扈姨娘哪里还有脸说话姜云玠还在使劲往她怀里缩,她恨声拍了下他的背,“可消停会儿吧,我的祖宗”
被母亲维护了这么多年,姜云玠还是第一次挨她打骂,人都惊傻了,眼泪又止不住流下。可觑见她的脸色,竟是比姜央还可怕,他由不得心肝打颤,明明委屈得不行,却只能忍着。
“大姑娘这么好的手段,连龙床都爬得上去,拿来吓唬小孩,是不是有点屈才了”扈姨娘沉着脸,缓缓站起来,睨着姜央阴阳怪气道。
姜央蹙了眉。
姜云琅听不下去,指着她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
“凭什么”扈姨娘双手叉腰,竟是一点也不躲闪。方才她也瞧出来了,姜云琅虽恨毒了他们母子,但到底心里存了一份良善,不会对女人动手,她也就趁势嚣张。
想着今日本就是要激姜央姐弟俩,在寿宴上当众向姜晏青出手,他们好借题发挥,博取大家同情。如今玠儿已经被弄哭,不管内情如何,无疑都是帮他们步的局添了个更加有力的砝码。
上欺年长父亲,下压年幼弟弟,事情一旦传扬开,别说世子做不了,连人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前头宾客都已到齐,导火线也已引燃,万事俱备,不如现在就激得姐弟俩丧失理智,直接带去花厅,给大家一个足够惊艳的亮相。
如此思定,扈姨娘也懒得息事宁人,干脆再添一把火“是我嘴巴不干净吗难道不是大姑娘自己不干净,伺候了先太子三年,见人家不行了,转头又去兜搭陛下,把自己弄得人尽可夫,跟秦楼楚馆的妓子有何不同”
“你说什么”姜云琅捏着拳头往前走,“你再说一遍,我现在就废了你”
扈姨娘才不会在原地傻傻等着挨打,拉了儿子的手便往回走,嘴里还在骂“怎么我说错了吗她不就是伺候了两个男人这还是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定爬了多少人的床呢跟你们母亲一样下作”
她如此羞辱姜央,姜云琅本就已经忍不了,现在又加一个母亲,他更是怒发冲冠,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之风,追上去便要揍人。
姜央却觉这事古怪得紧,忙追上去拦人。
扈姨娘见两人都上钩,心中大喜,跑得愈发欢实,要不是还拉着儿子的手,人几乎要蹦到天上去。拐过前面这个弯,就到花厅,只要让大家都看见,只要让大家都看见
她嘴角克制不住弯起,最后骂一遍“贱人生的小贱人就会勾搭男人,连龙床都敢爬,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骂完便打算拐弯,换上惊慌的表情,改口喊“救命”
谁知“救”字还没出口,她就同拐角处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和姜云玠一块摔到地上。
“谁啊”她揉着酸疼的腰,没好气地骂,仰头一瞧,人却傻了。反应了好久,才慌忙领着儿子跪好。
姜云琅就跟在她后面,也是怔了好久,才匆匆跪下。
面前的遮挡都没了,姜央这才瞧见来人。
他头束金镶玉冠,朱红的两道组缨垂在胸前,一身玄色西番花暗纹地绢衫,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拿了柄折扇。虽没龙袍加身,依旧掩不住那份与身俱来的凛然气势。不是卫烬,却是谁
可是他怎么来了
姜央惊讶不已,愕着眼睛呆呆瞧他,连礼都忘了行。
卫烬漠然地哼了声,又不是第一次来她家,至于这么吓成这样是有多不欢迎他啊他就不该过来
姜晏青就在卫烬旁边引路。
方才瞧见人从门上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吓傻眼,一路上腿肚子都直哆嗦,现在又叫人家撞见这幕,他五脏六腑更是全揉到了一块儿,忙跪下认错“陛下恕罪,老臣养女无方,让陛下受惊了。”
姜云琅闻言,拳头又硬了。
什么养女无方,这事无论怎么讲,都是姐姐挨欺负了。他便是再偏袒扈姨娘母子,也不至于在御前还这般颠倒是非黑白吧明明他们俩也是他的儿女,为何能差别对待成这样
实在忍不住,姜云琅心一横,仰头想帮姐姐辩白,嘴还没张开,却见卫烬呵了声,拿扇骨轻敲着掌心,悠悠道“姜大人要是觉得自己养不好女儿,不如给朕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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