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沿运河南下,少不得要去临安走一遭。
六月的季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该是西湖最美的时候,姜央早已迫不及待想去游湖泛舟。可偏生这时候,雨季也到了。连续半个多月的阴雨天,运河上的雾气弥久不散,宝船走走停停,速度越放越慢,始终离不开江宁的地境。
照这架势,就算到了临安,荷花也都谢干净了吧
姜央叹了口气,额轻靠在香樟浴桶的桶壁,缓缓闭上眼。半潮青丝不甚钗重,从颈侧斜坠下,墨一般蜿蜒流淌在撒满花瓣的水面上。
外间豪雨不绝,万道雨箭落进运河里,能砸起半尺高的水珠。
浴房四周都落了帘帐,只南面槛窗开了一道小缝。暮风夹着雨丝的凉意涌进来,帘上的排穗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绵长的“嘚嘚”声。白色水雾逐渐被冲散,空气随之变冷。
再泡下去,人就该着凉了。
姜央扶着湿漉漉的桶壁起站起来,云岫很有眼色地抖开柔软大巾将她的身子裹住。
“陛下议完事回来了吗”姜央擦干净身子,套上件松花色的便袍。
“回了。”云岫低头帮她扣盘扣,朝屏风外努努嘴,“坐在外头画画呢。”
“又画画”姜央正抬手绾发,听见这话,手诧异地顿住。
自打那晚游历完秦淮,他就一直坐在桌前摆弄丹青,也不知在画什么。从来都坐不住的人,这会子反倒安静下来。前两日宝船靠岸补给的时候,他还打发小禄下去寻摸了个匠人上来。问他打算做什么,他也不说,搞得神神秘秘的。
“到底想干什么”姜央捋了捋垂在胸前的一绺乌发,打帘出去。
明间灯火通明,紫檀桌案两边各点了盏料丝灯。
卫烬坐在那片光辉里,面容被映得半明半昧。听见她来,他也没抬头,兀自执笔在纸上游走,镇纸边堆放着几样那日他从夜市上淘回来的银饰。水光自竹篾间荡漾进来,似也用淡墨,在他雪白的燕居服上描绘出诗情画意。
这一身峥嵘卸下之后,倒有种从魏晋人物画中走出来的风雅蕴藉。
姜央小吃一惊,提裙行到他身边坐下,好奇地探头去瞧。素白的澄心纸上笔画寥寥,像在画什么纹样,看轮廓,依稀是两只鸳鸯在莲叶间穿梭。
“你也想看西湖的荷花了”姜央问。
卫烬微微一笑,搁笔从银饰堆里挑出一条银链,递到她手中,“这些银饰做工是不怎么样,但设计得还算有巧思,给了我不少启发。横竖这几日都要待在船上,无趣得很,我便想重新画一样,让那新招来的匠人现给你打出来。”
姜央恍然大悟地挑了下眉,将银链绕到手腕上比了比,竟长出一大截,绕两圈不够,一圈又太松散,她不由皱眉,“这怎么戴”
卫烬轻笑,拨了下链子上的铃铛,“不是戴这儿的。”眼神往下瞟,落在她裙裾外露出的一双纤纤玉足上,笑容意味深长,“是戴那儿的。”
“脚链”姜央低头看自己的脚,起初还有些茫然,可联想这鸳鸯戏水的纹样,和链子上的铃铛,她登时明白过来。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打扮得一本正经,坐这儿画画也是心无旁骛,结果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些
“去你的”姜央脸颊辣辣烧着,将链子甩回他手里,起身便要离开。
卫烬笑着握住她小臂,将人拉回来,抱坐在自己腿上,宠溺地勾了下她鼻尖,“不是你非要问的吗怎的我回答了,你还生气上了”
“你还说你还说”姜央急得面红耳赤,踢蹬着两只小脚,拼命捶他胸膛。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卫烬禁不住笑,连忙将人搂到怀里拍哄。
美人新出浴,香脸半开娇旖旎,诚如那早春枝头绽放的第一朵桃夭,尤为鲜妍灵动。水珠自半潮的发丝间“嘀嗒”落下,沿天鹅颈划出优越弧线,灯火一照,闪着晶灿的光,更衬雪肌腻理,玉肤耀目。
卫烬口中没来由地燥热,仿佛舌苔忽然间长出无数倒刺,扎得人心痒难耐,不得不埋首她颈间,去撷那一点欲落不落的晶莹,稍解口干。那高挺的鼻梁正好压在她耳边,姜央缩了缩,耳垂那抹尖尖雪色一点点被染红,灯火下透出一种釉质的光泽。
卫烬又凑近些,鼻尖轻轻磨蹭那点嫣红,修长工细的指尖绕着她裙绦,声音含着笑,轻轻唤道“阿宝”便没再说下去。
姜央知道他的弦外之音。
上次逛了回秦淮,他觉察到金陵官僚间的猫腻,便着手整顿,每日早出晚归,都没时间同她说话。好不容易忙完,能抽出闲暇陪她,她又来了月事,不能同他亲近。算起来,两人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同房,就某人的急脾气,大约已经忍到极限了吧
今日定是怎么也推不掉了,况且也没必要推,姜央自己也很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只是
“天还没黑呢”姜央双颊遍染红晕,蹙眉嗔瞪他。
宝船一共就那么点地方,外头来来往往都是巡逻的人,万一叫人听见点什么
她要脸的
卫烬眼里的光暗淡下来,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望住她,指尖勾着她的裙绦,轻轻摇晃。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禁叫她想起从前家中养过的一只小京巴。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刚认识他那会儿,光知道他霸道不讲道理,哪里晓得,他撒起娇来,竟比她还厉害。
姜央到底狠不下心肠,咳嗽一声,道“你你想不想下棋”
卫烬挑了下眉,似猜到她话还没说完,也不着急催,背靠着椅背,一手支颐,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扶手,“就只是下棋”
他大概是皇帝当久了,私下闲聊的时候,言辞间也自带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仪。此刻又似叫仲夏的夜雨打湿,横生出一种别样的、独属于他的风流矜骄,让人听不出他是期待更多,还是遗憾更甚。
姜央忿恨地剜他一眼,越发低下头来,十指紧紧攥着衣衫下摆,蓬蓬的热气直从领口往上蒸腾,热得她快消受不住,好半晌才定下心神,“自然没那么简单。输了的人,得接受惩罚,就罚、就罚”
深吸一口气,她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接下去说“输一局就、就脱一件衣裳,再罚一杯酒,如何”
如何这还能如何
简直不能再美妙了
卫烬眉峰几乎是在一瞬间挑到了最高,讶然地上下打量她,不敢相信这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姑娘家脸皮薄,虽然已经极力克制,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可脸颊上的绯云到底是蔓延到了脖颈。不想叫他看出来,她努力瞪圆眼以遮掩自己的惊慌,声音跟着拔高“你、你到底应不应”
卫烬被她逗笑,爽朗道“应,美人相邀,我为何不应不过就阿宝这酒量”他咳嗽了下压住笑,接道,“就喝果酒吧,旁的最算了,免得到时候衣裳还没脱,人就先醉倒咯,那我赢了也没意思不是”
可真够狂的这还没开始比呢,居然就觉得她输定了。
姜央心头堵了团气,冷哼一声,反唇相讥“成,就换果酒。免得到时候某些人胃病发作,衣裳还没脱,人就不行了。”
哟,这酒还没喝上,口气倒先辣起来了
卫烬忍俊不禁,亲昵又无奈地捏了捏她鼻尖,也没反驳,起身招呼人去准备。
姜央也不闲着,趁内侍们进进出出忙碌的当口,她转去里间,打开箱笼,悄悄往自己身上多添了几件春衫。
论棋力,她其实一点也不虚。从小到大下过的百余场棋里,她只输过十局,足可算得上个中高手,但要跟卫烬比她还真没什么信心。
下棋讲究一个“算”字,谁能比对方先算出接下来更多的步数,提前布局,谁就能在局势上占据主导优势。
十九路围棋,总共三百六十个可能的落子点。旁人至多算出五步,也就是棋盘上所有能落子的点,接下来五步之内的所有可能走向。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可卫烬却是能算到七步,并且从这七步继续衍生出接下来的七步,再七步直到全盘结束。
天生的记忆和心算奇才。
而姜央输过的十场棋,也无一例外,全都是输给他
虽然今夜这场棋,只是闺房乐趣,但还是保险些,多穿两件吧,没得一开场就叫人扒光咯。
如此想着,姜央连忙又抽出一件薄衫披到身上。盛夏六月的天,她硬是把自己裹成了熊,挨着冰鉴子坐也不觉得冷。
卫烬哭笑不得,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就势抬手捏了捏她通红的脸颊,“不热吗”
姜央一把拍开他的手,在黑子旁边跟了一步,哼道“我冷。”
嗯,是挺冷的,都冷处满脑袋汗了。
卫烬憋笑憋得双肩耸抖,也不知是这出其不意的战术,叫他分了心;还是姜央实在受不了这层层包裹的炎热,超水平发挥。第一局棋,她竟然赢了。
“你让着我”姜央狐疑问,眉间隐隐氲起几分怒气。
她做事一向认真,即便只是玩闹,也断然不会懈怠。倘若真被人让着,就算赢了,她也高兴不起来。
卫烬笑道“怎会我都已经四年没摸过棋子了,生疏了也实属正常。况且阿宝不热,我还热呢。”说着便拿起旁边的竹筒酒,仰头灌下。
这是他们上回从秦淮夜市上淘回来的酒,由山间野果酿成,装在竹筒里发酵,便添了竹子的清香,入口香而不辣,比之宫廷里的御酒也丝毫不逊色。
姜央研究了会儿棋盘上焦灼的局势,再看他接受惩罚时,眉心攒起的褶痕,的确是惜败后的不甘,她心头疑云也慢慢消散。
也是,他这么骄傲的人,怎么忍受得了,自己被扒光衣裳受辱呢四年没碰棋,手法生疏了也是有的。看来今晚,她也不是不能一雪前耻。
如此一想,姜央心头的重担忽然就放下不少,欢喜地收拾棋子,准备第二局。
却听棋桌对面轻飘飘地荡漾来一句,比她更欢喜的声音“阿宝,我胃疼,动不了,你帮我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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